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篇(8)

  “表哥, 这也太好笑了吧,什么时候也抓点漂亮女修过来给我玩一玩,我也是个成年男人了啊!”贺九卿一口咬掉一颗糖球,唇瓣沾着糖浆, 显得异常的红艳。

  魂千偏头看了他一眼, 觉得小九以前像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现在好像猫,动不动就炸毛, 但是只要有人给他顺顺毛,好哄得很。一串冰糖葫芦都能让他笑半天。

  “你看看你, 还说自己是成年男人了, 吃点东西糊得哪里都是,简直拿你没有任何办法。”

  魂千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掏出手帕给他擦拭干净, 笑着道:“你喜欢漂亮女修啊, 喜欢什么模样, 什么性格的呀, 表哥今晚就给你弄几个来,让她们唱小曲儿给你听,好不好啊?”

  贺九卿笑嘻嘻道:“我就是喜欢长得漂亮的, 性格温柔的,年纪太大的不要,太小的也不要, 反正表哥就看着办好了,我又不挑。”

  “你这还叫不挑?”魂千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又笑:“好,给你准备, 晚上你且在画舫等着便是,若是玩得不够尽兴,你杀了她们。”

  贺九卿吃了两颗糖球,忽然发现下面的不太甜了,脸上的笑容一寸寸的瓦解,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色,一转身就去寻那个卖糖葫芦的。

  魂千挑了挑眉,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就见贺九卿从后面一脚将人踹倒,草垛子上的糖葫芦全部都摔在地上,滚了一圈的泥。

  “哎呦,哎呦!你打我做甚?弄坏了我的东西,快赔钱!”

  贺九卿一脚碾碎糖球,冷哼道:“你这卖的糖葫芦不够甜!太酸了!以后长点记性,不要拿这种东西出来卖!”

  小贩无缘无故被偷了一串冰糖葫芦,现在又被踢了一脚,捶着胸口大哭大叫:“来人啊,快来看看啊,这个少年偷东西,还打人啊,快来人啊,他家有没有大人啊!”

  “聒噪得很!”

  贺九卿不高兴了,连眉毛都竖了起来,魂千立马便知他的意思,随手一抽长剑抵在小贩的喉咙,笑着问他:“我就是他家大人,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小贩语气一噎,脸色骤然苍白,连声音都颤了:“少侠饶命啊,少侠,小人上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下有七岁的女儿,小人不能死啊!”

  魂千道:“没人要你的狗命,但是你惹我家表弟不开心了,你说这怎么办?”

  小贩都快哭了:“可是,可是他先偷了我的糖葫芦。”

  “偷?”魂千眸色一厉,剑尖往前一倾,划出一道血口,“不好意思,我耳朵不太好,你再说一遍?”

  “不不不,是拿,是拿!”

  “是偷是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表弟不高兴了,你要怎么赔?”

  顿了顿,魂千又笑:“磕头罢,我表弟心最软了,你磕几个头,也许他就饶了你。”

  小贩一听,当即就跪下来,“咚咚咚”的连磕几下,把头都撞破了,连声求饶。

  贺九卿这才渐渐缓和了脸色,笑着道:“表哥,你快看啊,这个人也太好笑了罢,看起来又蠢又可怜啊,我们走吧,晚上一起去游湖,我新寻到了一个好去处……”

  待两人走远了,围观的百姓还在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人群中不知何时混进来一道白影儿。全身上下雪白干净,与周围的杂乱显得格格不入。

  “这个是我赔给你的,快起来罢。”

  华笙的声音特别轻,自袖中掏出一枚金叶子递了过去。目光却一直凝视着渐远的那道身影。

  至了晚间,魂千突然说还有点事情要处理,需要赶紧回魔界,只好让贺九卿先玩。

  不知道从哪个门派抓了好几个女修过来,换了身漂亮衣服就塞进画舫里,以供贺九卿调戏取乐。

  他往往并不同任何人共赴巫山,但尤其爱将对方挑弄到崩溃大哭。作案的手法多种多样,全看他的心情。

  就比如说现在,他想听女修唱《太平歌词》,谁如果不唱,就用剑尖将其身上所穿衣服,一剑一剑划开,如果还不唱,就用刀子划脸,都这样了还是不唱,直接割了舌头。

  一群年轻貌美的女修吓得瑟瑟发抖,跪在一起互相抱着,有几个几乎是吓哭了,可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因为只要惹了贺九卿不高兴,她们就都得死。

  “快唱,不唱的话,等我表哥来了,把你们卖到最下贱的勾栏院里,扒光衣服,让所有男人干你们。”他现如今说这种话,根本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甚至觉得本该如此,随手掐住一个女修的脖颈,往美人榻上一按,语气冰冷。

  “为什么不唱?”

  这个女修吓得哇哇大哭,泪眼婆娑道:“我不会啊,我不会唱,我就是一个外门弟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贺九卿怒气反增不减,磨着后槽牙笑了笑:“不会唱,那你学啊,我教你啊!”

  他自顾自地唱了两句,立马催促女修学,可这女修生得漂亮是漂亮,可唱得难听至极。唱了两句就不唱了,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求你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了,求你。”

  贺九卿有点百无聊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无端觉得意趣阑珊。挥手让所有人下去,这才半卧在榻上喝酒。半寸衣角都曳在地面,衣领松松垮垮的,似乎一拽就要掉了。

  忽然,不知道哪里吹来的一阵香风,垂在房梁上的丝带飘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脸上。耳边传来清脆的风铃响,有一瞬间让他觉得又回到了华南。

  但是师尊早就不要他了。

  恍恍惚惚,似乎是有什么人进来了,贺九卿倦怠得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以为是魂千,遂笑着撒娇:“表哥,这些女修太笨了,笨得像猪。唱得什么小曲啊,难听死了,表哥给我唱罢,好不好?”

  没人应他声,贺九卿狐疑,一把扯下丝带坐了起来,待看清眼前之人是谁后,先是满脸震惊,随即勃然大怒,一脚踹了过去,怒骂:“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

  华笙随手一拨,就将这条放肆的腿拨到了一边,贺九卿立马觉得整条腿都麻了起来,用手撑着往后面移动。

  “哪里来的香风啊,居然把蘅曦君吹来了。怎么着,你也要杀我?”

  “你变了很多。”

  贺九卿愣了愣,随即笑道:“卧槽,见面第一句就跟我说这个?没别的可说了是吗?”

  华笙默然,站得很直,居高临下地望着贺九卿,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看见了师风语。两个人生得太像了,让人觉得他们似乎是对兄弟。

  须臾,才道:“跟本座回华南。”

  贺九卿问:“做什么去?”

  “受罚。”

  “受什么罚?我又没错!”贺九卿恼了,酒喝得太多,脸上都染着一层诱人的红色,似乎觉得有点热,又将衣领往下拽了拽。他的眼睛很大,微微向上翘着,平时给人的感觉很爱笑,可只要眼眶一红,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情。

  也不知道是周围太安静了,还是今晚的月色太浓,华笙迎着月光看他,居然觉得他看起来随时都要哭出来,眼尾红红的。

  略不自然地偏过脸去,华笙又道:“只要你跟本座回去,本座会对你从轻处置。”

  贺九卿道:“如何从轻啊,不过就是从死无全尸,从轻到半死不活。这有什么用,受了你的罚,我就是废人一个了。我不干。”

  他已经起了身,衣衫很长,拖在地上显得人非常的清瘦,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走路摇摇晃晃的。

  “既是名门正派,肯定不会搞背后偷袭。我今日酒喝多了,不同你打,来日再约。”

  华笙转身,伸手一攥他的手腕,谁曾想贺九卿胆敢躲闪,指尖就勾住了衣衫,眼前一白,一具白|花花的身体就显现在月光下。

  贺九卿足足愣了有半刻钟,这才问道:“你脱我衣服做甚?名门正派之士还脱人衣服?”

  “你穿上!”

  华笙神色一变,立马偏转过脸去,语气有些气急败坏,“快穿上!”

  “又不是没见过,装什么装?你以前给我洗澡的时候,我身上哪个地方,你没有看过?”贺九卿语气嘲弄,弯腰把衣服捡起来,慢条斯理地穿好,“哎呀,今时不同往日了啊,以前一见你面,我就要跪下,现在可真好,见面了还能骂你几句。”

  闻言,华笙微微迟疑,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下一瞬,后心一凉,一柄短刃就抵了上去。

  “蘅曦君,你太轻敌了。现在我们分属不同阵营,就是敌人啊!你怎么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贺九卿笑嘻嘻的,用剑尖往华笙后心一戳,那片白衣服立马染红。

  “被人从背后戳刀子的感觉不太好受罢?”

  华笙置若罔闻,微微斜过来一眼,狭长的眸子渐渐拢成一条直线,像是用墨水染了似的,淡淡道:“你是想挨打么?”

  贺九卿突然像是被人踩中尾巴的猫,整个人炸了进来,又要将剑往里送。华笙动作更快,一脚踹着他的膝盖骨,待贺九卿吃不住痛跪下之后,另外一只手就掐在了他的脖颈上。

  手里的剑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还敢么?”

  “敢啊,为什么不敢?”

  华笙扬手给了他一耳光,又问:“还敢么?”

  “敢啊。”

  第二下也很干脆利索。

  “还敢么?”

  贺九卿舔了舔后槽牙,尝到了一点血腥味。华笙不是没打过他,从小到大只要他不听话,挨打受罚的次数那多了去了。这次也没有很重,比起上回在客栈,简直轻太多了。

  可他就是觉得很不服气,明明他没有做错什么,可华笙居然像打小狗一样打他,没有给他留脸面。

  话到嘴边,只有一句:“我恨你。”

  华笙道:“本座有没有说过,私自出华南山要打断腿?为什么不听师命?”

  “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贺九卿觉得腿又不麻了,反手将华笙的手打开,径直站了起来,低吼道:“华笙,我跟你的那点师徒情分,早就断得干干净净了!你就看见我杀梦桓了,那你又没有看见,他是怎么杀师二哥哥的?你有没有看见?”

  华笙沉默了片刻,才道:“当时情急。”

  “情急?这能是理由么?”贺九卿不满意这个答案,伸手推了华笙一把,“我现在一时情急,我推你一下,你是不是也不能生气?”

  华笙往后退了一步,很快就站得稳稳的,正色道:“你不要胡闹!”

  “这就叫胡闹了?我还有更胡闹的时候,你没见过罢?”他蹭蹭几步走回美人榻上,指着枕头道:“人皮枕头。”

  又拍了拍席面:“人皮做的。”

  他又跑去拍打着鼓面,笑着说:“还是人皮做的。”

  华笙沉着脸:“你别说了。”

  可贺九卿不肯的,他在画舫里转了一圈,把所有用人皮,人骨做的东西都告诉华笙了,末了,才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让人这么干的,其实还有好多,都在魔界的行宫里呢!你有没有兴趣去欣赏一下,我保证会让你大开眼界!”

  “为什么?”

  “因为不高兴,因为不开心,因为我想这样!”贺九卿捧着肚子大笑,“但我看见你这副表情,我就特别开心。华笙啊,你看看你养的好徒弟,现在都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啦,你赶紧杀了他啊,杀了他,你就功德圆满啦!”

  “你在逼本座?”

  “我没有逼你,当初你不就做得很好吗?杀了我,杀我证道,只要你杀了我,整个天下就太平了,杀我!”

  华笙缓缓摇头,笃信道:“不会的,你不敢的。本座养了你十二年,你是什么脾气,本座一清二楚,你不会的。”

  “那你既知我不会,当初为什么那般对我?”贺九卿泪流满面,“我是什么阿猫阿狗吗?你要那么没皮没脸地管教我?一耳光从楼上抽下来,我滚了多少台阶,撞得头昏眼花,还要被你一脚踹到街道。我疼得满地乱爬,跪着求你饶我,你饶了吗?你没有。”

  华笙神色难明:“那本座最后问你一次,梦漓是不是你杀的?”

  “是不是我杀的,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横竖我都得死。”贺九卿边笑边哭,“师尊,我跟你回华南山,你抱抱我,可以吗?你抱一抱我,就一次就行了,你抱我一下。”

  “好。”

  华笙终究是对他张开了双臂,将人一把揽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温声细语道:“小九听话,师尊以后都不打你了,你乖,跟师尊回华南罢,那里才是你的家。”

  “可我早就没有家了。”

  贺九卿的声音骤冷,华笙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可是已经太迟了,胸口一疼,下意识地将人一把推开。

  却见一支黑漆漆的弥散几乎整根没入他的胸膛。

  “贺九卿!你居然敢欺骗本座!”

  “你以为我还是三年前的小九么?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贺九卿往后退了一步,诡笑道:“这弥散可是我表哥的法器,滋味与别的法器不同,你可要好好享受一下,最好别发火,否则灵力消散得更快!”

  “贺九卿!你该知道,这是本座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华笙脸色铁青,一手攥紧弥散,将整根拔|了出来,胸口处就是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很快衣衫就被鲜血润透了,“最后一次,跟不跟本座回去?”

  “不跟,你算什么东西。”

  贺九卿转身就走,毫不迟疑。

  最后一次来得格外的快,贺九卿同魂千狼狈为奸,先后盗取了星轨刀和断江幡,号令万千魔兵大兵压境,同仙门百家一决高低。

  最终还是惨然落败,魂千连夜带着贺九卿,以及残留的一部分魔兵退至秘境。不日后,仙门百家就要前来围剿。

  两个人看起来像两只丧家之犬,没想到三大神器在手,居然输得一败涂地。败就败在青玄剑上。

  如今贺九卿没有任何法器,全靠赤手空拳同人打斗,好在修为不弱,并不会吃亏。可若是遇见了华笙,恐怕连十招都接不下。

  “小九,看来你我要死在一块儿了,你怕不怕?”魂千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贺九卿笑嘻嘻道:“怕什么,能跟表哥死在一起,求之不得。以后下了黄泉,也算是有伴了,表哥千万不要嫌我烦啊!”

  魂千听着外头的动静,伸手翻出三样神器,想了想,才又笑道:“好罢,那临走前先抱一抱罢,表哥好久都没有抱过你了,让我看看,小九重了没有?”

  贺九卿一个虎扑撞了过去,随即后背就被人点了几下,浑身立马不能动弹了。他一愣,似乎是知道了什么,惊问:“表哥,你想做什么?你不要胡来!”

  “表哥说过的,会永远保护你,直到我死。”魂千动手扒贺九卿身上的衣服,然后同自己所穿的衣服对调,随手一挥,模样已经同贺九卿一般无二,“当初如果早一点把青玄剑盗来,也许我们就不会输了。也罢,这个不能怪你。让我再替你做最后一件事罢!”

  贺九卿涩然道:“表哥,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

  魂千道:“别说傻话,你可不准死啊,你要是敢死,以后都不要叫我表哥了!”

  他突然俯下身来,单手覆盖在贺九卿的脸上,抱歉道:“对不起啊,小九。因为表哥的失误,让你挨了这么重的打。你听表哥一句劝,自古正邪不两立,别再犯傻了。我很挺担心你的。”

  说完这句,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响了,火光几乎将整个秘境照亮,魂千迅速清点了一番残兵,最后看了贺九卿一眼,这才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贺九卿听着外头的厮杀声,满脸糊得都是眼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能动了,当即跳了起来,撒腿就冲了出去。

  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一点点地往林深处去寻,扒开所有穿黑衣服的尸体,可都没发现魂千的身影。他渐渐松了口气,安慰自己,表哥那么狡猾定然跑得比谁都快。

  脚下蓦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垂眸一看,居然是条断臂。贺九卿愣了愣,低头捡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滑落。往前再走几步,又捡到一条手臂,接下来就是腿。

  再一抬眼时,就看见地上趴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为人了。四肢被人残忍的砍断,身体里还横七竖八插了十二柄长剑,早就没有了气息。

  他先是呆愣愣地看着,随后才跟发了疯似的,拼命想把魂千重新拼凑回去。可是没有用的,魂千的魂魄都被人抽了出来,生生撕成了碎片。

  “表哥,你起来啊,表哥!你不可以留我一个人的!表哥!”

  “表哥,我听话的,我以后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你活过来!”

  “表哥!你要是死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十二年前,魂千自己年纪也尚小,背着一个比他更小的小九,一步一步地从荒坟堆里走了出来。可现如今,表哥已经不在了。

  “贺九卿,本座说过,这是本座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华笙翩然从半空中落下,伸手一震长剑,冷言冷语道:“魂千罪恶多端,死有余辜。而你是本座的徒弟,只要你跟本座回去,本座会念你小小年纪,受人蒙骗,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哈哈哈。你可笑死我了!”贺九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教化不了我的,我早就不是当年的小九了,你我之间已经回不去了!”

  华笙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如今魂千已死,仙门百家也该消气,本座会把你囚|禁起来,只要你听话,师尊不会杀你的。”

  贺九卿低吼道:“可是你杀了我表哥,是你杀了他!”

  华笙语气平静:“他只是替你顶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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