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入夏(三)

  五十八.

  立知秋一定要跟着傅芝钟过来。

  他一反自己早睡多睡的常态,夜半时分还要和傅芝钟一起行动。

  “什么嘛,傅爷,原来你们瞒着我的就是这种事情吗?”立知秋一坐到车上,嘴巴就叭叭个不停,“这种事情——傅爷你怎么能这么做?”

  他看起来很不满,嘴巴噘起来,总是虚眯着的眼睛也难得瞪大。

  “这样做,对夫人也太不公平了!”立知秋嚷嚷。

  傅芝钟面色平静地瞥了立知秋一眼。

  他静坐在后驾驶座,没有说话。

  立知秋气得忍不住蹂躏自己手里桂花饼的油袋子,发出哗啦撕拉的噪音。

  “傅爷!”立知秋又喊了一声傅芝钟,“傅爷,你为什么会同意这样的提议?这么做——这么做,万一夫人出问题了怎么办?”

  傅芝钟抬眼看向立知秋。

  “小蝉不会出事的。”他说。

  立知秋却说,“刀枪无情,到时候乱象,又怎么能保证万全?”

  他说着,忍不住咬自己的大拇指。

  每当立知秋被困扰或者是焦虑时,他就喜欢啃自己的大拇指,把自己的指甲咬得坑坑洼洼。

  立知秋说的话,傅芝钟又怎么可能不懂。

  “知秋,这已经是最优之解了。”傅芝钟说。

  他的声音很淡,也很稳,说话时睥向立知秋的眼神也与平日无异,都是一样的冷淡深邃。

  立知秋现在却烦透了傅芝钟这样子,“最优之解!最优之解!这是什么最优之解!难道一定要冒上夫人的性命吗?让那些四肢发达的士兵,在南国一个一个缉查那些北方的,倭国的蠢人,不就可以了吗?南国之城又没有多大,我还不信那些人能上天入地!”

  傅芝钟知道立知秋是在闹脾气。

  他并不生气,只心平气和地反问立知秋,“知秋,你一贯聪明。如若缉查搜索,你觉得南国中的百姓该如何生活?北方与日寇之辈,本就是想取我性命,造南国之大乱。”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如我们这样贸然行动,你、我,包括其他位高权重者尚且可以借重兵安稳,等待反击。可南国千万以计的普通百姓该被置于何地?面对纷乱,他们大多手无寸铁,只能妻离子散、颠沛流离。”

  “又如若局势如纸包不住野火,我等南北大乱,日寇趁机而入,那又该如何?”

  傅芝钟看着立知秋。

  立知秋双腿屈起,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啃咬着自己的大拇指。

  其实他也知道,令刘蝉做诱饵来引蛇出洞,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北方蠢钝,日寇野心涛涛,二者早早便将南国的傅芝钟视为眼中钉,不过如今南北势力相当,硬要说,南方还胜一筹,加之傅芝钟又与英美交好,故而局势虽是紧张,却也保持着僵持不下的局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样焦灼的局面毕竟不可长久。

  去年隆冬,傅芝钟前去北方时本想寻求和解,以得南北两方一齐修身养息,谋求进步,共抵外辱,却不想北方丝毫不肯退步,坚持安内是首解。

  双方也只得不欢而散。

  如今北方与日寇再也按捺不住,准备下手暗杀去傅芝钟,引爆导火索,谋战争动乱,可傅芝钟周身一向重兵把守,行踪低调而神秘。

  立知秋思及此,也懂了为何傅芝钟没有将沈璐诛杀。两年之前沈璐里通外敌,给傅芝钟的那一枪——被刘蝉挡下的一枪——本就应当是必死之局,而傅芝钟留下她一命,恐就是等着如今此局。

  沈璐既然能通外敌一次,那必然也就能通第二次。不过这第二次有可能是傅芝钟授意的罢了。

  只是沈璐去透秘,她会说什么,以此既有说服力,又能来达到如今的效果?

  立知秋狠狠地咬下自己的大拇指指甲盖,指甲被他咬得外翻,渗出了些血。

  立知秋得大脑飞速运作,将前后所有事情串联到一块——不,沈璐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不论沈璐说了什么,只要让那群暗中流蝇知道,可以借助刘蝉的位置定位傅芝钟便好。

  加之南国上下都晓得刘蝉与傅芝钟的亲密,沈璐只要在说些什么,傅芝钟与刘蝉共在时,总是亲热且会少安保,那就足够了。

  的确,令刘蝉作为局中的诱饵是最优的解。

  他们可以将几乎南国里所有的流蝇一网打尽,并且几乎不费兵卒,也不必造成平民百姓的伤亡。

  可是立知秋不愿承认。

  “那些人死了也就是死了,世间那么多的废人痴人,他们的命就是草芥,又哪里能与夫人相比?”立知秋说,他白净而年轻的脸上全是如刀光剑影的冷酷。

  立知秋到底与常人不一样,哪怕他由傅芝钟教着思考起了他人的性命,思考起了在无数方案中如何将人员的伤亡降至最低,但他本心上依旧是不在意别人的生死的。

  “在傅爷眼里,那些愚人的命是命,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立知秋大声问,他放下了一直被自己撕咬的大拇指,第一次如此气愤地质问傅芝钟。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全是立知秋这样撒泼似的责问。

  傅芝钟垂下眼。

  立知秋接着又问,“为何傅爷如此?傅爷不在乎夫人的安危吗?”

  傅芝钟望着立知秋,目光平静又冷冷,他的眉眼间弥漫着朦胧的雾气,令人体察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立知秋也毫不躲闪,直直地与傅芝钟对视。

  他到底还是年轻,眼中的锋芒藏也藏不住。

  傅芝钟看着他,有时候也会想假使自己的长子未早夭,是不是也会是如立知秋一样风华正茂。

  “知秋,没有谁的命能比得上小蝉。”傅芝钟缓缓说。

  “可是又有谁的命能比得上千百人的命?”傅芝钟问。

  立知秋抿起嘴巴不说话。

  傅芝钟回答完立知秋的第一个问题,顿了片刻,立知秋听见傅芝钟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他。”

  “可是我是傅芝钟。”

  傅芝钟说。

  刘蝉的傅芝钟,傅府的傅芝钟,市政府的傅芝钟,南国的傅芝钟,南方军队势力的傅芝钟。

  他又能怎么样。

  立知秋脸上紧绷的愤恨一点点消散。

  他身上的气势也弱了下去。

  立知秋不吭声了,他继续缩在座位的一角,啃咬着自己的指甲。

  包裹桂花饼的油纸袋早被他随手扔在了座位下面,皱巴巴地瘫在地上。

  立知秋不说话,傅芝钟自然也缄默不语。

  傅芝钟看向车窗外,此时他们一行人就在南苑不远处隐蔽的树林中,等到南苑那里发来信号,他们就可以前往南苑。

  临近夏时,四周树林茂密,枝桠横生,阴翳浓郁。将近深夜时刻,方圆之中寂寥得只有蝉鸣。

  车内的灯光虽暗淡,但总归有薄弱的光线,傅芝钟在车窗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以往很多时候,刘蝉与傅芝钟一起乘车同游出行时,傅芝钟偏过头,就能看见刘蝉在打量车窗上自己的倒影。他时常对着窗户捋捋颊边的碎发,或是整理一番襟口。发觉傅芝钟正注视着自己,刘蝉会笑着回过头,问傅芝钟在看什么呢?

  傅芝钟凝视着自己的倒影。

  他如今马上将近不惑之年,年岁早就上来了。少年意气早就在傅芝钟身上不见踪影。

  今晚刘蝉一个人在南苑,以他的机敏,傅芝钟想,他大概也能想得通七八分。

  傅芝钟移开自己的视线,他半阖上眼,靠在座椅上,陷入静默之中。

  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好像这个世上就没有能使他动容的事情一样。

  当前夜色正浓,南国上下都陷入酣睡之中,四处都是静谧的风。

  除了傅芝钟的南苑还点着彻夜通明透亮的灯火,响起一阵兵荒马乱地嘶喊交锋,今日的圆月之下其余地方依旧安稳。

  傅芝钟按压了一下胸口处的位置。

  那里放着刘蝉给他的玉佩。

第58章 入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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