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番外·蒋烟月娘（一）

　　蒋烟第一次通晓花魁的天赋是在八岁。

　　她用它杀了人。

　　那天晚上, 那个气息奄奄的女人把她叫过来，往她的手里塞了两个碎银子, 还有一小块金子。她的意识不是很清楚，一句话翻来覆去讲了很多遍, 她告诉蒋烟，她会跟鸨母求情, 让她送她最后一程，等打手把她拖去了乱葬岗, 她会拖住他们，让蒋烟趁那个时候赶紧逃。

　　这是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曾经被许多恩客比作秋水的眼睛浑浊不清, 她还努力睁大眼睛，为女儿最后的前程担忧, 想看她最后一眼。

　　蒋烟脸上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有的冷漠，即使生母即将在她眼前逝去，她依然那样冷静，没有一丝动容。

　　女人却没有悲伤, 而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很好，烟儿，永远也不要把心交给别人。”

　　无心, 就永远也不会受到伤害。

　　她浑身震颤地咳起来, 白色的帕子上是触目惊心的红色鲜血。女人苦笑一声，把蒋烟推到一边，轻声呼唤着等在外面的鸨母, 请求鸨母在她死去之后，能够好好对待她的孩子。

　　鸨母表面虚情寡义地答应，目光却暗自在站在床尾的蒋烟身上打量，她眼光老辣，纵使蒋烟的身子骨还没有长开，也知道藏在那粗布麻衣下的是怎样的一具艳骨。

　　女人怎么看不出来鸨母眼里的贪婪，生在青楼的女人，能有怎样的命运？

　　可她仍要装作自己看不出来，鸨母和她说完话，看出她已经仅剩最后一口气，她强撑着身体，求鸨母让蒋烟送她最后一程。

　　鸨母看了看身高体壮的两个打手，脸上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兰儿放心，我自会好好照顾她。”

　　女人微笑着点头，捏了捏蒋烟的手心。

　　一代青楼花魁，最后只剩一具薄棺容身，连个体面的葬身之地都寻不到。她更不想让女儿承受这样的命运。两个打手为她承诺的钱财心动，女人趁他们上前搜查时向蒋烟示意，让她赶紧逃跑，她会拖住他们。

　　蒋烟与她的眼神对视，毅然转身。

　　女人释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拖着一身残躯，和两个打手虚与委蛇着，在两个打手发现了溜走的蒋烟之后，她紧紧抱着两人的腿，无论被怎么踢打也不放开，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天知道那具残缺的身体里怎么能够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

　　死之前，她还在挂念着，她的女儿终于逃出魔窟。

　　就在这个时候，女人以为已经逃走的蒋烟回来了。

　　她害怕地看着两个打手，小心地跟他们解释，她想去采一束花放到娘亲的坟前，让她能够干净地离去，她说请大人们不要生气，她什么都愿意做。一泓秋水一样的眼眸里噙满了泪水，柔柔地扫到两个打手的脸上，那样伤心的小脸上有一种别样的美。

　　被女人惹怒的打手起了别样的念头——当着她去世的娘亲，也许别有一般滋味。

　　蒋烟眼底含着冷意，装作没有看见他们眼底肮脏的想法，她无助地后退，柔声祈求，反而更激发了两个打手的凌虐欲望。

　　然后，在他们以为满腔□□能得到满足时，蒋烟杀了他们。

　　在人毫无防备之时，鲜血溅到她的脸上，甚至都没有让她的瞳孔有一丝变化。

　　她淡定地站起来，任由两具烂肉一样的尸体瘫倒在路上，才去抱起女人还向着她离去的方向注视着的尸体。

　　她把女人埋到森林深处，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小墓堆前立了一块树干，歪歪扭扭地写着女人的名字——蒋兰，她忘记这个名字很久了，做了十几年的妓子，在最后，终于能以自己的名字得到安息。

　　蒋烟在她墓前坐了一夜，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她没有受什么苦，在青楼耳濡目染的东西让她能够自如地挑动人性的贪婪和欲望，何况身上还有女人留下的钱。但她喜欢看他们忘乎所以暴露出来的丑态，从她出生，这世界就没有给她看温情的一面，蒋烟冷眼旁观着，竟觉得十分有趣。

　　尽管才是八岁的女孩儿，她已经洞悉了人性的丑恶，并自如地将它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的她遇到了宁六，拜入她的门下。

　　蒋烟并没有像女人期许的那样，从此脱离苦海做个良家人，她做了最负盛名的花魁。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并不需要付出身体，只要一个媚眼，一声轻笑，便不知有多少人前呼后拥跪倒在她身前。

　　蒋烟十三岁那年，一个官老爷为了她和侯爷争风吃醋，伤了侯爷一臂，丢了官，差点没了半个人，这反而抬高了蒋烟的身价，不知有多少人千金一掷，只是为了能做她的入幕之宾。

　　没有人知道，很多年前，当那个官老爷还是一个书生时，他对一个女子许下山盟海誓，约定好考上就回来为她赎身，女子将自己积攒了多年的积蓄交给她，痴痴地等待着情郎功成名就，回来娶自己。

　　她没有等回书生，等来了一个青楼中不该有的孩子。

　　多傻，明明身在欢场，却相信所谓痴情和真心。

　　蒋烟便不会这样，她没有心，才能把别人的心玩弄在股掌之间。

　　再后来，蒋烟被官员买下送给谢珺，众人都说风流肆意的王爷，蒋烟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她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竟然也觉得宁六给的任务十分有趣。

　　她很聪明，顺势成为谢珺一个掩人耳目的机器，外人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系，只以为花魁不愧是花魁，就这样获得了王爷的恩宠。

　　谢珺的后院多的是美人，明枪暗箭自然也不会少，久了，却不敢犯在蒋烟的头上来：王爷宠她，那些手段又怎么比得过青楼里面的勾心斗角？因此不管心里多么怄气，也还是要对着蒋烟小意奉承。

　　很有趣。

　　明明是最贪心的生物，却还要将自己的所有心思掩藏得光风霁月，就算彼此心知肚明，面上也要滴水不漏。

　　人，多么有趣啊。

　　所以遇到傻乎乎的月娘时，蒋烟一度觉得很好奇。

　　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生物出现？

　　那是几个美人聚会的下午，蒋美人懒洋洋地靠在一边，听她们讲你的指甲做得很好看，你今日的妆容真是精心，不像我笨手笨脚，就只是随手画了几下，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容。

　　就在这时，她听到几个人正在围着一个小傻子说话。

　　“妹妹真好看，果真很有异域风情呢。”

　　“只是咱们中原可能不时兴这样的美，妹妹不若学着些清淡的妆容才好。”

　　“对，妹妹的容颜若是画了妆，便显得太不端庄，虽说我们是美人，也还是要收敛些才好。”

　　事实上，被她们围着的那人五官深邃，容颜艳丽，当真称得上是一个美人，想必红衣灼灼是极好看的，要真是按照她们说的那样强行往清淡和端庄打扮，才真的是贻笑大方。

　　偏偏那傻子浑然没有察觉她们的口蜜腹剑，一双眼睛里面满是真诚和感激，笑意吟吟地听着几位姐姐分享她们的“经验”。

　　蒋烟撑着下巴，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那人眉眼里的天真太过明显，配合着她的艳丽容颜，给人带来很大的反差感。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月娘不好意思地咬唇，对着她绽放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颜，甜甜地打了招呼。

　　蒋烟没有回应，依然是那副慵懒的样子，她却毫不介意，继续听着身边的几个人说话。

　　等到众人散去结束时，她蹬蹬蹬地跑过来，拿出一盒泛着羊奶味的点心递到蒋烟面前，害羞地笑道：“你好……你真好看，是我来这里见到的最好看的人。”

　　“这……这是我家乡的糕点，送、送给你，我叫月娘！”她语气中有些小兴奋，一双大眼睛水润而明亮。

　　这是一个由内而外，都散发着干净气息的人。

　　旁边的几人盯着无论她们怎么讨好都是那个样子的蒋烟，心里倒是有些不齿，新来的看着傻，竟然也知道要抱谁的大腿。

　　蒋烟伸手接过：“蒋烟。”

　　月娘点点头，“那……我先和姐姐们回去啦，下次见。”

　　说着，小马驹一样跟着刚刚结识的对她很热情的“姐姐们”跑掉了。

　　蒋烟看着她的背影，拒绝了丫鬟将她接过去的姿势。

　　看着很傻，竟然也知道交保护费。

　　找对了人，也不是不可以护着她一二。

　　这样的人，真放在后院大抵也会被吃得骨头不剩，看着这盒羊奶糕，蒋烟挑了挑眉。

　　后来……她发现。

　　她给每个人都送了一盒。

　　而那几个口蜜腹剑的女人，她甚至还每天做了好吃的去找人家分享。

　　呵。

　　蒋烟收回她勉强的赞许。

　　在其他美人的心里，蒋烟是一个特立独行恃宠而骄的美人，因此也给月娘灌输了许多不要惹她的理念，心里还在沾沾自喜，本来以为月娘的外貌会给她们带来危机，没想到这人只是一个傻子，正经的人情世故都不通，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殊不知小傻子月娘心里，觉得那么好看的蒋美人肯定也是一个好人，但她是一个很乖的人，并不会在好朋友们为她好的时候故意泼冷水。

　　只要悄悄接触蒋美人不要让姐姐们知道就好啦。

　　所以下一次见面时，月娘还是会一边害羞，一边很认真地给蒋美人打招呼。

　　蒋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提醒道：“离你身边的人远一点。”

　　月娘愣了一下，讷讷反驳：“萍姐姐她们人很好啊……”

　　蒋烟：……

　　呵。

　　她定眼打量着面前神情如稚子一样的人，伸出手捻了捻手指。

　　这么容易被别人欺负，

　　那，不如被她欺负。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么么么宝宝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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