chapter.54

  周绮翻过窗户离开林江阳的房间时,他还没有完全断气。

  她听见背后一连串的声响,应该是林江阳挣扎着撞翻了旁边的矮几,书卷、杯盘全都掉在地上,声音有点刺耳。

  跳下白墙的时候,应该有人发现了屋内的情况,先是喊了一声“盟主”然后又高声喝道:“快追,她还没跑远!”

  她甫一落地,就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人一前一后跑过月色笼罩下的街巷,也不知跑了多远,身后已经隐约能听见追兵的声音。

  迟暮停下来,茫然地四处张望:“跑不远了,他们很快就能追过来……怎么办?”

  她身体不好,跑了一段路就没力气了,说话的间隙又连着喘了几口气。

  “是你拉着我跑的,”周绮侧过脸看她,有些好笑,“现在倒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她轻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拉着迟暮推开一间废弃房屋的门,两人一起藏身进去,又把屋门关上了。

  周绮伸出手:“镜子。”

  这是她今天临走前交代的,让迟暮带一面镜子到后院的墙下等她。迟暮连忙把铜镜给了她,她放到眼前,对着月光照了照:脖颈上的红痕已经完全消失了。

  大限将至,她反倒觉得轻松平静,像是卸下了满身的包袱。转头见迟暮眼底泛红,忍不住笑起来:“别哭啊,又不会死在你跟前。”

  顿了顿,又说:“我交代几件事,你记好了,千万别忘。”

  迟暮沉默着点点头。

  “我走了以后,你可以回瑶县,也可以去长安。刘大哥和兰芝姐人很好,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的事,你可以跟他们说,没关系的。”

  “如果你能见到秦子轩,告诉他我去南边游历了,要很久才能回来,不管他问几次,你就一直这么说,信不信由他。”

  “我在客栈的枕头底下给你留了封信,回去记得看。”

  “还有……”

  她说着,话音忽然顿住了。

  还有什么?好像想说的还有很多,但话到嘴边,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借着昏暗又苍白的月光,她转头看迟暮,视线一点点描摹对方的轮廓,想把她的模样刻在心底。

  想到眼前人是心上人,她就忍不住想要多看她一眼,因为余生将尽,天涯路远,这样的人,她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了。

  迟暮也直视着她,声音发颤:“一定要走吗?”

  她问不出其他的话,心头像是破了一个缺口,有风灌进来,把她所有的力气都抽走了。

  她应该大喊大叫地闹脾气,歇斯底里地去发泄,或者拼死拦着周绮不让走,可是她学不会那种外向又张扬的方式,她嘴唇翕动,最后只是轻声问:“你能不能不走?”

  远处隐隐有了人声,是武林盟分舵的那些人气势汹汹地追来了。安阳城的街道规整平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街头巷尾,他们兵分几路追出来,很快就把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迟暮听见了,她的脸色瞬间

  沉了下来,几乎是哀求般望向周绮。

  周绮看着她笑,忽然凑过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倒退几步:“那我走了,保重。”

  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几个纵跃翻上房顶,消失在迟暮的视线里。

  迟暮追出去,然而街上空荡,只有月光洒落,清冷而寂寥。

  一阵夜风吹过,竟然没有印象中的那般寒冷,迟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气开始回暖了。

  今年的春日不同往常,天气回暖有些晚。

  其实她和周绮的相识与离别,只不过占据了一个短暂的春季。可有些东西就像这阵春风一样,终究是来迟了,也只能留下遗憾。

  迟暮倚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就流下来了,一开始是顺着脸颊往下淌,后来就变成了豆大的泪珠,她一只手捂住嘴,喉间溢出低低的呜咽。

  她觉得自己比不过周绮。

  周绮走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一笑,说一句:“那我走了。”

  如果换作是她,大概会依依不舍,徘徊许久,才终于喃喃着说:“阿绮,我走了啊。”

  周绮是会哭的,会脆弱也会悲伤,可梅花香自苦寒来,她那颗心是百炼成钢,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天大的事情也压不出一道缝隙。

  可她这一辈子,总是随遇而安,不争不抢,最后不仅失去了从小陪伴的恩师,也留不住最爱的人。

  ===

  天色将白的时候,迟暮从客栈的房间里翻出了周绮留下的信。

  信是用薛涛笺写的,叠好了封在信封里,她小心翼翼地拆开、铺平。

  周绮的字写得不好,横不平竖不直,一字一句却像刀刃,字字戳在她心口,一刀接着一刀,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

  【迟暮:

  见信好。

  该如何称呼你呢?知己、友人,或是爱人?这问题困扰我许久,思来想去,还是心上人最合适不过。

  如你所知,我早已倾慕于你,只不过思虑太多,无法言明,怕是要在此道一声见谅。

  我去意已决,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或任何情意而改变,这对我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局。我时日无多,但你尚有三五年可活,大好时光,何必浪费在一个注定要死去的人身上?

  天涯路远,总有寄身之处,死在哪里都是埋骨黄土,生前死后,不过一场大梦罢了,你也不必太过挂怀。

  时间不多,只能留给你短短几句话。倘若将来神魂尚在,定然入你梦里,再将这话叙完。】

  ===

  迟暮带着那封信和周绮的箱笼一起回了长安,鸿福客栈还开着,刘仲昆和张兰芝两个人忙里忙外,见到她的时候也有些惊讶。

  迟暮给他们补全了周绮没讲完的故事,然后轻描淡写地陈述了她所选择的结局。

  说完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她平静地上楼,房门一关就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和周绮一样,她在这里住了下来。刘仲昆和张兰芝都待她很好,把她当晚辈来照顾,她承这恩情,也处处帮忙,找点能打下手的活来干。

  闲暇的时间里,她打开周绮留下的那只木盒,把里面的一沓薛涛笺翻出来,一张张地看。

  每一张都很简短,只有日期和当天发生的事,最早的日期是五年前。周绮记录的时候显然没用什么感情,但她却看得又哭又笑,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纸笺的边沿。

  最后,她在木盒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记录。

  那张纸笺上的日期是最新的,却被压在最底下,好像怕她会看见似的。

  周绮的记录从来没有感情色彩,都是平淡直接的陈述,可是这张却不太一样。

  “我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她叫迟暮。可是我很快就见不到她了,我不该爱上她的。我这辈子做了两件大错特错的事,第一是相信尹浩风,第二是爱上她。”

  迟暮盯着它看了很久,最后把它和周绮绝笔信一起收进布囊,贴身带着,代替了陪伴她两年前的那枚铜币。

  ===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但迟暮知道,所有的平静只是表象,它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敢打听周绮的消息。杀害武林盟主,那是天大的罪名,周绮捅了林江阳三刀,她不敢想象如果那三刀或者更惨烈的酷刑也被施加在周绮身上,那该有多难熬。

  她去过西关城,巷口摆摊的老头子去世了,祝家的事情再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户被人一夜灭门的人家,最终还是变成了传说中的一段怪谈。

  那间客栈也不在了,原来的小楼和院子改成了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买下这间客栈的人是谢临烟,她顶着这身谢小姐的皮囊,堂堂正正地当了胭脂铺的老板娘,接待来往的夫人小姐,没有人知道她美丽的外表下还藏着什么东西。

  她在长安城遇见过秦子轩,按照周绮的意思,骗他说周绮去了南边游历,怕是要过很久才能回来。

  秦子轩一开始将信将疑,到鸿福客栈找了她几次,迟暮都是同样的说辞,他听到最后,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说了声“再会”就怅然若失地离开了。

  翌日一早,秦子轩的小厮过来送东西,是一坛杜康酒和一封信,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如果周绮还回来,我请她喝酒。”

  迟暮小心地收起了那封信,把这个求而不得的愿望放进周绮留下的木盒,和她写下的薛涛笺一起收藏。

  ===

  有一天,她见到了李姝玉。

  初冬的季节已经很冷,李小姐裹着狐裘从马车上下来,拢着手炉,站在客栈门口和她说话。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语气也毫无起伏:“玲萍走了,她临死前,让我一定要找到你,给你带句话。”

  她抬眼盯住迟暮,一字一顿地复述:“她说,不管周绮还在不在,她都想找到她。因为没有周绮,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还有,她其实不后悔,到死都不后悔。”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迟暮一个人,怅然若失。

  玲萍死的时候,还有李姝玉陪在旁边,她忠诚一生,临死时看见小姐,也许还能带着些欣慰离开吧。

  可是她不知道周绮在哪,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不知道她的尸骨可能被埋葬在什么地方。

  ===

  也许是上天眷顾,李姝玉离开之后的那个冬天,一个来住店的客人偶然提起,那段缺失的后续才终于被他补全。

  客人曾是武林盟分舵内的狱卒,提起今年春季刺杀盟主的那个女犯,他依然心惊不已:“当时是我一个兄弟看的她,本来说天亮就要处决的,结果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一切如常,地牢昏暗的火光下,周绮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一夜未眠。

  直到黎明的晨光照进高窗,她抬头看了看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忽然对狱卒说:“能给我杯酒吗?”

  狱卒看她命不久矣,一时怜悯,就倒了碗轮值时喝来暖身的酒给她。

  她隔着栏杆接过去,还礼貌地道了声谢,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她的死无声无息,似乎只发生在一瞬间。只是狱卒一晃眼的功夫,她就静静地靠在墙边,再也没有了其他动静。

  等到武林盟的人气势汹汹地来提犯人,天已经完全亮了。

  那个闯下大祸的、难逃一死的年轻姑娘,坐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侧身靠着墙壁,双目微阖,再无生息。

  她好像只是睡着了,一碗烈酒入喉,一闭眼再一睁眼,这世上的诸多纷扰,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临近除夕,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还贴上了新的年画。小孩子嬉闹着将鞭炮一点,噼里啪啦一阵响,红纸屑在烟尘中纷扬飘落,左邻右舍就知道,这是新年快到了。

  一年过去,迟暮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了,她总是很疲倦,脸色苍白,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张兰芝不死心,把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名医都请了个遍,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最后只换来他们的摇头叹息:“这毒本就无解,更何况毒血已入脏腑,只能想办法缓一缓,能拖一些时日也是好的……”

  迟暮让她别忙了,张兰芝慢慢地红了眼圈:“以前,阿绮就没跟我们说过实话,我们俩一直以为她只是遭人背叛,谁知道背后还有这么一层?要是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该让她出远门,就待在长安,有几天过几天,也不会弄到现在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迟暮低声说:“死在哪里、葬在哪里,这都是身后事了,她不会在意这些的。”

  她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刘仲昆在底下挂灯笼和鞭炮,便对张兰芝说:“我去下面走走。”

  张兰芝拽了件大氅,给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外边冷,你小心别冻着。”

  迟暮应了一声,拢着衣襟下楼,到院子里看刘仲昆四下忙活。

  她也是这趟住下了才知道,这间客栈还有个左侧的偏门,门外连着一个小院子,还有幢两层的小楼,是刘仲昆夫妇买下这间客栈时一并盘下来的,只是不对客人开放,不忙生意的时候,他们就住在这小楼上。

  刘仲昆搬了个梯子,登高爬低的,还不忘叮嘱她:“你到那坐着吧,站久了太累。”

  庭院里添置了一张石桌,配了三个矮凳,正好摆在一株梅花树下。天晴的时候坐在这看雪赏梅,红炉温一壶酒,倒还真有几分风雅。

  迟暮在矮凳上坐下来,一会看檐角慢悠悠转着的红灯笼,一会又看头顶的一树梅花。街上又有人在放鞭炮,淡淡的烟气卷着寒风飘过来,小孩子的嬉笑声中,她还依稀听见有小贩在卖年画,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吆喝声传到每个巷陌的角落里。

  她突然又想起了周绮,在到鸿福客栈安定下来之前,她跟她的那两个朋友,是怎么过新年的?

  周绮没和她说过以前的事,她也从来没问过,她们从相识到分别经历的时间太短,短到甚至没来得及了解彼此的过去和将来。

  有风吹过,飞雪飘下,压在梅树枝头。几瓣梅花被风一吹,立刻颤巍巍地落下来。

  迟暮突然有点难过,她问刘仲昆:“等我走了以后,是不是就没人记得阿绮了?”

  刘仲昆说:“我会记得的。”

  “我知道你会记得,可那不一样。”迟暮拂开桌上飘落的梅花,“你记得她,但那只存在于茶余饭后,或者每年清明扫墓时,怀旧着念上几句。你和兰芝姐,你们俩可以毫无顾虑,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所以你们不会再时时刻刻记着她了。”

  她抬起头,看向刘仲昆:“可我记得她,是每时每刻都记得。我看见梅花落下来,会想给她捡来泡茶;我看见黄昏时的夕阳,会觉得这很美,她也应该看一看;窗外下雪了,我一定会担心,会想,她有没有觉得冷?”

  “我记着她,你也记着她,可我们的怀念是不一样的。对于我来说,阿绮是我喜欢的人,可对于你和兰芝姐来说,她只是个好朋友,拥有令人唏嘘的命运,仅此而已。”

  迟暮说着,自嘲般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会一辈子记着她,就算是死了,也会记着她的。”

  她有点倦了,于是伏在桌案上,模仿着周绮平时懒散趴伏的姿势,下颌搁在手臂上,望着漫天飞落的大雪。

  过了一会,刘仲昆挂好了灯笼,过来叫她,却发现她微阖着眼,已经睡着了。

  他本想叫醒迟暮,低头看见桌沿又落了一瓣梅花,突然微微一怔。

  他想起了周绮,想起她在某个秋季,弯腰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

  她说:“万物有灵,这些落花落叶,也许都是不同时节的信笺呢。”

  他沉默半晌,轻轻拾起那朵梅花,放到迟暮手边。

  一阵风吹过来,树上又纷纷扬扬洒下几片花瓣,只有桌上那一瓣,只是微微颤了颤,竟没有被风卷走。

  刘仲昆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就当这是阿绮留给她的另一封信笺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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