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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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几日间都没有异动, 江楚烟本以为是自己想得多了。

  过了腊月十五,先太子闻人御的国孝期也过了,京城几家数得上名号的银楼都向江楚烟送上了帖子, 请她得闲往店里看一看开春的新首饰样式。

  她在百英楼里碰见了白秋秋。

  当时江楚烟正坐在百英楼专门接待贵客的二楼,大掌柜亲自陪在她的对面, 将一副缕金的头面摆在她眼前,那金丝比头发丝还要细上几倍, 连草虫簪头薄薄的蝉翼也全由金丝经络, 竟不知道是工匠如何的巧思和精力编织而成。

  掌柜显然也对此十分的满意, 略带矜持地看着江楚烟,希冀这一件终于能打动这位眼光毒辣挑剔的大小姐。

  楼梯上传来纷乱而轻/盈的脚步声,白秋秋被拥簇着上了楼。

  她这一天穿了件孔雀呢的大氅,进门时因为楼中地龙炭火烧得暖,把肩头的大衣裳摘了,被身后的侍女诚惶诚恐地抱在怀中,仿佛新打过蜡、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有什么不知名的污秽, 沾染一点就污了整件衣裳似的。

  她忽然扭过头来,目光落在江楚烟的身上,笑盈盈地叫了一声“江小姐”。

  仿佛十分熟络似的。

  江楚烟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她轻/盈地走了过来。

  接待她的掌柜对她似乎颇有几分忌惮, 想要阻拦又不敢的模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江楚烟微微压了压眼睫。

  白秋秋抿着唇,微微地笑了起来, 道:“江小姐久违了。也没有见江小姐再去茶楼里同朋友吃茶听书。”

  绀香和子春挡在江楚烟的身前左右,阻拦白秋秋进一步的接近,白秋秋却也没有靠得太近,就俏生生地立住了脚,脸上还是温柔而缠/绵的笑意,道:“有些时候没有见过大公子了,听闻近日有些不大妥当的风声,不知大公子可还安好?”

  她穿着石榴红的裙衫,纤腰一握,黛眉低回,眼尾却用蕈紫色胭脂画得逶迤修长,说不出的缱绻风流。

  江楚烟神色淡淡,道:“这位小姐是……”

  白秋秋似乎微微一怔,旋又将扇掩住了口,娇/声笑了起来。

  分明已经到了冬日,她指尖却还拈着柄团扇,没有画着寻常的美人花鸟,反而画了张半面遮颜的脸,眉眼间与本人颇有几分相似。

  淡而迤逦的蕈紫色从眼角拖曳出去,像极了这双掩在扇后的眼。

  扇面只有一幅画,没有题跋落款和印鉴。

  江楚烟眸光不动声色地转开了。

  白秋秋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也意识到了失礼,又重新规矩起来,屈膝盈盈地拜了拜,道:“是秋秋认错了人,打扰江小姐了。”

  江楚烟微微笑了笑。

  绀香垂着眼,语气温和地道:“小姐往后不要再认错就好。”

  江楚烟站起身,对着一旁神色尴尬的百英楼大掌柜点了点头,道:“劳烦掌柜。既然贵行今日还有其他贵客,我就先不打扰了。”

  也不在意那掌柜的挽留,就带着身边的一众侍女,扬长下了楼。

  江楚烟应程袅的邀约,到四明坊茶楼听书那日,子春并没有跟着出门,这时候有些摸不着头脑,上了车就悄悄地问绀香:“那人是谁?”

  绀香看了江楚烟一眼,未及回答,却听见自家姑娘忽然淡淡地叫了她一声:“去打听打听,这两天又有什么新消息传出来?”

  绀香连忙应了。

  她原本没有觉得出了什么大事,等到晚间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她面上才跟着变了颜色:“京中的流言忽然变了风向。不知道是什么人说,大公子既是陛下的亲子,也是长公主的儿子……”

  不但揭破江汜的身世,还将剑锋直指天子与长公主,说二人有不伦之情!

  绀香一刻也不敢耽搁,立时去见了江楚烟。

  让她有些意外的,她家的小姐看上去却仿佛并没有什么意外。

  江楚烟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放桌上摆了笔墨纸砚,白净的滁宣托着毫端的墨,被她写出分布凌/乱错落的字来。

  她听了绀香的话,眉眼一动不动,就随手在江阴侯的名字上打了个叉。

  顿了顿,又在另一个名字底下添了一笔。

  她道:“叫黑椋卫给哥哥发个信号,我要见他,越快越好。”

  这是她在京中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隐没在黑暗中追随她左右的黑椋卫很快就放了信鸢。

  不到一刻钟,就看到谢石踏夜而来。

  他来得未免有些过□□速,绀香心里怪异,却看到江楚烟又像是毫不惊讶似的,放下笔迎了上来。

  年轻男子眉宇间有些疲惫之色,伸出手来,少女就将手搭了上去,被温热有力地包覆在了掌心。

  “出了什么事?”

  他跟着江楚烟走到窗下,目光就落在桌上那张画得圈点纵横的纸上。

  江楚烟回身坐在榻上,她还拉着谢石的手,男人没有落座,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让她只能仰着头与他对视:“哥哥和大哥在一起?”

  谢石摸了摸她的头。

  江楚烟知道这是他的默认。

  她不由得有些头痛。

  她问道:“这几□□中/出了什么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谢石捏了捏她的脸颊,没有继续逗弄她,而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探手去拿桌边几张被她涂了又团起丢掉的废纸,声音平和地道:“天子在大朝会上说他梦见逝去的先太子,深感人生无常,晋封几位王爵。”

  “三皇子受封岐王。”

  “五皇子受封恒王。”

  “连十二岁的八皇子也有了亲王的爵位,封号睿。”

  都是单字的一等王爵,虽然封号都不是顶好,但也算中规中矩了,该是件好事才对。

  江楚烟知道后面还有话,分明还在等着谢石说下去,眉头却已经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

  眉心微微一热,带着薄茧的指尖覆上来,替她轻柔地抚平了。

  “然后天子封了本朝第一位异姓王爵。”

  谢石声音平静,却像是有说不出的暗流涌动:“他封江汜做了燕王。”

  江楚烟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哪个燕王?”

  问出口的同时,她面色就霎时间一白。

  古燕地是如今大陈京畿的所在,也是闻人氏龙兴之地——有陈一朝,从来没有过“燕王”这个封号,更不要说封给一位异姓亲王!

  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难怪坊间流言铺天盖地,誓要置江汜于万劫不复之地。

  无论是哪一位皇子,此刻都只有一个最大的敌人!

  天子如今既没有把江汜认回去,替他粉饰一位“母亲”,却又封他为异姓王,还是这样敏感而富有暗示意味的封号。

  他想做什么?

  养蛊吗?

  她喃喃地道:“何至于此。”

  谢石神色却平淡,他道:“天子的家事,与你我无关。”

  江楚烟怔愣了半晌,才醒过神来。

  她道:“那哥哥跟大哥……”

  谢石注视着她,江楚烟总觉得他此刻的视线有些莫名的意味,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谢石喉间忽然溢出一声轻笑,微微摇了摇头,道:“江汜绊住了三位皇子的手脚,恰好我看江阴侯不爽很久了。各取所需而已。”

  江楚烟就“哦”了一声。

  她已经快要忘了江阴侯长得什么模样,只记得秋天里他半强迫似地送了一回礼给她,却被她退回给了长公主府里的账房。

  不知道后来怎么处置了。

  她看着谢石,谢石在那双明澄的眼睛里看出她的疑惑,温声道:“江阴侯此番上京,岳州方面同我们的人摩擦十分频繁,州府内部气氛也很紧张。”

  “杜氏族内对于小侯爷这一次的行动,分歧大约不小。”

  “因为鹤庭的人化整为零,杜氏失去了最初的目标,找不到敌人,却又四处碰壁,慢慢撞出火气,就像是填满火/药的木桶,”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点火星,就足够了。”

  江楚烟陡然战栗,就像是一阵说不出的电流从尾椎骨升上了颅顶。

  她道:“哥哥想逼着江阴侯府反。”

  谢石拧了拧她的鼻尖。

  江楚烟却反手握住了他的腕,道:“哥哥觉得要如何炮制这根引线?”

  她看着谢石的表情,道:“江阴侯,是不是?”

  谢石没有隐瞒,道:“他身在京城,只要截住往来消息,江阴很容易就失去和他的联络。”

  江楚烟却摇了摇头。

  她道:“消息自然要截,但传消息的人却不是江阴侯自己。”

  她说得轻率,谢石却没有否定她的意思,而是认真地听着她说话,江楚烟微微闭了闭眼,眼前又掠过白日里从那个雀金呢女郎出现的那一刻,直到最后分开,整副情境种种的细节。

  她微微吁了口气,笃定地道:“是白秋秋。”

  那日谢石听了她的判断,并没有追问她的缘由,只问她遇见白秋秋可曾吃了什么亏,听了前因后果才稍稍放心,就很快离开了知心院。

  年下各衙门陆陆续续地封了印。

  江汜的燕王封号已经用了玺,也在朝会上颁布过旨意了,但当时群臣汹涌进谏,内阁也以此有违祖宗成例,君臣僵持着,至今也不算有了结果。

  惠安长公主府的主人不在府中,主持庶务的小小姐闭门谢客多时,除了各家循例往来的年礼之外,并没有在年底的交际场上出没过。

  有人觉得小小姐沉得住气,有人觉得江家名声尽丧,小小姐没脸见人,各有各的念头。

  江楚烟一概只做不知,即使是除年夜的宫宴,也托辞身体不适,没有出席。

  年初五的时候,她等待的消息飞马进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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