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笔荡开为佳故
韩非前往秦国时，是孑然一人，只带了自己的一只猫。
他入狱时，将怀里不断挣扎的猫扒拉下来，郑重交给眼前的年轻帝王，笑的浅淡，“糖糖娇气，希望王上让它无忧。”
群青色的小短腿在嬴政臂弯里不住的扑腾着，小爪爪试图去抓住韩非的衣袂，却只是擦过了微凉的布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渐渐走远，被黑暗缓缓包围。
它的小耳朵缓缓耷拉下来，美玉般的眸蒙上了一层水色，沁出一线晶莹———
它哭了。
手背上接触到几点微凉，嬴政这才回过神来，颇为诧异的看着怀里的小猫。
它不似以往那般有活力，全身毛发似乎都失去了光泽，周身萦绕着悲伤。
它在伤心。
一直到嬴政带它回了寝殿，亲自替它洗了澡，它都不曾恢复精神，一连几天下来，几乎不曾吃过任何东西，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而暗牢里的韩非亦是迅速的消瘦下去，宽大的衣袂下是苍白的手腕，他知道生命将尽，直到极致的痛苦将自己包围，近乎窒息。
“喵～”
有什么拍了拍他的侧脸，韩非费力的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出现自家的小短腿。
它的小脸也瘦了不少，用小爪爪不断的拍着他的脸。
“糖糖……”
他费力的抬手将糖糖抱到怀里揉了揉，如往常一般捏了捏它的小耳朵，“怎么瘦了？”
“喵～”
糖糖扭了扭，在他胸膛坐好，小爪爪按上他的脸，尾巴轻轻扫过他的脖颈。
“无事。”
刚说完，韩非便是猝不及防的闷哼一声，用力闭上眼，手掌猛地攥紧，指尖嵌入了掌心。
糖糖拨开他的衣袖，露出红血丝遍布的手臂，猛地睁大了双眼。
“无碍。”
韩非搂过糖糖小小的身子，放于脸侧蹭了蹭，一下一下抚着它柔软的脊背，“吓到你了。”
糖糖软软的“喵”了一声，用自己的小脸依偎上他的侧脸，小爪爪没有收回，似是捧起了韩非苍白的面庞。
“糖糖已经三岁了……”
韩非咳嗽了几声，染了血的唇在它额际碰了碰，放缓了声音，“要学会照顾自己，以后我不在了……不要轻易相信旁人，尤其是用糖哄你的人，知道吗？”
“喵～”
糖糖抖了抖小耳朵，小爪爪轻轻擦去了韩非嘴角的血迹。
意识缓缓消散，韩非努力的想要睁大双眼，指尖在糖糖的小脸上细细摩挲过它柔软的毛发，“也好……有你陪着。”
他来秦国时是孤身一人，去时……也不会有他人相伴。
除了他的糖糖。
“糖糖……”
他刚开口，手臂便是极致的疼，他只能努力的咬着舌尖，逼迫自己不发出痛呼，另一只手温柔的抚着糖糖的脑袋，不让自己吓到它。
糖糖眨了眨眼，小爪爪按在他的手臂。
深厚的内力铺开时，韩非感觉自己手臂上的痛苦淡了几分，有暖流势不可挡的将自己包围，他努力的睁大双眼，紧紧的盯着糖糖。
糖糖暂且收回爪爪，看了他一眼，而后跃到地面的干草上。
“糖糖……”
韩非下意识的想要去抱它，干草上有尘土和血迹，不能弄脏了它的毛发。
他的糖糖一直是被娇养着的，不能让它跟着自己受苦。
糖糖闭了闭眼，素蓝的内力散开，雪白的裙袂拂过了冰凉的地面，如云的青丝妥帖的垂下，韩非睁大了眼，不经意间扯住了少女宽大的衣袂。
她看向他，泪痣轻缀着，一双水润的眸底完整的映了他的面庞。
韩非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下意识的伸手握了握，抓住了少女冰凉的小手，二人指尖相触间，他们同时目光颤了颤。
他再度咳嗽了几下，倒是没方才那般痛苦了，“糖糖？”
“我是云书。”
她微微颔首，俯身将他扶起，又补了句，“糖糖这个名字也不错，非非。”
说罢，她直接破了暗牢，青碧的烟尘散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再度出现时，已经不在此处。
鼻尖的沉闷与血气渐渐淡了，韩非感受到了微凉的风拂过了自己侧脸，少女的青丝擦过了他的鼻尖，微痒。
他无意识的被云书扶着前行，带着几分踉跄。
韩非不经意的抬首，看到了久违的月色。
今晚的弦月很好看，一弯静静悬在夜空，漾漾的月辉如水般倾泻下来，落在他身上，拂去了几分痛苦。
少女的身形有些不稳，足下绊到了一颗石子，二人同时晃了晃。
云书眯着眼缓了缓，努力稳住已然不稳的内力，带着人进入山洞，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你……好重啊。”
“抱歉……”
韩非努力减少她的负担，毫无形象的跌坐下来，“小书……”
云书努力撑着自己坐稳，指尖点在他的手臂，“何事？”
“韩国没了……”
韩非靠在巨石上，眸底暗光明灭，“什么都没了。”
他所坚持的，所憧憬的，所承诺的……
都没了。
云书手上顿了顿，凝聚了内力的指尖毫不犹豫的点在他的手臂，声音清冽而熨帖，“我还在。”
韩非目光摇晃间，看到了她颤抖的长睫，似是受了惊的蝶。
他细细的打量着她，眸底流淌着潺潺溪流，不知是对故国的留恋还是对未来的无措。
片刻后，云书猛地晃了晃，无力的撑着地面，艰难的呼吸。
“小书……”
韩非本能的去搂她，视线里少女发顶忽的出现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
“无事……”
云书摇头，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又是咳嗽了几声，身形一虚幻，变回了一小团，落在韩非掌心。
她将自己缩了缩，虚弱的耷拉着耳朵。
眩晕感袭来，韩非抱紧了怀中的糖糖，任由自己倒在冰凉的地面，掌心护着她的脑袋。
黑暗降临。
***
九公子养了一只娇气的小猫，大家都知道。
这只猫是个小短腿，每天只会扒拉在韩非怀里，去往各种地方，每天享受他的亲自照顾，活的比韩非本人还精致。
韩非爱酒，身上时常带着酒气，但是他会耐心的替糖糖洗澡，让它香喷喷的去休息去蹦跶。
当然，若是他喝到停不下来，只要糖糖给他一爪子，他便会当即停下，抱着糖糖蹭来蹭去，不住的说什么“我家糖糖真的太可爱了”。
他用心的养着糖糖，什么事都不肯假手他人，一心要让糖糖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猫，活在他的羽翼下。
直到死亡缓缓将他笼罩。
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
他家糖糖才三岁呢，若是没了他，谁去那么精致的养她啊？
平生的记忆一点一点的碾过长河，韩非不知道自己这般混沌了多久，才恍惚着睁开眼。
入目的是陌生的靛青帐顶，窗边的小瓶里有两支玉兰，和煦的风送来阵阵竹香。
他抬起手臂，发现上面蜿蜒的可怖痕迹已然没了踪影，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苍白，昭示着他的虚弱。
许是躺了太久，他缓了缓才撑着自己坐起来，揉着眼打量这周围。
门被打开，有小男孩走入，见他自己坐起来，似是惊了一下，当即转头跑出了，“师尊！他醒了！”
韩非正琢磨着这孩子口中的“师尊”是何人，视线里便是出现了素蓝的裙摆，青丝半挽的少女走入。
她愣了愣，继而淡定走到床榻边坐下，指尖搭上他的手腕，感受他脉搏的跳动。
“恢复的尚可。”
云书收回手，“六魂恐咒已解，无碍了。”
韩非定定的看着她，下意识的伸手，掌心按在她的发顶。
云书顿了顿，止住了要推开他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
韩非轻笑，倾身过去将人抱紧，埋首于她的颈窝，深深的吸了口气，闭了闭眼，“还好，你还在。”
“小书。”
他收紧了手臂，未束的乌发披散着，用力到骨节发白，“我还有你。”
云书长睫颤了颤，松松的环住了他，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脊背，“他们都还在。”
她迎上韩非惊诧的视线，微微一笑，是她惯有的温柔，“他们都在。”
他的妹妹，他的朋友，他的老师，都还在。
只是，他的国没了，家没了，苍茫天地间，只剩下伶仃一身。
不过……
韩非点头，笑的颤抖，“好。”
***
桑海仍旧是一片安逸，海风带着些许水汽，吹起云书的青丝。
她缓缓落地，稳稳地站立，在众人戒备的视线中取下幕离，露出精致的面容，手中长剑亦是缓缓现出。
逍遥子很是惊诧，“云书师妹？”
“师兄。”
云书微微颔首，扫了一眼对面诸人，侧过身去，露出身后之人，毫不客气的扯走了斗篷。
桃花眼闪过几分诧异，乌发被海风吹起，紫衣的公子笑着迎上众人的视线，笑的淡定。
“诸位……”
他定了定神，“别来无恙。”
赤练当即红了眼眶，扑过去将人抱紧，泪水止不住的溢出，落在韩非的脖颈。
韩非抱着人安慰了一阵，待她哭够了，这才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哭鼻子会变丑的。”
他细细擦去赤练面上的泪，拢了拢她的发，“别让你嫂嫂看笑话。”
赤练：“！！！”
嫂嫂？
她本能的看向韩非身侧的云书，面上是明显的好奇。
云书：“？？？”
看我做什么？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赤练已经一把抱过来，声音颤抖着喊了她一声“嫂嫂。”
云书：“……”
她手足僵硬的将几乎挂到她身上的赤练扒拉下来，阴测测的看向笑的自得的韩非。
韩非正在与张良闲聊，接收到她的死亡视线，当即把自己缩了缩，开口却是很有底气，“那天晚上你答应我了。”
云书挑眉，在众人探究的视线里，缓缓出鞘了手中知言，似笑非笑，“我给你逃跑的机会。”
韩非抖了抖，注意到知言剑身上凛冽的寒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吧，他是完全打不过她的。
这般想着，韩非快速扑过去，一把抱住云书的腰身，可怜兮兮的控诉，“我们该有的都有了，小书难道想始乱终弃？”
云书嘴角抽了抽，直接把他揪住扔了出去，砸倒了那边看好戏的张良。
张良：“……”
飞来横祸？
我做错了什么？
这场隔了数年的重逢终是在韩非刻意的打闹中落幕，他依旧是当年的意气风流模样，只是多了能制约他的人———
云书。
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对过往的遗憾，亦不曾显露出什么怨怼，似乎这匆匆岁月下来，他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
夏末的一天，他与云书完婚，地点定在流沙淬毒谷。
据说，天宗的晓梦刚出关便是提着秋骊追着韩非打了一路，还掀了他的房子。
韩非嬉笑着任由她的行为，抱紧了怀里的云书。
红鸾帐暖的夜里，他用力的抱紧了眉眼生动的佳人，给与二人最为猛烈的情动，直至他们同时失神，坠入微烫的红尘。
第二天云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动了动酸痛的身子，直接对上韩非滟潋的桃花眸。
他不知醒来多久了，静静看着她，面上笑意蔓延，傻傻的。
云书往他怀里靠了靠，浅浅舒了口气，“傻笑什么？”
韩非顺势揽紧了怀中人，触了触她的眉心，浅浅喟叹，“我很满足。”
云书挑眉，有些疑惑，“什么？”
“没什么。”
韩非转移了话题，蹭了蹭她的侧脸，“小书，我又没有说过我很爱你？”
云书面色不变，“说过了，很多次。”
他很早就说过了，昨夜更是说了无数次。
“好吧。”
韩非撇嘴，偷偷啄了一下她的下唇，语气是明显的撒娇，“今天还没说，我补上。”
他垂首，桃花眸底流淌过了层叠的波澜，声音刻意的低哑，“我爱你啊小书。”
云书应了声“嗯”，握住了他的手，“我也是。”
“小书好狠的心，这么敷衍。”
说着，韩非刻意苦着一张脸，埋首于云书的颈窝，故意将温热的呼吸洒在她满是暧昧痕迹的脖颈。
云书淡定给了他一脚，毫不客气，“闭嘴。”
韩非乖巧应下，笑嘻嘻的凑过去啄了一下她的鼻尖，“好～”
他曾以为他一无所有了，但是他还是拥有很多。
故国没了，曾经的家没了，但是故人都在，师长安在，还有……他深爱的人也在。
这片山河亦是安稳的，呈现出繁盛之态，是一副锦绣画卷。
曾经言辞慷慨的九公子已经在时光深处走远，如今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书写美好的话语来配这般美好的人间。
他以后认真执笔，便是为自家妻子画眉了。
多好。
（韩非番外 一笔荡开为佳故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赤练：（激动）嫂嫂威武！
张良：（叹息）无辜被波及。
韩非：（微笑）我家小书最最棒！
晓梦：（暴躁）脸呢？
韩非的抱负没了，故国碎了，经过了几年，只剩下故人和爱人，但他已经满足了，这里“一笔荡开为佳故”中，“佳”是指佳人，也就是云书，“故”是指故人。
接下来是特别番外。
紫色的星星xi抄袭一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原谅她，因为她不可能知道我为我的人物付出了多少，也不知道那些人物对于我的意义。
我记得盖聂用剑一笔一划写下一个“侠”，记得他说“有些梦想虽然遥不可及，但不是不可能实现。只要我足够的强”，记得卫庄面对强敌不露怯意，固执向前，记得他说“很多人被命运安排，而我安排命运”，记得阿政说要铸一把天子剑，要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喜欢了十几年，他们陪我度过了我无数次的低谷，陪我捱过了与病痛对峙的晦暗时光，陪了我很久很久。
我会尽全力写好每一个人物，感谢大家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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