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声

  六十一.

  盛夏时分,在夜晚也暑气难消,哪怕是睡在竹席上,其上的热量也极易堆积,我在床上不停翻转,企图把积压在身下的热气消散。

  尽管我已经小心翼翼,尽量减少噪音发出,但是这床板到底老旧,难免吱呀作响。

  “娟雅,你也还没睡着吗?”忽然,我隔床的女同事开腔问我。

  我说,“不好意思,梅梅,我吵到你了吗?”

  梅梅说,“没有啦,今天实在是太热了,我睡不着,一直都醒着呢。”

  我噢了一声,我也有些睡不着。

  今年的夏日不知是怎么回事,酷暑难消,蝉鸣不止,蚊虫也多,呜呜嗡嗡地在人耳边乱飞,逼得人心神不宁。

  梅梅似乎拿起了芭蕉叶做的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

  “娟雅,我刚来我们这军校,心里惴惴得很,平日我们授课,可有什么要注意的没有?”梅梅轻声问我。

  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因为她是党派来教政治课程,有关帝国主义侵略史那方面的,而我则是负责教导民族革命史的。

  但是我还是安慰她,“梅梅,不用担心,按着自己的思路讲就是了。”

  梅梅深呼吸一口气。

  这种心态问题,她自己也清楚,别人说得再多都没有用,重要的还是自己能够克服。

  于是梅梅又与我聊了些别的,“娟雅,你认识那个国党的立先生吗?我听别人说你们很熟?”

  她说着话语间带了点笑意,充满调侃。

  噢,原来是八卦到我这里来了。

  “没有很熟,就是点头之交而已,以前认识罢了。”我回答说,

  说完,我又故意问梅梅,“怎么,你喜欢别人立先生?要我给你牵红线?”

  梅梅闻言,羞嗔道,“在说些什么呢,娟雅!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国党的男子?国党那些人都道貌岸然得很。”

  我闻言,笑了笑。

  共党觉得国党道貌岸然,国党觉得共党土鳖不堪,两党谁也瞧不上谁。

  “梅梅,这话要小心。我们如今在两党合作的学校里,一举一动都要注意。”我只温言提醒道。

  梅梅并不在意,“这不是只有你和我吗,我在外面肯定不会说这些的。”

  她又问我,“那娟雅,你是怎么和立先生认识的?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我说,“也不算以前认识,只是彼此知道对方这号人罢了。”

  梅梅不太能理解。

  而我也不太想和她多讲,“好啦,梅梅,我们还是快点休息吧,明天你第一天上课,还是要养精蓄锐是不是?”

  梅梅想想也是,她也不再多问,一个人拿着那柄简易的芭蕉扇继续扇。

  寝室间又安静了下去,不知怎么的,在依旧焦灼的暑热中,我的心反而静了下去。

  我移开枕头,把自己的耳朵贴在竹席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席子,我能清楚地听见窗外夏蝉的轰鸣,蚊虫的纷飞,还有其它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实说,遇见立知秋,也令我挺惊讶的。

  我一直以为立知秋被傅先生安排着去了国外避难学习,毕竟他这样聪明的人,去先进的西方学习知识,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却没有想到,他居然执意留在了国内,还加入了国党。

  前几日在走廊间偶遇,还是他叫住的我。

  “你……?”他叫住我,端详着我的脸,端详了半晌,才皱眉问我,“你是不是傅爷的那个七姨太?”

  他这样直接说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好在那时周围并无旁人,他声音也不大,我点头应了下来。

  “是的,立先生,我是李娟雅。”我说,“我在南国大学读过一段时间的书,久闻您的大名。”

  立知秋的眼神忽而一亮。

  “啊!是你!”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你是夫人推荐去南国大学的那个是不是?”

  “夫人?”我蹙眉。

  他摆摆手,“就是六夫人,刘蝉!”

  时隔多年,忽而又听见六夫人的名讳,我一时愣在了原地。

  刹那间,我感到我浑身上下都被一道闪电钻过,口腔与鼻间皆是酸涩,“六太太,你也还记得六太太吗?”

  我问立知秋,问着问着,我没忍住,落下泪来。

  立知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我当然啊记得夫人啰,夫人这样的美人,看一眼不就应该记住一辈子吗?”

  我破涕而笑,“立先生说得对。”

  我拿出小手帕擦了擦眼泪。

  “见笑了,”我说,“因为自傅先生守城牺牲以后,我就再没听过有谁提起太太。”

  大概是我提到了傅先生,立知秋的神色也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

  “当时日寇临城,傅爷却怎么都不走,守城而死。”立知秋说,“可是如今,都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一样,“傅爷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死守城中?城中那些老弱病残的百姓,真就这样重要吗?”

  我想了想。

  “还因为太太的墓在城中吧。”我回答说,“傅先生应该也是不想离开太太的。”

  立知秋啊了一声。

  我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便挥手道别。

  那日的偶遇我本没放在心上,可不知道是今晚太过躁热,令我睡不着,还是梅梅的三言两语挑起了我的思绪,我睡在简陋的竹席上,睡在简陋的宿舍中,居然回想起了往事。

  实际上,所谓往事,也不过就是五六年前。

  可不知为什么,如今回忆起来却仿若隔世。

  尤其是思及我尚且还在李府生长的青葱少女时,那简直就好像不似我的过往,而像是一场梦境罢了。

  自傅先生守城而死,傅府自然就落败了。

  或许不能说是落败,说是崩溃更为合适。

  傅先生一死,自六太太离世便掌管府邸的秋狸便头也不回地投井而亡,要说秋狸,她当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丫鬟了。她手段真的很厉害,但又独独忠于傅府,自己的命都可在眨眼间舍弃。

  二太太郭芙亦与三太太郭黄鹂,我也不知她们去哪了。

  也许是收拾好细软,在哪处山林隐居吧。

  而我,我反而是在傅府里待得最久的。

  倒不是我不想走,而是四太太沈氏病了,我与她关系一向交好,我当时想着照顾她,把她照顾好了,我们可一同离开。

  却不想,世事难料,她没撑住,一场风寒要了她的命。

  她要走前,抓着我的手,告诉我说,她是有名字的,她叫沈小河。

  她央我叫一次她的名字。

  我含着泪叫了。

  然而她就笑,笑声中还夹杂着咳嗽。

  最后,她说,她给我唱首歌。

  那首歌很长,歌词中有许多方言与语气词,我是没有听得太懂的,只感觉这首歌的旋律悦耳,韵律轻快,就好像一条叮咚的小河。

  不过,我一直记得这首歌的一句歌词,也是沈小河重复得最多的那一句——

  “小河悠悠,故乡遥遥不可期诶——不可期——”

  将沈小河埋葬后,我也就离开了南国。

  离开南国后,我没有前往北方,反而是往更南的地方前行。

  在南国边界时,我曾在大街上偶然见过一只与太太那只橘猫相似的猫,它们都一样的胖,有一双翠绿的眼。

  我本想追上去看看,那是不是那只叫刘菊方的猫。但才跨出两步,我才后知后觉想起来——

  太太的猫,那只叫刘菊方的猫,早在太太逝世的后五天,绝食咳血而死。

  这之后,我一路往南,最终加入了如今我所在的共党。

  我又在竹席上翻了个身。

  床板再次被我碾得吱呀作响。

  所幸这一次梅梅已经熟睡了。

  我平躺在床上,把自己的手脚摊开,我仰起脸,往窗外看去。

  从我这样的角度看去,我只能看见一小半繁星闪烁的夜空,剩下的全是房屋内的墙体。

  纵观我的这么些年,也实在值得人玩味。

  我曾经是一个大家的小姐。

  我曾经是一个枭雄后院的姨太太。

  我曾经是一个南国大学的女大学生。

  现在,我是参加革命事业的共党党员。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命数究竟是算好,还是算不好。

  应该是好的吧。

  我想,至少我还活着,并且我还在践行我的理想的道路上。

  曾经太太询问我的问题,我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我想总有一天,我能寻求万全的解法。到时候,我死了,在地下见到太太, 我一定要告诉他。

  我闭上眼睛,方才盯外边那小半夜空盯得久了,现在闭上眼,眼目里都好像有星星闪烁似的。

  时隔这么多年,我也逐渐意识到,其实我的复杂的经历反而是塑造我的最直接的事物。

  而太太,虽然我与他接触并不多,可他却是对我影响最深远的。

  我就像是他的一道回声,带着一部分的他,在这个人间回荡。

  那么立知秋呢?

  要知道在我在南国大学,第一次了解他的为人之后,我的初开情窦就碎了个彻底。他是我最为讨厌的那一类对生命没有分毫敬畏与尊重的人,他虽然极其聪明,但他有时说的话实在让我不敢苟同。

  但现在,在合办军校中,他要收敛许多。

  他是教学生军事策略的老师,我不止一次地听见过,他与学生强调,“要保护好平民百姓,要把伤亡降到最低的”。

  他这样的变化,我想也只有傅先生能做到了。

  我又睁开眼,此时屋内漆黑,月色并没透进。可我倒觉得视野清晰。

  我想,我和立知秋,其实就是太太,还有傅先生在这个嘈杂人间的回声。

第61章 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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