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云嫣将景绰丢下水里去倒也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

　　然而她丢的到底不是阿猫阿狗而是个皇子, 这件事情不仅惊动了李妃，还惊动了刘太后。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了，梦里忽然就看到这几日三皇子身上起了很多很多的疹子, 倘若不在水里泡够三个时辰, 后果不堪设想……”

　　“你这个贱婢！”

　　一个杯子砸碎在云嫣眼皮底下, 险些就崩到她脸上。

　　她露出惶恐的神情, 将头压得更低, 将卑微入骨的姿态展露十足。

　　刘太后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又听云嫣战战兢兢道：“……奴婢甘愿以性命来保全三皇子殿下，只求娘娘能给奴婢这个机会。”

　　李妃阴晴不定地看着她，冷笑道：“是吗？你当我是傻子？将我儿丢进池子里才能行, 若真有这么回事儿打桶水泡着就不行？”

　　云嫣茫然地抬眸道：“奴婢只记得梦中那池子里的水不知为何隐隐有金光闪现, 似乎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可以保护皇嗣，所以奴婢……”

　　“胡扯——”

　　李妃说到一半, 自己又戛然而止。

　　云嫣做出卑微的模样，心说那池子是你们开国太、祖泡过澡的池子，这么一件出名的事情你们全都给忘了？

　　李妃当然没有忘，刘太后更没有忘记。

　　她这时候头发仍然是乌色, 却一如既往沉稳。

　　“关押下去，三日之内三皇子无碍便将她打入死牢。”

　　最后还是刘太后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结果没到三日之期，半夜李妃便被人推醒，伺候景绰的奶娘说他起了一身的疹子。

　　李妃吓坏了, 请了太医看了又看, 可太医偏偏看不出是什么怪病。

　　另一厢云嫣还被关押在一个小黑屋里睡得极不舒服, 忽然间听到外面起了动静，她缓缓睁开一双澄明的眼睛，唇角微挑。

　　景国的事情，她就是早些时候没有打听清楚，后来在这后宫里漫长的一段岁月里，不知道听了多少狗屁倒灶的事情打发时间。

　　上至开朝时太、祖身上的奇闻异事，下至一个宫女淹死在哪口井里她都一一能对上号。

　　隔了整整两日，刘太后才令人将云嫣提过去，李妃却忧心像热锅上的蚂蚁。

　　“太后，定然是她害我的皇儿……”

　　“当务之急先将孩子看好再说。”刘太后徐徐说道。

　　李妃狠狠地掐住云嫣的手臂，道：“你听好了，我皇儿要是有任何损失，我要你全家陪葬！”

　　她说完之后便风风火火的离开。

　　云嫣留在刘太后这里，见刘太后缓缓看向自己。

　　“你不要觉得事情恰好发生你就能洗脱罪名，你要明白，这件事情也可以是你事先陷害皇子，然后再假托梦名……”

　　云嫣轻声道：“奴婢明白……只是奴婢梦中也不止这一件事情奇怪，不知太后愿不愿意听奴婢慢慢讲来？”

　　刘太后见她半点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心思更沉。

　　云嫣在刘太后这里待了整整一下午，刘太后便听她讲了整整一下午。

　　等到晚上李妃宫里便有太监来说皇子身上的疹子消下去了。

　　刘太后更是惊奇地看着云嫣。

　　云嫣终于被放了回来。

　　这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她进屋时，景玉一个人趴在床上，睡梦中眉心都紧紧蹙着。

　　她抚了抚他脑袋，发觉自己才离开他没两日他身上似乎就发了热。

　　她心道他也是个多灾多难的孩子。

　　虽知晓他日后能长命百岁，但也舍不得他当下吃这些苦头，便又将他揽到自己怀里，抱着他捂一夜的热汗。

　　等到第二天早上景玉一睁开眼，便瞧见了云嫣，他轻轻地屏住呼吸，看着云嫣的脸，又朝她头顶上看去。

　　他偷偷地掀起她的头发想看看她有没有长耳朵，云嫣却蓦地咬住他的手指，吓得小娃娃轻呼出声。

　　云嫣睁开眼睛，看着他，道：“你做什么？”

　　小娃娃仿佛做错了事情一般，捏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道：“我……我想看看嫣嫣的原型。”

　　原型？

　　云嫣脸上有瞬间的茫然，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之后，顿时忍俊不禁。

　　他真真傻得可爱。

　　她忍不住了，抱住他在他脸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景玉挣扎着小手推不开她，最后只能害羞地任由她在自己脸上印上一个湿哒哒的吻。

　　小娃娃忽然觉得她能这样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香喷喷爱干净还是因为他是个好吃的孩子都不那么重要了……

　　“你觉得我是什么？”云嫣摸了摸他脑袋，见他身上已经没再发热，便松了口气。

　　景玉偷偷打量了她一眼，迟疑道：“嫣嫣是一只毛毛虫？”

　　云嫣迷惑了。

　　“因为嫣嫣没有尾巴也没有耳朵……”

　　这个结论尚可以接受，可云嫣觉得旁的动物也可以没有尾巴和耳朵。

　　“嫣嫣也没有腰，就像毛毛虫一样。”

　　景玉认真的得出了自己多日观察下来的结果。

　　结果他说完，就被云嫣弹了一下脑门。

　　景玉瞧见她愤怒的目光，又惶恐起来，可也想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云嫣发觉他胆子太小都经不起吓，换了个问题问他：“以后想娶什么样的媳妇？”

　　景玉被为难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告诉我，我就不生气了。”

　　“我……我想娶个有腰的媳妇。”小娃娃很是实诚道。

　　云嫣：“……”

　　像是委屈了一般，小娃娃泪珠子一滴一滴地滴到了云嫣的手臂上。

　　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委屈难过的模样让云嫣几乎都要为自己没有腰而感到罪过。

　　她缓声道：“殿下放心，日后你媳妇不仅有腰，还生得极美呢。”

　　景玉抽抽噎噎地问道：“真的吗？”

　　云嫣仔细想了想答他：“她除了同殿下一般爱哭，应当也没什么缺点了。”

　　景玉却抹着眼泪不住地摇头，“我不要爱哭的媳妇……”

　　他要同他一般香喷喷爱干净的媳妇。

　　爱哭的媳妇会糊一脸的鼻涕，景玉想一想都觉得好嫌弃，觉得自己就算长大了也是前途一片黯淡。

　　云嫣：“……”

　　她看着景玉伤心地吹了个鼻涕泡，觉得他日后能长得那样深沉稳重，真真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

　　后来为了哄好这个小娃娃，云嫣又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一个鬼。

　　“就是那种喜欢躲在犄角旮旯里害怕见光的鬼吗？”小娃娃睁圆了眼睛，仍是不怕。

　　云嫣没好气道：“是呀，就是那个犄角旮旯里的鬼，还会专门偷看你洗澡如厕。”

　　景玉竟然立马就相信了，往后再洗澡的时候都要把屏风拖过来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也不肯给旁的鬼瞧见。

　　两三个月的功夫，云嫣与刘太后说的事情几乎全都应验。

　　刘太后数次要云嫣来到栖宁宫中，云嫣却宁愿辛苦的多跑几趟，也坚决要继续在景玉身边照顾。

　　这日刘太后又让云嫣过去，这回却派了两个太监来请她。

　　云嫣看着来人似乎料到了刘太后的想法，便随着对方去了栖宁宫。

　　刘太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道：“你可曾预料过你自己的命数？”

　　云嫣脸上茫然。

　　刘太后让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毒药与匕首呈到了云嫣面前，她果然立马就吓得脸色发白。

　　“你该不会以为哀家会觉得你这是个什么稀奇的能力？

　　你所说的事情固然都发生了，可那又怎么样，倘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说不说，它都会发生，所以哀家并不觉得你特别在哪里。”

　　云嫣咬了咬唇，连忙跪下。

　　刘太后神色愈发寒冷道：“你若再有所隐瞒，今日便也不必活着离开栖宁宫了。”

　　如刘太后所料想的那样，跪在地上的小宫人立马就慌张了起来。

　　当对方视为把柄的东西被刘太后弃之如敝履的时候，她的命便还是原来如草芥一般的命。

　　“奴婢……奴婢不敢说，太后并非常人，一眼就看出奴婢有所隐瞒，可……可奴婢实在不敢妄议……”

　　“哀家已经没有太多耐心了。”

　　云嫣伏在地上颤声道：“奴婢之所以与旁人不同，坚持要留在六皇子身边，正是因为窥见了下一任储君……”

　　刘太后大惊。

　　“就像太后所说的那样，天命难违，梦境中的六皇子同当今天子一般，都是金龙缠身的尊贵模样，所以奴婢才想着讨好他，日后可以……可以从中获利。”

　　小宫人被逼着说出了滔天的秘密。

　　“那大皇子与二皇子呢！”刘太后急不可耐地问道。

　　云嫣脸色愈显苍白，“大皇子乃是心善之人，后来却被奸人所害……至于二皇子，后来却因为得到了六皇子的庇佑才逃过一劫。”

　　哗啦一声，刘太后手边的茶壶坠在了地上。

　　放云嫣离开之后，刘太后耳边却还想着云嫣那句“倘若太后愿意早早扶持六皇子，想来大皇子也是能幸免于难”。

　　然而她怎么可能甘心……

　　“倘若我们狠心除掉六皇子……”

　　刘太后身边的心腹嬷嬷低声道。

　　刘太后挥手制止对方的话。

　　她不仅仅疼爱大皇子与二皇子，她更是景国的太后。

　　倘若真像云嫣说的那样，整个景国日后要靠六皇子来支撑，她杀了六皇子，不就等同于毁了景国？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大皇子与二皇子的性格，他兄弟二人温润谦和，秉性善良，是好孩子，却并没有身为帝王的杀伐果断……

　　这小宫人家世普通，而这几个月发生在权贵或是天子身上的事情都不可能是人为所操控。

　　刘太后想不信……但实难否决。

　　刘太后到死都是云嫣后来一手料理的，对于这个老太后的性子，云嫣再好揣摩不过了。

　　回到六皇子身边的时候，云嫣却瞧见景玉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提笔认真地练着大字。

　　阳光落在小皇子的身上，让他看起来既柔软又明澈，周身似乎都找不出一丝阴暗的气息。

　　云嫣觉得有些疲惫，坐在桌上支着额，看着景玉的影子眼前渐渐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嫣醒来的时候从另一个视角看见自己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云嫣低头看着自己模糊的双手，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小娃娃起初是小声地唤云嫣，后来见云嫣不应，似乎也有些慌张起来。

　　好在桌上的人动了动手指，而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六皇子？”

　　翠蕊扫了景玉一眼，神情还有茫然。

　　“嫣嫣……”

　　景玉忧心地望着她，却听她道：“什么嫣嫣，奴婢是翠蕊。”

　　那瞬间，小娃娃的表情渐渐变得崩坏。

　　翠蕊很快便被提拔去了太后宫中，久而久之，太后发觉她对于梦境的事情一问三不知，像是机敏地察觉到了什么，再也没有问过翠蕊什么问题，未过多久，翠蕊便因年岁满了出宫去了。

　　之后许是因为刘太后知晓了些内情，即便仍不愿扶持景玉，却也暗中派了几个稳妥的人去伺候以及监视。

　　然而那些伺候的宫人却发觉小皇子沉默寡言，并不如其他同龄的孩子开朗活泼。

　　他性情古怪，尤其是到了黑夜便要将宫人们都赶出房间去。

　　直到有一次宫人半夜进来想给他盖被子，却发觉他钻在一个极狭隘阴暗的柜子里，睡梦中嘴里似乎还念着什么“嫣嫣”。

　　被发现了这么一回，小皇子就再也没有这样过了，随着年纪成熟，他的作息愈发正常起来。

　　刘太后暗中观察，起初他有些藏拙的行为因为幼稚也曾被刘太后识破过，后来刘太后却越发看不透他。

　　甚至他似乎隐隐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观察他，而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刘太后小心翼翼地护着宁絮留下来的两个皇子，直到那一年大皇子仍然溺水身亡，刘太后悲痛万分，而二皇子仍是单纯地认为皇兄真的是溺水身亡。

　　刘太后不再犹豫，趁着景玉自己长出翅膀之前，决定要施恩于他。

　　云嫣见证着这一切，心中有种颇是微妙的感觉。

　　她不明白自己的改变有没有意义。

　　毕竟景玉在没有刘太后支持的时候，依然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有了刘太后的支持之后，不再敢有人践踏他，而他的个头渐渐颀长，面容渐渐脱去稚嫩，竟也不再低调。

　　刘太后的帮助犹如火上浇油，令他的势头比前世任何一个皇子都更盛百倍。

　　十六岁的少年清冷俊秀，这一年他许诺太后会庇佑景和一世平安，同时两个人也达成了某种约定，不过半年的时间内，景玉便成为了太子。

　　他像是忘记了云嫣的存在，在京都无数世家少女都对他芳心暗许，觉得他高不可攀，清贵无双。

　　直到有一年，启国送来了一个公主。

　　那公主嚣张跋扈进入启国，相看了一圈，一眼就相中了蠢钝的景荣。

　　小公主捉弄完景荣，便暗示对方下次去游船，回去的路上就蓦地被人攥进了假山石腹内。

　　阴暗的角落里没有一丝的光泄露进来。

　　她的唇瓣被人一点一点地按住，对面的人声音低沉而清冽，“你叫什么名字？”

　　云嫣心肝颤了颤，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那人却还掐住她的脸颊，让她根本就咬不下口。

　　她急得落泪，忙求饶道：“我……我是启国来公主，我叫云嫣。”

　　他当然知晓她叫云嫣，她让景荣叫她“嫣嫣”的语气，与那个女鬼如出一辙。

　　甚至她捉弄别人时的眼神与笑容都是复制出来的一般。

　　她还说他日后的媳妇人美腰细，唯一的缺点是爱哭。

　　她还逼着懵懂的他许了一个莫须有的愿望，面不改色地骗一个天真的孩童去保护一个“启国来的云嫣公主”。

　　她的无耻与自恋都在脸上写的明明白白。

　　景玉轻笑一声，松开手微微后退，借着外面的明光，云嫣终于看清楚当日在宴席上目光清冷对她几乎不屑一顾的太子面容。

　　景玉拂了拂袖口，眸色幽深，语调温和道：“方才认错，冒犯了公主。”

　　小公主咬了咬唇，发觉自己在这位太子面前势单力薄，只能忍气吞声地柔弱道：“没关系。”

　　反正她已经决定好要嫁给景荣，何必得罪景国势力最不可小觑的太子。

　　她见他没有再上前来，便慢吞吞地迈出几步，然后提着裙摆见鬼似的跑了出去。

　　小公主永远都没有想到，因为这日在假山里的一次“误会”，她想攻略任何一个皇子的时候都被人以一种无中生有的理由一次又一次地破坏。

　　他认错人了分明是他的错，可到最后他却风轻云淡地指责她已经与他有了肌肤之亲，配不上别的皇子。

　　到了最后，她使坏还被人紧紧攥住了一大把把柄，夜宴之上颇是屈辱地被迫选择了太子殿下。

　　云嫣从这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时候，看到身边的男人还在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灵魂出窍过了。

　　身旁的景玉蹙着眉习惯地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云嫣便在他脸侧蹭了蹭，轻声道：“我梦见我与你过了极圆满的一生……”

　　“然后呢。”

　　景玉阖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道。

　　“然后我的魂魄就飘啊飘，飘到了你小时候，成了你身边伺候的宫女。”

　　景玉静了片刻，过了会儿睁开眼睛，垂眸望着云嫣，莫名其妙道：“我也做了个梦。”

　　云嫣怔怔的望着他，疑心他难道和她做了个相通的梦？

　　然而景玉脸色却隐隐有些阴沉，摩挲着她的脸皮，“我遇见了幼年的公主了。”

　　“然后呢？”

　　“然后……”

　　景玉的神情愈发一言难尽，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都没有说出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叫云嫣更是抓心挠肝，她变着花样央求了他好几日，最后云嫣才知晓他在梦里变成了启国的一个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