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霍容辞篇

  霍容辞回到东宛以后, 对于在业朝的种种经历是半字不提,依然故我的与三五好友相约小聚。

  他自身因为有事耽搁,所以稍微迟到了点儿, 抵达现场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横陈了十来支酒瓶。

  霍容辞见着这阵势, 不由出言打趣道:“喝得这么凶猛, 别是把酒当成清水灌了吧。”

  “你小子总算来了, 啊?”

  华袍男子边说着话,手中的酒瓶仍高高举着, 显然并没有轻易罢休的念头。“霍容辞,我跟你说,你若是再晚些过来,恐怕都见不着我清醒的样子了……”

  说罢,他还十分应景地打了个酒嗝。

  霍容辞闻言, 却只是摇头笑了笑,并无半分怪责之意。

  放眼整个东宛, 能像这样对太子爷口出不敬,事后还好端端杵在原地,不受任何处分的,除了他萧瑞川以外, 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而萧瑞川这人, 确实是有和霍容辞称兄道弟的资格。

  他父亲恪王,非但是手握重兵的骠骑大将军,更是东宛境内仅有的异姓王爷。

  身份尊贵,同时为表满腔忠诚与热血, 主动将自己的妻子儿女统统送进宫里, 由皇帝老子亲自监管着。

  虽说是监管,但人类到底不是冷血动物。

  老皇帝眼睁睁看着萧瑞川, 在自己面前从个头矮小的萝卜头,逐渐拔高长成容颜清俊的公子哥儿,便也在不知不觉间,将他当作亲昵的晚辈对待。

  在霍容辞看来,这位恪王是个极有见识,且城府阴沉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就能将最为亲近的家属推至虎口当作人质,换取荣华利禄。

  这样狠戾的男子,若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只怕通体皆是渗人的漆黑。

  思及此,霍容辞再度看向坐姿不羁的萧瑞川时,眸子里那股森冷的寒意驱散了几分。“你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在座不过五、六人,皆是年龄相仿的权贵子弟,平日里交情甚笃,说起话来也没有那许多的顾忌。

  萧瑞川仰头一倾,连续几口白酒咕咚咕咚下肚后,便倾诉般地说道:“咱们东宛双姝,第一不用我说,正是辞哥你那小青梅赵令杳,至于第二呢……”

  “真是个恶心人的贱婢。”

  话落,萧瑞川缩了缩脖子,似乎连在脑海中回想起对方的样貌,都觉得一阵恶寒。

  霍容辞向来不关心这些,但偏偏总有吃饱了撑着的闲人,会把城中流言半强迫地传进他耳里。

  因此,他早在来这以前,便已经得知了萧瑞川遭到未婚妻戴绿帽的事情。

  “她恶心你,你不会恶心回去么,这还需要人教?”

  霍容辞自顾自地落座在主位,长臂一伸,拿了瓶犹新开封的茅台酒后,慢条斯理地往自己杯子里倒。

  他语气虽有些怠慢,却在在流露出皇族与生俱来的傲气与矜贵,让听者无法生出丝毫厌恶之意。

  更何况,萧瑞川早已习惯他话中带刺的风格,这会子倒是没怎么动怒,只道:“人家根本没把我搁在心里,如何恶心得到她?”

  霍容辞闻言,不仅没有出言安慰的打算,甚至还神色自若地补了一刀,道:“她的确是不把你这个人看在眼里,但却无法不忌惮萧家的势力。”

  他这段话说得点到为止,可立场却清清楚楚地展示出来。只差没有直言,有权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

  萧瑞川思索半晌,最终叹上一口气道:“罢了吧,我可比不得你,连对娇滴滴的美女都狠得下心。 ”

  他刚说完,旁边立刻有人插话道:“这姑娘也算运气好,如果今儿个是当着辞哥的面上红杏出墙,只怕哭爹喊娘,跪地求饶都没用。 ”

  萧瑞川听后,满是嫌弃地摆了摆手道:“不会说话你就闭嘴!令杳对待咱们辞哥,那叫情深意切,这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霍容辞并未选择打断,而是等到他们各自把话说完,才不疾不徐地答道:“第一,我眼光蛮高的,那种女人没资格出现在我面前。第二,我从没答应过要娶赵令杳,所以劳烦你们别再挂在嘴边当玩笑话。我自己是无妨,但总不好败坏令杳的名声。”

  萧瑞川看着他,目光直愣愣的。

  在场的人中,当属自己与霍容辞关系最为紧密。

  而他对女人冷感这点,萧瑞川虽然清楚,却仍旧认为赵令杳会成为那个例外。原因无他,家世背景气质品貌学识,还有身材样样拔尖儿,即使娶回家当个摆设看着,都无比舒心。

  简直娶不了吃亏,娶不了上当。

  萧瑞川思来想去,觉得这其中只可能有一种原因。

  他咽了口口水,略带疑惑地问道:“辞哥,你不会是这趟去业朝的途中被哪个小妖精给迷住了吧?”

  霍容辞“嗯”了一声,说:“确实是这样。”

  话落,他便亲眼目睹了萧瑞川的脸色先是由白转青,再从青变为紫,到最后甚至成了结巴。“那那那赵令杳怎么办?她可是铁了心要嫁予你的。”

  “我会替她相看合适的夫婿。”霍容辞说着这话,语气却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对方与自己毫无干系。

  这让向来对他心存敬重的萧瑞川,难得地翻了脸。

  “你把那女人偷偷地养在哪儿?如果可以,我倒真想瞧瞧究竟是何等的绝色,竟值得你这般糟蹋令杳的真心。”

  霍容辞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专注于手中的酒杯。 “我若说,那女孩儿不肯随我回东宛,你信么?”

  此言一出,却是让萧瑞川当场愣住了。

  “辞……辞哥,对不住啊,我……”他吞吞吐吐半晌,愣是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聚会进行到这时,已然变了味儿。

  霍容辞顿时兴致全无,只想尽早回到太子府沐浴更衣,卸下这一身的疲倦。“若真是兄弟,又何须解释。”

  抛下短短两句话后,他便立马起身,准备离开这间满地狼藉的包厢。

  然而,当手握住门把的刹那,他脚下的步伐却毫无预兆地顿住,接着便说道:“我明白你担心令杳的心情,但你不用担心,因为……我会负责到底。 ”

  说完,他也没等回应,当即头也不回的走开。

  在这个当下,萧瑞川心头忽然涌起阵阵异样的感受,好像这次一别便是永远。

  ……

  踏出鹤颐楼以后,霍容辞并没有赶着回府,反倒将身子随性地靠在墙边,任由凛冽的冷风不断从侧脸扫过。

  很冷,但是足够让人清醒。

  其实无论是否有蒋琬琰,他都定然不会迎娶赵令杳。因为,她实在是个太傻的姑娘。

  那时年幼,霍容辞尚是东宛国内的混世小魔王,一言不合抡起袖子就打架,揍得其他孩子都惧怕他,可这其中却不包括赵令杳。

  他至今仍记得当日在国子学中,赵令杳刚从博士那里领了卷子,要走回自己的座位。挺不凑巧,碰着了霍容辞正在补眠的时候。

  少年人两条笔直的长腿大剌剌横越走道,跨上另一侧的空椅子,硬是挡去了所有往来学童的去路。

  饶是同样金贵的皇子公主们,都闷声不吭地绕道避开。唯独赵令杳,嘟囔着那张嫣红的小嘴,问道:“能否让我过去?”

  霍容辞撩起眼皮,满目皆是被人打扰睡眠的不耐,变声期略带沙哑的嗓音亦跟着沉下,“不让。”

  赵令杳显然没想到他这般不通情理,一双杏眼顿时瞪得圆滚滚的。可即便这样,她仍旧心平气和地喊出他的名字,道:“让个位置只需占用你片刻的时间,这都不行吗?”

  霍容辞想都没想,当下便打算拒绝。

  但话刚到嘴边,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赵令杳那条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上系了个小袋子,里头鼓鼓囊囊的装满各种蜜饯。

  “给我。”

  霍容辞昨日听闻今岁农业,受到寒害影响导致收成不佳,彻夜研究起农学。于是今晨,他便困得连早膳都咽不下几口。

  直等到这会儿,神智稍微清醒过来,才恍然发觉到自己胃部仍是空荡荡的一片,有些许的饥饿感。

  赵令杳不甚理解他的意思,只得疑惑地问道:“什么?”

  “把那给我,我就让你过。”霍容辞以眼神示意,要求她将那袋蜜饯交出来。

  “你也嗜甜?”赵令杳虽有片刻的愣怔,却没多少犹豫,只径自取下腰间的锦袋,交付到他摊开的手心上。

  “若是吃点儿甜食能让你心情变好,那以后我便天天给你带。”

  霍容辞闻言,抬眸盯着她看上好一会子。

  或许每个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混蛋,都会遇上这么个爱好多管闲事的乖乖女。

  只可惜,赵令杳并不幸运。她倾尽了自己所有的温柔,却始终无法将霍容辞内心的理智,与冷漠悉数化解殆尽。

  霍容辞无疑是对她有情的。可这份情义,却无关乎男女情爱。

  因而,在他得知自身所剩时日无几之后,更加不可能松口答应娶她。否则这对赵令杳的一生,是蹉跎也是辜负。

  “容辞哥哥。”

  话音落地的刹那,他俊秀的面孔一怔,明显是没有料想到,对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眼看霍容辞脸色不豫,赵令杳慌忙出言解释道:“容辞哥哥,我并非刻意跟踪你的行程,只不过是偶然听见萧然提起,说你今晚会上鹤颐楼用餐。我担心你目前的身子会撑不住,所以……”

  “这儿天寒地冻的,先进马车里再说。”

  霍容辞张口打断着,像是根本没生气。甚至,还极有风度地褪下自己的外袍,往她身上一披,道:“走吧。”

  霍容辞近日里出门格外低调,连带座车也以轻便简单为主。车内的空间略显窄小,即便赵令杳退到边角,也拉不开几步距离。

  而真正令她感到失落的,却是双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霍容辞仍旧能够轻易地办到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分毫未改。

  “你找我有事?”他虽问着话,语气却平淡到听不出任何起伏。

  赵令杳听后,顿时将自个儿那些小心思藏好掖好,继而从翻飞的袖口中,取出一个通体雪白的瓷瓶,递至他手中。“容辞哥哥,这药丸是我和父亲特地向城北任神医求来的,据说在滋补血液方面具有奇效,你试试? ”

  霍容辞默然,半晌之后,才伸手接过药瓶并道了声谢。

  他倒不担心赵令杳会在里头捣鬼,但现在无论对方是神医,抑或是神仙,都派不上任何用场。

  赵令杳内心其实也清楚得很。

  东宛世代流传下来的祭灵方式,需得以宝剑划破手腕,取下整整半碗的新鲜人血,且日复一日不得间断,直到将其体内血液全数耗尽为止。

  手法极其残忍。

  所以,即使这几粒药丸下肚后,真能在短期内迅速补充气血,充其量也不过是加减延长几天寿命,却无法把他从黑暗当中给拯救出来。

  思及此,她不由颓败地往椅背上一靠。

  霍容辞见此情状,眉宇却一瞬间染上笑意。

  他抬了抬手臂,遮挡住她的视线道:“令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

  话刚说完没多久,霍容辞就隐约感觉到掌心有些湿润,随即便有几滴眼泪从指缝间,汨汨地流泻出来。

  “容辞哥哥,我……我今日,可否在你府里留上一晚……”赵令杳带着几许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别急着赶我走……”

  霍容辞闻声转过头,寒眸往下注视着,身旁那低声啜泣的少女。

  只见她哭得伤心,哭得无助,滚滚落下的泪珠,把深怕遭到抛弃与厌倦的彷徨全部宣泄出来。

  但就连情绪几近溃堤的时候,她都不敢伸手拉拽一下霍容辞。

  赵令杳在他跟前,好像一直是如此卑微。

  霍容辞沉吟好半晌,再度看向她时,那双浅褐色的瞳仁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没有厌烦,却有倦色,有不谅解。

  “留下来,然后呢?让整个都城里的人民非议咱俩的关系么。”他冷冷地反问着,话语很直接,略显出几分锋利。

  眼见赵令杳那张漂亮的脸蛋,在闻言当下瞬即转为煞白,他才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可以不替我考虑,不替自己考虑,可你有没有想过赵丞相会有何感受?赵家其他人又是什么看法?”

  赵令杳听后,非但没有止住眼泪,反倒落得更凶了。

  她不敢大声,只好拼命压低了音量,问道:“容辞哥哥,你当真不肯娶我么?一点点的可能都没有?”

  她尾音尚未落下,马车已然安稳地停妥在赵府门前。

  霍容辞当即伸手拉开帘子,并将头转向旁边,对负责看门的小厮吩咐道:“找个可靠的婆子来接你们小姐进屋。”

  说罢,他又半侧着身子,给赵令杳让出宽敞的走道。

  正当赵令杳垂头丧气,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的问题时,霍容辞却在此时冷不丁的来了一句,“其实你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我的,不是么。”

第61章 霍容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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