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太常山山脚, 再有十分钟车程就到和训的基地了。

  这样想着,白散不太敢开口。

  车内依旧安静无声,但仿佛天生带有小动物敏锐的直觉, 他本能察觉到, 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翻涌而来。

  明明是热浪叠叠的夏天,他却好像身处寒冬,猛地打了个激灵, 一呼一吸间,裹在棉质外套里的胳膊爬满鸡皮疙瘩。

  易天带队先到合训基地,在电话另一边叭叭叭不停说着,从餐饮食宿到周围可闲逛的地点挨个过了一遍。说着说着, 突然顿住,爽朗的声音中透着羞涩。

  “认识这么多年, 突然见面,你是不是紧张了?其实,我也有点不好意思……”

  白散揉了揉听他喊得有些不自在的耳朵, 心里只有惊慌。

  不知道是该后悔跟焦教练上了车, 还是没提前跟易天打过招呼, 不要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打电话。

  下意识地,他懒散瘫进椅背中的姿势一秒改变, 瞬间挺直了腰背, 像个小学生似的直挺挺坐着,想做点什么还不敢,他咬着下唇,用余光偷偷瞄江岸。

  老头子一刻不闲,眼眸半阖, 视线落在双腿交叠微微搭住的书上,一掌闲落边侧,两指指端并拢,翻开书页。

  如果换成白散,虽然他不会看这种只会催人的书,但目光与书交错间的距离太远,不是个舒服的姿势。

  他肯定会抬起书平拿在胸前,尽力方便看。

  再不济也是低下头,微微躬起背,就像写作业时,脑袋总是不留神快贴到桌上。

  白散悄悄瞄了眼江岸,与平时注视旁人、接物说话时没有差别,他下颌微仰,线条依旧锋利流畅,没有任何微小幅度的转动,只眼皮垂了垂。

  在这些毫不起眼的小习惯上,他异常佩服江岸。

  不愧是老头子,颈椎就是好。

  前些日,白散去蒋乐乐家看望小奶狗,顺带听蒋乐乐的妈妈吐槽。

  ‘别说现在的年轻人了,就是我们这些上年纪的,有个手机在也都成了低头党,明知对颈椎和视力不好,但也改不过来'。

  当时的白散无比认同,抬手捏了捏脖颈,彻底忽视掉那一丢丢习惯性的酸痛,看来是常态了。

  现在,他自愧不如。

  因这一眼,江岸自然而然流露的举动,白散扒在车门边,扭着脑袋,暗戳戳瞅一眼又一眼,发着呆,满是不可思议和惊叹。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子。

  便忽略了耳边的电话,在江岸察觉到,侧过眼,将望来时他猛地回过神,一扭脑袋,抱着外设包的手指缩了缩,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藏进袖口。

  易天絮絮叨叨说着,白散听了个声,对那些话语中的意思却根本没有接收到,像听不懂的方言。

  他弯下身,额头顶住外设包,胳膊圈起来的一小片空间里,昏暗又闷。他感受到自己呼出去的鼻息撞上外设包的金属拉链,带着冷意的金属拉链渐渐被打热。

  一寸空间,空气无法流通,他潮热的鼻息全数涌回,闷红了脸颊。他支支吾吾应着,懵懵地结束了和易天的通话,又往车门边缩了缩,扭过脸,留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对着江岸,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红红的脸颊,望向外面大口呼吸着。

  一路向前,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原野迎着暮光,合风而来,该是很有意思的景了。

  白散轻轻侧了侧头,倒映着他虚影的车窗上便多出了江岸的侧脸。

  低垂的眼,笔直鼻峰,微抿的唇角,都是江岸。白散说不上哪里特别,只闭上眼,他仍停留在脑海,经久不散。

  臆想中,甚至江岸抬起眼,看向了他。

  于是那点刚刚消退的红,来得更加迅速,越猛烈。

  白散竭尽全力扭着脑袋,不露一点情绪,很专心地看着窗外风景,突然后脖颈触到凉意,他一缩瑟,飞快回头。

  江岸只是帮他把翘起来的一边衬衫领折回去,白散僵着脖子等那只手放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体温过高,竟然感到了凉。

  很舒服,想蹭一下。

  他紧攥袖口,闷着脑袋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江岸又一次问,“看视频吗?”

  声音很低,像能够跨越一切,照彻四方的光。

  白散没说话,胳膊收紧了力,外设包被挤出一丝窸窣声音,是装在里面的零食互相挤压。

  但现在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他喜欢怀里抱着点东西,毛绒绒的布偶,软乎乎的抱枕,抑或是沉甸甸的大石头,什么都好,都会产生安稳的感觉。

  过了很长时间,隔着能再坐两个人的距离,他迟钝地点点头。

  江岸的老人机无法看视频,白散却没有再掏出手机。

  事实上,点过头后,他就抱着外设包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了。

  很累。

  是坐了一天的车,但也不应该这样累的。

  他目光无所定处,闷头发着呆,不想动,胳膊一下都不想抬起。稳稳坐在座椅上,身体却好像荡在空中,不敢下沉。

  江岸向焦教练借了手机,焦教练问需不需要耳机时婉言拒绝。

  他有点小洁癖,掩饰得太好,别人都看不出来。白散是知道的。

  江岸寻着那一点他慌乱间没有完全装进去的耳机线,拉了一下,白散的外设包侧兜里便完完整整地掉出来一副耳机。

  他好聪明噢……白散咬着下唇,表情恹恹地想。

  耳机线很长,即使一人另戴一边,做些大幅度的动作也不会妨碍到对方。

  江岸佩戴右耳,白散戴左耳,他依旧缩在车门边,没有挪过去,哪怕一点。

  隔在两人中间的距离被缩短些,江岸侧了侧身,偏向他半臂距离,又让他先摘下已经戴好的耳机。

  白散呆呆地揪下来,把耳朵放到车座上,往江岸身边推了推,半晌才有些疑惑地望过去,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

  耳机是用过很久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江岸径自把两只耳机都戴上,指端轻摁几下手机侧键,随后看到反射弧奇长的白散一脸茫然,想问,又憋着。

  他哑然失笑。

  “忘了,我该先调试音量。”

  “……噢。”白散抿抿唇,从江岸手中拿起调低音量的耳机,小心翼翼避免接触到掌心,他声音又轻又小,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有说出。

  一人戴一只耳机,两条线因为中间的距离拉成一条直线。江岸没有告诉白散,让他靠过来些,这样两个人才方便看。

  江岸也没有直接坐过去,很快,他选好视频,横过手臂,举在两个人中间,偏右,更方便白散观看的角度。

  他没有点开刚才白散看了很久的视频,仿佛心中早已有数,直接放了一部动画片。

  直到二十五分钟过去,片尾曲结束。

  白散都有些缓不过神,视线望着手机屏幕,目光却偏移,一直怔怔地落在江岸拿手机的手臂上。

  不敢相信。

  江岸合上书,居然就坐在一边,陪他看了半个小时的幼稚的动画片。

  一集播完,也到了合宿的基地。

  江岸关掉视频,摘下耳机,把手机还给焦教练。

  长时间的惊讶过后,白散目光遥远望着面前的座椅背,想的是刚刚横在那里,挡住座椅背的,现在已经消失在眼中的手臂。

  没有着落处,空举了半个小时,江岸的手臂会酸的吧。

  就在他陷在思绪中走不出时,突然被碰了下耳朵,一晃而过,微粗砺,带着微热的温度。

  白散下意识一颤,注意力瞬间被拉了回来,他缩了一下脖子,忽的扭过脸,面朝车窗,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用力呼吸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飞快眨了一下。

  江岸顺手从他耳边摘下耳机,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已经妥帖地放回他的外设包侧兜。

  “下车吧。”

  白散迟迟未动。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存留着微弱的未离去的日光,漫过有风经过的旷野,明明暗暗,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透过窗玻璃望着外面,慢慢地抬起胳膊,忽的停在空中,僵持一会儿,缩着手指落在脸颊边,缓缓伸出食指,试探着轻轻摸了一下左耳。

  也只是皮肤贴着皮肤的感觉,平平无奇。

  不同于刚才一刹那,他的触碰像的璀璨小星球,种满月光与花束。

  车窗外,江岸错开几步,向下了车聚在一起的青训生走去,越来越远,渐渐离开他的视线。白散就盯着地面那一点浅淡的影子,看不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完了。

  半个小时前,白散接到的电话并非没有影响,只是有人胜券在握,有人按兵不动。

  他抱着外设包磨磨蹭蹭下了车,便被正站在风口吸烟的焦教练堵了一下。

  “你和kik的易天认识?”

  焦教练客气了,岂止是认识。白散眨了眨眼睛望着天,犹犹豫豫,不太好回答。

  正巧此时,一个穿着kik队服的泡面头男从台阶上蹿了下来,东张西望,嘴里大声喊着,“白散?白散?”

  如果不是泡面头男脚上趿拉着的43码大青蛙拖鞋,正巧和白散送给易天的一模一样,他都不敢认。

  面对焦教练质疑的目光,白散抬起胳膊拉住了从他面前走过,急急忙忙找白散的易天,对着焦教练努力扬起一个笑脸。

  “其实也不是很认识,前几天他还怼我说小菜鸡的,还说1E的青训生迟早要回家种田……”

  转移集火,这种事当然要换给擅长的人去做。

  焦教练的死亡视线瞬间对准易天。

  一脸蒙逼的易天一秒眼神确认白散,一秒换了张笑脸,张开嘴,叭叭叭叭说得焦教练一个字都插不上。

  白散打了个哈欠,懒嗒嗒地,目光在青训生里寻找江岸。

  刚才焦教练已经介绍过,江岸跟训,也是刚打完比赛,放松一下,让大家不用有太大压力。他在车里听了一耳。

  天天相处,白散知道,压力是不可能有的,这群人里除了一小部分吃货,是被厨师团队吸引来的,剩下大部分,都是Epoch的崇拜者。

  江岸很少去基地,最近比赛更加见不到面,就连白散,进1E以来,也只是偶然遇到过三次。

  现在,Epoch就站在面前,不是电子设备投射的虚拟人物,会说,会笑,会签名。

  他们直接被这个惊喜砸晕了,兴高采烈地围着江岸,一句接一句,激动地站在合训基地门前,半个小时还未消停。

  如果江岸是江岸,Epoch是Epoch。

  大概白散只会比他们更加不知所措,明目张胆吧。他站在车后,整个人都被挡住,只露出半颗脑袋,时不时瞄去一眼,闷闷不乐地想着。

  一转头,发现上午在大巴上给他画小乌龟的少年也没有过去,一样和他疏离地站在人群之外,好像一堆草莓里混进了两粒樱桃。

  见白散终于发现了自己,邵年松口气,上前搭话。

  面对白散时,他会不自觉放轻松,感觉很亲近,没有压力,那些思虑的、难眠的、难平的事都能说出口。

  “你不喜欢Epoch吗?”

  突然听到邵年这样问,白散愣了一愣,下意识抬眼望向人群。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有多少人,他总是能够清晰地找出江岸,并一眼看到他。

  这个技能点,和不管何时何地都能从小口袋掏出奶糖,对他来说,都是一想到,就会笑出来的事情。

  没等白散回答,或许也不需要他回答,少年径自说了下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Epoch。那时我还在上学,高一,为了逃课,参加一位老教授的讲座,Epoch也在场,距离我很远,我并不认识他。可能是我穿着校服太明显了,那个教授叫我问题,我当时还太小,特别紧张,根本答不上来,一开口就控制不住地咳嗽,停不下,越咳嗽越厉害。那里所有人都麻木地坐着,一动不动,我永远忘记不了,只有Epoch看到了我,他接了一杯温水递给我,在我手上了按一会儿穴位,我很快缓过来。他、他的手掌很温暖,他很好,我很喜欢他,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白散静静听他说完,忽然有些想笑。

  沉默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这种沉默是很奇怪的,在此时分为不恰当,也最不礼貌。

  半晌,他从外设包里翻出一罐泡泡糖,倒给邵年几粒,缓解下气氛。自己倒了五粒嚼着,鼓着脸颊,吹起一个很大的甜橙味泡泡。

  “……我知道。”

  邵年跟他嚼着一样的甜甜的泡泡糖,心情却好像还是很糟糕。

  “你不知道,你不懂我有多喜欢他,也对自己有多绝望。”

  白散的目光落到地上的一块小石子上,连踢一踢的力气都好像没有,他轻声安慰着他。

  “没关系的,没关系。”

  等易天成功安抚完焦教练,被黑着脸的焦教练赶走的时候,江岸也刚好应付完精力旺盛的青训生们。

  一同进了基地,准备吃过晚饭,直接休息,第二天再正式训练。

  “可以啊小太阳,脸这么嫩,”易天勾着白散的肩膀走进餐厅,“亏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典型的青春期少年,满脸青春的痕迹,准备给你推荐推荐祛痘产品呢。”

  小太阳是白散之前的id-sun的衍变,见面后,易天时不时打趣几句。

  白散回以易大侠,并且感谢他很有修养地没有当面拆穿之前互相吹牛时,白散说自己一米八,实际一米六的谎话。

  看破不说破,这点和江岸很像了,虽然也可能两年前发生的事,现在早就忘了。

  白散坐在江岸旁边,也不能这么说,餐位是自己选择的,在白散落座后,江岸走过来,自然地在他身边。

  同时江岸抬手加了一份甜点,“草莓班戟。”

  话音一落,易天正好举起茶杯,跟江岸以茶代酒寒暄一番,落坐时凑近白散,挤眉弄眼,“你的梦想来了。”

  白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拿起西瓜汁跟他的美年达轻轻碰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对,从几天前江岸从他面前径直走过,没有眼神的交流,仿佛是空气一般开始。

  尽管那只是江岸要先去前面放东西,马上便回来。

  这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是他想太多,是他太敏感,是他太在意他了。

  在躲进外套那一瞬间里,他的精力好像全部消耗殆尽,情绪逐渐失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Epoch……”

  邵年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到桌前,小心翼翼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么?”

  胡萝卜炖排骨里的胡萝卜有点硬了,白散看过一眼低下头,望着盘子上的商标,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餐厅里的人不多,但是吵,两队聚在一起,谁也不服谁,吃个土豆都要抢来抢去,他们这桌算是难得的清静了。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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