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三分钟后,病房的门被敲了敲。

  说到一半的批评教育被打断,宴焕蹦蹦跳跳地从隔壁房间出来,抢在薛风疏之前打开了门,看到是云枝站在外面。

  “咦,你不是在和沈锦旬一起休息嘛?”他问。

  薛风疏原先是随口敷衍,刚才看到云枝和沈锦旬在楼下打闹,一时没有想起来这茬事,被提出来后,心里漏了一拍。

  他生怕被发现猫腻,待会沈锦旬真得被关禁闭。

  “我来得比较晚,看到我弟锁门休息了,就以为云枝也在。”薛风疏撒谎不带眨眼的。

  宴焕很好糊弄,接着没再问,将桌上的半杯牛奶喝完。

  因为被楼凭粗暴地拔掉过獠牙,他一直缺着两颗牙齿,吃饭喝水都有些困难,喝得慢吞吞的。

  把空杯子放下,晏家父母也回来了。

  他们远远地看到云枝,彼此对望了一眼,再走上前去。

  医院的时候各自手忙脚乱,他们去重症监护室看过一次,云枝安安静静地坐着,瘦削的身体似乎时刻都会塌下来。他的状态差到了极点,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独自走神,教人不忍心打扰。

  所以这次算是他们的正式见面。

  云枝也认出了他们,打了声招呼。

  宴母将他上下瞧了瞧,和蔼道:“乍眼望过来长得像你爸爸,细看又和你妈妈神似。”

  宴父说:“和他爸年轻那会儿如出一辙啊。”

  事实上,云枝的长相没多少随家人,甚至无法被认成吸血鬼。

  也许这么说比较亲近,也许在长辈眼里,他们真的以为如此,反正三言两语地搭话之后,云枝明显放松了下来。

  他本来对晏家父母和宴岁有些拘谨,慢慢的没再那么生疏。

  能够让云枝很快地放下窘迫和担忧,对方显然对这场见面花了些心思,话题也找得充满了家常味。

  明知故问地打听云枝在哪里读书,继而确认云枝想在这里定居发展。

  他们没有心急火燎地让云枝做决定,也没干巴巴地表示云枝可以来到他们的庄园。

  自然而然地感叹了一番云枝的成绩优越,他们再问了学校里的住宿条件和食堂,紧接着涉及了菜肴的偏好口味。

  “爱吃甜的?真好。”宴母道,“我就擅长做比较甜的菜。”

  云枝饶有兴趣道:“是吗?”

  宴母说:“对啊,下回你想吃什么,就给姑妈报,姑妈给你烧。”

  宴父邀请道:“今年过年来玩玩吧,我们这里四季长春,很适合过冬。”

  这边其乐融融,薛风疏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沈锦旬]:怎么晏家的父母也在?!

  [薛风疏]:骗我也骗过了,翻窗也翻过了,连那什么花编的戒指都整过一回,现在还不赶紧出来见家长?

  天不怕地不怕的沈锦旬很怂。

  他此刻是典型的即将要见岳父的女婿,心里十分慌乱。

  即便被其他人评价得优秀可靠,能与天之骄子一类的词汇挂钩,在这种特殊时刻,他还是会犹豫。

  担心自己表现不好,得不到长辈们的认可,使得他们不放心把云枝交给自己。

  [薛风疏]:要继续躲在屋子里装睡?你是不是怕了?

  [沈锦旬]:你和他们接触下来感觉他们怎么样?

  薛风疏想用激将法把沈锦旬激出来,可是这招不太管用。

  感觉到这条回复中包含着无措,他在心里啐了句。

  ——你居然也有今天。

  他故意吓沈锦旬,立即开始瞎忽悠:他们对云枝那么重视,当然会严厉审视你,心里有高要求。

  沈锦旬虚心求教:比如说?

  [薛风疏]:刚来那会儿,他们和我讲过了,必须武能掀翻吸血鬼,文能高考进前十,不仅要管好工作,而且要管好身材,除了工资卡是老婆刷,其他都要你解决。

  万万没想到,沈锦旬将信将疑,竟没有直接回一句“滚”。

  薛风疏看聊天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心里暗喜,没有憋得住笑。

  云枝注意到他的异常,问:“怎么那么开心?”

  薛风疏一边说没事,一边想着,耍你老公还耍得蛮好玩的。

  过了两分钟,他又向沈锦旬发送:还有最要紧的一点,是观察你对家人的态度,你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吧?

  然而沈锦旬意识到薛风疏在骗人了,回道:滚。

  他没想到要怎么表现,于是在房门前反复徘徊,偷听了好一会。

  故意躲着的话会显得没担当,加上时间不早了,自己失陪太久也不好,他一鼓作气推开了门。

  宴焕今天和侦探家附体了似的,见到沈锦旬出来,首先指出了不对劲。

  他道:“你怎么没穿病号服?脚上还是运动鞋……”

  虽然脸上的刮痕因为血族体质恢复得快,已经没了踪影,但沈锦旬回来后一直关注着门外的动静,没有换掉那身出去时的打扮。

  沈锦旬淡定道:“好久没穿正常的衣服了,我怀念一下可以吗?”

  宴焕不敢质疑,连连摆手道:“可以,可以。”

  薛风疏捣乱:“你听他乱讲,他肯定觉得自己要见公公婆婆太紧张,想穿得正式一点。”

  说完,他表情遗憾对沈锦旬说:“我应该把你的西装送过来的。”

  沈锦旬确实很紧张:“……”

  宴父和宴母喊他过来坐,他僵硬地坐到云枝身边。

  “现在才有空来见你,真是不好意思。”宴母道。

  沈锦旬听她这么说,急忙道:“不,是我应该早点来拜访您和叔叔才对。”

  家长们感谢沈锦旬愿意帮宴焕的忙,又问了两句伤情,又不住地往沈锦旬脸上看。

  沈锦旬的长相与他们想象中的有很大出入。

  他们听过一些描述,沈锦旬能够靠一人之力拖住楼凭和其余血族,还把楼凭打得半死不活,且据说脾气不怎么样,有些目中无人。

  这种强悍的能力和自我的个性,他们只能联想到一个强大威猛的形象。

  可是沈锦旬其实长得很俊美,皮肤是冷白色的,五官精致得不像话。

  ……难以把眼前人和所谓的打架高手联系在一起。

  被仔细打量着,沈锦旬心脏狂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亦或者哪里令他们不称心了。

  过了会,宴父问:“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吸血鬼的想法单纯,只是想聊聊家常,但沈锦旬如临大敌。

  他心说,果然还是对我不太放心,需要刨根问底看看家世。

  商人会被歧视吗?

  自己年幼丧母,会被怀疑心理不健康吗?

  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云枝替他说道:“他妈妈走得早,爸爸现在是财团的总裁,他自己之前也在打理一家子公司。”

  云枝还讲:“他的二叔养着我,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宴父没料到沈锦旬是单亲家庭,道:“这样啊,抱歉。”

  然后他们说起了别的事情,没有多问,直到要告别了,也没数落沈锦旬有哪里不好的意思。

  沈锦旬并未因此松懈,紧绷着神经在应对。

  临走前云枝送了他们一程,宴母拉着他说了些悄悄话,沈锦旬竖着耳朵偷听。

  “他家里还好吗?”

  “唔,没什么的。”

  “好像童年不幸福的小孩,长大以后会有不同程度的缺爱?”

  “啊?”云枝愣了下。

  不远处,沈锦旬装作在玩手机,垂下来的眼睫颤了颤。

  接着宴母道:“相处下来我觉得他心思蛮细腻的,我觉得这样子的话,要多关心他一点。”

  云枝笑了笑:“我会的。”

  “你笑起来和你爸真的很像,他也有酒窝。”

  “真的?之前看照片我没发现。”

  “是啊。”宴母顿了下,继而道,“刚才问你的那些,是因为我们把你当家人,希望能多了解你一点,也跟着把他看做是家人……不止你会,我们也会的。”

  她姿态优雅地握住的云枝的手,拍了拍手背:“可以的话,抽空回家坐坐。”

  ·

  宴焕预约了明天一大早的小手术,由薛风疏的同学种植假獠牙。

  怕自己起不来床,他今晚睡在这里。

  前段时间他处在观察期,同样是和云枝和沈锦旬待在同一屋檐下。顾虑到沈锦旬被初拥不久,情绪很不稳定,他都努力在当透明人,没有凑到他们面前去。

  现在沈锦旬好了一些,他也肆无忌惮起来,大半夜躺在沙发上不睡觉,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薛风疏没带走的书,以此打发时间。

  另外一边,云枝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看着母亲写给自己的信。

  起初母亲写得端正工整,到后来孕期负担渐大,大概是坐在书桌前觉得吃力,字迹变得潦草艰涩了些。

  “宝宝,今天我做检查的时候,教授说你有心跳了,不过我看了图像,还是很小的一团。”

  “真想快点抱到你。”

  “今天做出来的结果特别好,以前我问过其他医生,他们都不看好你能顺利生出来。现在这样,是不是代表你也格外想见妈妈?”

  “原来我的肚子可以变得这么圆,宝宝你说你是不是胖胖的?”

  ……

  字里行间都是期待和爱意,云枝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沈锦旬道:“宝宝?”

  “干嘛,她不能这么叫我吗?”云枝说。

  沈锦旬摇了摇头,再说:“没有啊,只是猜你喜欢被这么叫。”

  云枝否认:“哪里有。”

  “小枝宝宝——”他笑着说了第二遍。

  云枝感觉骨头都酥了,投降:“好吧,是喜欢的,这让我觉得她非常爱我。”

  随后他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靠在沈锦旬肩膀边说:“以前开家长会,其他人的座位上会坐着爸爸或者妈妈,甚至还有两个都来的,可是我一个都没有。”

  Raglan不会参加他的这些活动,沈习甫也不便出席。

  偶尔薛风疏会来露个面,帮他和沈锦旬签成绩单,在沈母去世以后,薛风疏也不再来了。

  “可我当时不太羡慕他们,我有宠着自己的老师,会帮着自己的大少爷,还有你,明里暗里会偏向我。”云枝道,“有时候惹我生气了,你还要费尽心思讨好我。”

  他回忆道:“但我左手骨折的时候,想到那些同学如果在学校里被打了下,爸妈肯定是要来出头要说法的,就特别嫉妒,我也想要被这么护着。”

  “嗯。”沈锦旬轻声道。

  这时候需要知情识趣地当一个倾听者,不用太多回应,任由云枝的情绪发泄出来。

  云枝道:“可现在我又变了。”

  “变成什么了?”

  他一丝不苟地折好信纸,重新放回信封里,说:“我想好好护着你。”

  保护我爱的、并且正好爱我的,没什么比这更值得去做。

  他们的谈话传不到宴焕的耳朵里,不过宴焕的抱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这句什么意思啊?怎么看得我云里雾里的?”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哪天去了天堂,我岂不是抓瞎?”

  沈锦旬没有分心,被云枝的分享挑起了一些念头。

  不阴郁黑暗,也不扭曲疯狂,相反的,它毫无攻击性。

  可是重重地压在心底,从来没有袒露过。

  在这个普通的夜晚,他忽然有了说出口的勇气。

  “妈妈走了以后,我总觉得自己很没用。要是那天一起被绑架的不是我,而是十八岁的薛风疏,他能带着妈妈一起逃。”他说,“可我只能踩着她的肩膀偷偷溜走。”

  “不是你的错。”

  “但我也没做对什么。”沈锦旬道,“后来被家里约束着,读哪里的学校,去什么专业,毕业了能够待在哪儿,一步步全部安排好。我就是个随时能被代替的空壳子,套着继承人的名号,让他们任意指挥。”

  “想过反抗吗?”

  “我构思过好几次,打算甩上门就走,再也不回去了,整理行李的时候又没继续。”

  云枝疑惑:“为什么呀?”

  “这些全是家里给的,没了他们,其实什么都不属于我。”沈锦旬说,“我没理由带走。”

  意识到了这点后,他的一身反骨似乎都被拔除了。

  放弃来源于再度认知到自己的无力。

  这在外人眼里,很不可思议,沈锦旬看起来不像是这么敏感自卑的人。

  但他内心深处的确就是如此。

  “有段时间我以为我的灵魂都是被他们掌控的,这辈子赎也赎不回来的那种。”沈锦旬道,“后来发现不是。”

  “那是?”云枝道。

  沈锦旬道:“是你的。很奇怪,在感觉无法自拔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自由了。”

  苦恼地歪了下脑袋,他回忆着:“不过话说回来,我在他们面前做的最叛逆的事情,就是喜欢你。”

  随着他的重获新生,接踵而至的是熟悉的阴影。

  看着生活优渥、向来被人迎合的二少爷,实际上从未在亲近的关系中得到过安全感。

  撇开爷爷,还有父亲的疏于照顾,母亲的遗憾离去。

  以及哥哥在悲痛中有过的愤怒指责,与外公一起与他分开,留下过一道冷酷的背影。

  它们是钝刀,已然没有尖锐的疼痛,却时不时影响他、折磨他。

  谈及此,他道:“我怕我也留不住你,不敢留住你。”

  “不敢?”

  “怕自己做不好。”

  “明明做得很好啊。”云枝说,“还要怎么好?”

  沈锦旬撇开头,难得露出腼腆的神色:“总觉得还能更好点。”

  云枝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出保证,才能让你相信这些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其实在楼朔被接到家里暂住的那天,我该和你认真地申明一下。”

  那时候,楼朔被楼凭打得浑身是伤,被好心劝在家里包扎养伤。

  沈锦旬被告知吸血鬼和人类的寿命差距,还有他们的爱情或许是自己的全部,但或许只是云枝生命里的小插曲。

  “申明什么?我已经成吸血鬼了。”沈锦旬说。

  “我会爱你一辈子。”云枝道,“是我的一辈子,不管你活多久,我活多久,除非我断气,不然不会停下来的。”

  他单纯天真,而又无畏。说这些话不用太多煽情言语,便拥有足以令人信服的力量。

  这是他的魔力。

  “发誓是不是还要配一句天地可鉴之类的词?”云枝说。

  沈锦旬道:“不用不用。”

  “别和我客气喔。”

  “谁和你客气了。”沈锦旬嗤笑,“那天我在病房里醒过来,就没这个心结了。”

  “是吗?”

  “最开始没感觉刀口疼,满心满眼想着你活下来了,我也活下来了。”他说,“还有你的手腕一定被划得很痛。”

  他又看了看云枝的疤痕,如今褪得颜色稍浅,依旧能看出当初下手有多重。

  在他把云枝关在门后的同时,云枝也奋不顾身地将他从深渊里拉起。

  “有点怪你弄伤自己,又非常理解这种举动。”沈锦旬道,“很想抱抱你。”

  云枝无奈:“那天你真是抱得不撒手。”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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