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我还以为这棵树被铲掉了。”

  余涯停在玻璃花房不远处, 望着花园中心的一棵老树, 恍惚间仿佛看到十几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正坐在树底的秋千上嬉闹。这棵树在余涯进入古家时就已经有些岁数了, 后来古德白渐渐懂事,古鹤庭就修了架秋千给爱子玩乐, 不过很快古德白就腻味了这种游戏,又转向别的。

  可余涯还记得自己跟古德白玩游戏的日子。

  “本来是要换别的。”詹雅对园艺也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兴趣, 玻璃花房就是她的杰作,后来还连着打理起整个花园来, 不过等她的兴趣过去,这些便都由专业人士接手伺候了,她提起老树来,也多少有几分感慨,“不过可能是这几年心软, 睹物思人,想到也曾经有过很多回忆, 又多少舍不得, 就搁置了。”

  这些花草树木仍是如此欣欣向荣, 落过一季又再生,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显得热闹非凡,可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却越发冷清起来。

  余涯不知道怎么安慰詹雅, 他很能理解这种感受,最终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倒是詹雅没有过多沉浸在这种愁绪当中, 她曾经为丈夫的离去而痛彻心扉,然而此时此刻,这种阴影已经变成一种回忆,无论如何,还是眼前与未来更为重要:“刚刚进去的那个年轻人,是叫做武赤藻,对吗?”

  “是这个名字。”余涯连忙应道,“他是少爷资助的一个学生,异能方面很有潜力,最近在帮忙处理陈芸芸的事。”

  詹雅忍不住笑起来,她似乎并不生气:“学生?余涯,你当我傻,还是你自己傻,如果他这样的只是学生,那陈芸芸得成什么了。我看得出来,他很中意这个年轻人。至于这个武赤藻,恐怕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

  这难免叫余涯讪讪起来:“我倒是知道赤藻对少爷有点意思,没想到少爷也……不过你不生气啊?”

  “生气什么?”詹雅的脸色仍旧温柔而矜持,她漂亮雪白的手落在枯槁的树皮上,轻轻抚摸着过往的痕迹,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余涯,你还记不记得阿白小时候很喜欢过一只狗。”

  “记得。”余涯模模糊糊有点印象,那时候他还在古鹤庭身边做事,“是那只流浪狗吧,我记得少爷去哪儿都带着它,可惜才养了三个月就死了,后来少爷就不养任何宠物了。”

  “不错,我还记得当时为了讨好他,好多人送了猫猫狗狗过来,他全都退了,只要那只流浪狗。最后我跟鹤庭没有办法,只好找到那只流浪狗清洗干净,打了针,再三叮嘱后送给阿白玩。”詹雅侧过脸来,声音有点轻,“我当时始终不明白阿白为什么喜欢那只流浪犬,后来才知道,他是觉得那只狗被遗弃后还信任着人类,觉得非常难得。”

  余涯沉默下来:“那只狗的死一定给少爷很沉重的打击。”

  哪知道詹雅摇了摇头:“是阿白将它安乐死的,因为那只狗后来咬了人,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那时候太忙了,等我回来的时候,狗已经死了。鹤庭说阿白身上有一种偏执的正义感,无论对或不对,很容易感情用事,当初只是一条咬人的流浪犬,可现在是个活生生的人,比起来,我倒是更担心那个年轻人。”

  这番话说下来,詹雅也有几分恍惚,她半晌笑起来,摇摇头道:“真奇怪,才多大的人,居然这会儿就开始回忆往昔了,对——”

  她转过头,看见余涯煞白的脸,不禁疑虑道:“余涯,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余涯的嘴唇微颤,他想起基地里的情况,想起了古鹤庭与自己最后一次交谈,想起了古德白在莎乐美刺杀后失望的神色,他哑然道,“我明白了。”

  詹雅莫名其妙:“明白什么?”

  ……

  武赤藻被抓的时候反抗了,因此挨了打。

  隐形人下手不轻,他眉骨跟眼角都发青,嘴角开裂,不过单纯从打架这件事上来讲,被揍得不算重。无可奈何,古德白只好顶着个受了重伤的肺,去拿医疗箱来给他擦一下伤口,好像一场手术下来,医生不是补好他身上的洞,而是装了个风箱在里头顶替。

  武赤藻恹恹地往垃圾桶里吐了口血沫子,其实他并不在乎这点疼痛,而是觉得羞耻,小时候他跟村里的孩子经常打架,人的恶意总是无缘无故,从口头的辱骂升级到行为推搡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武赤藻没少为这件事挨过揍,说话的孩子也没少付出代价。

  不过唯一的差别就是他回家只能得到奶奶的打骂,而那些孩子则能得到父母的怜爱。

  后来长大了去工地上干活,有些活需要抢,都是大老爷们,难免有所摩擦,打架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有些疼痛熬过去反而就不觉得痛了。

  武赤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擦上来的药水在刺激伤口,还是因为自己的窘态被古德白看见,一时间居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老板,半晌才让嘴唇蠕动,喃喃出一句话来:“我没有杀莎乐美。”

  虽然他曾经的确非常、非常……在某一瞬间憎恨跟嫉妒过那个女人,在那个吻降临之后,他就难以心平气和地去对待陈芸芸。

  但是每次前往审讯室时,武赤藻都克制住了自己的心绪,他很感激刘晴,也同样感激水衡子跟陆虞,更别提审问莎乐美是古德白与刘晴共同的利益。

  “我知道。”古德白将棉签丢掉,他用单只手捧着武赤藻的脸颊,将对方别过去的眼神重新拧过来,不容抗拒地凝视着对方,“我知道你没杀莎乐美。”

  武赤藻突兀生出一种孩子时期才有的委屈感,是他过去十几年已经放下的不平与愤懑,在此刻又再度涌上来,于是重新强调了一遍:“是刘小姐冤枉了我。”

  古德白微微笑起来:“对,她冤枉了你。”

  于是武赤藻贸贸然扑进他怀中,双臂如同铁钳子一般,将古德白严丝合缝地圈入这个怀抱,十余年喘不过来的气被束缚在这个拥抱里,他特意避开伤处,耳朵隔着衣物紧贴在胸膛,对方的心跳声带着脑袋发震,一下又一下。

  古德白微微屈身,将这个怀抱撑开点空间,免得自己伤口开裂,他用手摸着武赤藻毛毛糙糙的头发,给足了发泄的时间,等到对方心情平复下来,这才慢悠悠道:“好了,你把药膏全擦我衣服上了。”

  这才叫武赤藻狼狈地抬起头,他当然没哭,泪水干涸在十几年前的小村子里,只是眼圈有点红,像个哑掉的炮仗,内心湿漉漉的,点起火再盛放不起来。

  古德白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勤劳的人,换句话说,他还不足够全能到井井有条地安排好许多事情。尽管前世曾经有人赞誉过他非凡的冷静,可在任何事情上缺乏情感的表达,并不会让周围的人感觉到可靠,只会引来畏惧跟另类。

  他能轻而易举地看穿某些人的心思、做法,带来的结果,就如同武赤藻的选择,也如同余涯请精神医生的决定。

  至于这是不是好事,其实很多时候,古德白并不能清晰地看见未来,他顶多了解这是不是对自己有利。

  在电人被杀的现场,古德白能感觉到刘晴态度的变化,他曾经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因此并不习惯带着张面具生活,如果他愿意掩饰的话,当初也就不会闹到让余涯完全摸不着头脑地去请医生了。

  只不过——

  看着武赤藻重新微笑起来的脸,古德白轻轻抚过他的伤口,若有所思地想道:“起码对武赤藻而言,是一件好事。”

  他迫不及待地期望着被某个人看穿。

  又或者不是某个人,而是只有古德白。

  接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杜玉台的告诫来得太迟,就如同上苍从没有把自由选择的机会安排给任何人。

  在武赤藻坐车回返,从研究所被带到庄园里的那一刻,他就命中注定地成为了一颗围绕着古德白运转的星星。

  即便古德白送给他的是一场幻影,可武赤藻却是个痴人,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连同未来都奉献出去。

  古德白拥有全部的武赤藻,而古德白是武赤藻所拥有的全部。

  晚上睡觉的时候,古德白换好睡衣,他的右手还不能很自如地伸展,肌肉一拉扯到胸膛就痛不欲生,实打实地没办法呼吸,只能稍稍矮下一截身体,让袖子飘然地穿过手,从背后看上去像个惨烈的高低肩。

  等到睡衣穿完了,古德白还得把自己的睡姿固定在床上,他沾着枕头,看着窗外的明月,心里盘算着这一大箩筐的事,突然就有点嫌烦了。

  一样游戏,玩久了总会厌。

  原本古德白以为自己来到这具身体里,只要做做好事,平日醉生梦死,当个纨绔子弟,最大的恶行无非是拖慢长森几年的进度也就差不多了。

  没想到原主的罪孽罄竹难书,非要染指自己不在行的东西,哪怕有康德这个垫背的,仍然叫人想起来就烦躁。

  古德白心烦气躁,不过睡眠仍然很好,不过烦恼了十几分钟,就彻底睡着了。

  临睡前忽然想道:其实武赤藻倒也蛮可爱的。

  他想起那双红红的眼睛,觉得像只软弱无辜的兔子,不由得笑起来。

  第二天詹雅看见下楼的武赤藻,就把他喊过去,两个人坐在大树底下的秋千上聊天——那秋千好像是突然出现的,古德白猜测大概是昨晚上连夜赶工造出来的,本来就不算是什么精细活。

  詹雅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着,她上了年纪,不能再像个少女那样兴高采烈到衣裙飞扬的程度,正如同情感也一样,即便底下翻江倒海,表面仍是一派平静。

  回来时武赤藻跟古德白说了那只宠物狗的事。

  他看起来不像缺心眼,倒像是无所谓。

  古德白给武赤藻磕了个咸鸭蛋,里头的油“滋”一下冒出来,这几天他们都喝粥喝汤,桌上全是汤汤水水,让人劳动牙齿的食物一概没有。

  “吃蛋黄吧。”

  古德白重新舀了粥,白瓷一样冷的手指下,青白的蛋壳纷纷碎裂。

  武赤藻喝着粥,想开口询问:你也是因为喜欢我吗?

  詹雅说了那么多话,他只听进去那句“感情用事”跟“非常难得”,对方的劝解跟警告成了过耳清风,字里行间听明白了古德白的喜欢。

  最终武赤藻只是闷不吭声地吃掉那个流油的蛋黄,出口的话变成了:“老板,你很喜欢狗吗?”

  “不。”古德白沉思片刻,他轻轻道,“我喜欢兔子。”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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