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孙尚香有一个陆伯言都不知道的秘密。

  在旁人眼中, 吴侯对自己这个妹妹可谓是有求必应,哪怕是打仗这种国家大事,只需孙尚香软言说上几句, 他也一定会应允。

  曾经,孙尚香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次从荆州回家之后。

  为什么打完仗后才把她从京城叫到荆州?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她的亲事?为什么在郭嘉面前又改口说是场误会?

  她是被娇宠太久, 却并非不谙世事。回家之后,她日日想, 夜夜想, 练剑的时候想, 吃果脯的时候想,总算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兄长要他嫁的人,不是曹操,而是刘备。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个晚上,她难受得吃不下饭, 一个人跑出城练剑, 直到倦极晕倒在竹林。等她醒来时,孙权正守在她的榻边, 说着半是责怪半是心疼的话, 又亲自从婢女手中接过药碗,舀起一勺喂到她的嘴边。

  看着孙权瘦得骨节凸显的手, 她吸了吸鼻子, 质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孙权这些年熬得有多艰难, 她是知道的。孙策遇刺之后, 江东群龙无首,每个人都想分一杯羹。彼时的孙权不过十八岁,靠着周瑜的辅佐,日日夜夜与血脉相连的亲人厮杀算计。她还记得那是一位每次来家中都会带糕点的伯伯,前一刻是糕点的甜糯,后一秒便是被抓到勾结刘表后的破口大骂。她呆呆的站在一边,在刀落下的前一瞬,孙权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

  我没有怕。

  她在心里暗暗回答道。

  我只是有一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之后的几年,她白天跑到军营里看士兵操练,晚上则挑灯翻读各家兵书,研究每一场打过的战役。她不想再当个被孙权护着的小女孩,也不想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处,那唯一的办法,便是让身为女子的自己,除了被嫁出去联姻外,有更大的价值。

  她从未质疑过孙权对她的疼爱,也从不怀疑等有朝一日在生死关头,孙权一定会拼了命保护她。只是,人心之事,她不想赌,在看到孙权伏案操劳的身影后,更不忍赌。

  而这一次能够随军,并不是因为孙权宠她宠得公私不分,而是在大军出征前,她主动去找孙权说了一番话:

  “论起能力,伯言肯定当得起大都督一职,但军中不仅讲能力,还讲资历。好歹我是孙家的人,遇到一些场面,伯言不便出面,我反倒能压他们几分气焰。还有……

  还有,如果二哥原来的推想是错的,刘备肯实识时务和我们真心结盟。那……那我就跟他回益州,结两家之好。”

  “胡说什么!”没想到的是,记忆中,孙权却呵斥了她。两人沉默了几秒,她看到孙权用力揉了揉眉心,敛了怒意,“想打仗就去吧,我会让伯言看好你。别担心其他事,平平安安的给我回家。”

  当看到孙权眼角的疲惫时,她心中忽然涌起了极大的愧疚。明明兄长已经绝了让她远嫁的念头,可她出于那一丝的不确定,还是在后一句话上撒了谎。

  她想说的是:

  结盟蜀中也好,拉拢世家也好,世间诸般男子,我都不想嫁。

  我要亲手创出一番功业,为父兄争光。

  原本,这一次,她仅打算靠在战场上杀敌赢得军功。但当她得知陆逊的布局后,她意识到,眼下自己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猇亭一带着起大火,刘备如不葬身火海,就只有一条路可逃。

  她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和陆逊一起带兵出城。等大军离开后,自己轻装骏马,飞奔向那在地图上勾画了无数遍的地方。果不其然,她真的逮到了逃窜至此的刘备,更幸运的是,刘备是孤身一人。

  当剑贴到人脖子上时,她的心怦怦直跳。深呼吸稳住心神,下一刻,又生出了几分好奇。

  这差点成了自己夫君的刘玄德,究竟长什么模样?

  就像回应她的期待一般,下一秒,刘备真的抬起了头。

  花白的头发杂乱披散在脸颊与肩的边侧,烟灰与血污几乎布满了整张脸,简直是狼狈至极。而最让孙尚香惊讶的,是那双眼睛。此时的山林,明月,灿星,萤火,无数的光亮,竟都映不进这双墨黑色的眸子。

  这是活死人一般的绝望。

  她不禁愣了一下。但即便是这须臾之间,也足以一个久历沙场的老将扭转形势。她甚至都还没有看到刘备握剑,下一秒,剑已被打落在地,待宰羔羊成了猎手。

  这一次,她终于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颜色。

  鲜血的颜色。

  她攥紧双拳,想要偷袭,却被刘备先一步发现卸了关节。没管手腕处的剧痛,她抬脚用力一踢,擦着刘备侧脸而过,紧接着,便是双剑在喉,彻底封死了她任何的招式。

  这样就结束了?

  她良久都没缓过神来,只觉得鼻子越来越酸,液体在眼眶中越积越多,最后止不住的不断落下。她甚至没管横在要害处的利剑,直接蹲下身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是害怕,真的不是。

  她日日混在军营,早知道打仗不是什么玩笑事。在战场上,丢一条命都算轻的,若是缺了手,断了脚,那便是成了一辈子的废人。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要身赴沙场,受伤也好,残疾也好,马革裹尸也好,都不足惧。

  她也不是觉得疼。最初她的功夫都是孙策教的,孙策为了哄她开心,回回对战都只用半分力,以至于后来她喝令军士毫不保留和她对打时,不知道多少次几招之间就被掀翻在地,有一次伤得重了,一条腿连着半个月不能沾地。可无论被打的多重,无论伤得多疼,她都咬着牙没掉过一滴泪。战场可是搏命的地方,哭泣除了暴露软弱,毫无用处。

  可就在刘备封死她任何反抗的可能时,她忽然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伯伯死的那一瞬,竹林练剑的那一晚,自己为何会那么难过。

  竹林幽幽,雀鸟清啼,少年眸如朗月,一杆□□舞如游龙,劈风穿叶。她刚想为孙策的枪法叫好,却是一颗扒好皮的果子先塞住了她的嘴,只能乖乖的跟孙权坐回远处,听彼处温润公子抚弦轻拨,琴声清越悠扬,与竹叶一同飘向远方。

  那是她记忆中最温柔的岁月。

  可乱世向来连一隅竹林都容不下。她娇蛮任性也好,拼了命去学武也好,熬红了眼背兵书也好,天真的想着只要自己再强一些,就可以为兄长们分担一些压力,或许有朝一日,大哥与公瑾哥就可以回家,他们还可以再去竹林,友雀披月,清霜为茶。而刘备的轻而易举,就像一计重锤,彻底砸碎了她所有的妄想。

  回不去了,竹林,江东,都回不去了。

  “想当将军,先得学会不哭。战场上的大将,都是流血不流泪的。”

  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刘备已经将双剑收回鞘中。他把剑从腰间解下,弯腰轻放到孙尚香面前。

  “送你了。”

  “嗯?”

  “还有这条命,也送你了。”

  “你到底——”孙尚香吸吸鼻子,止住几分呜咽,“什么企图?!”

  “听过项籍的故事吗?”刘备说道,“当年高祖迫他至垓下,四面楚歌,兵败如山,项籍知道再起无望,便自刎于乌江畔,把头颅送给故人吕马童助他封侯。”他轻声一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看你穿的兵甲,一定是江东的人。我这条命送给你,纵使不如霸王寸尸即可封侯万户,至少你不会一无所获。”说着,他指指孙尚香掉在一边的剑,“

  可否借我一用?”

  经这一提醒,孙尚香顾不上擦眼泪,忍着痛把剑抱回怀里,一脸警惕。

  刘备无奈的摇摇头:“你当真不必疑我。”

  “无功不受禄,你干嘛要帮我!”

  “为了……谢谢你吧。”他仰头望向远方连着白夜的火光,“我这辈子犯了无数的错,怀着无谓的天真,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兄弟、知己、故友、臣属,他们皆为我而死,而我这个将一切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却还苟活到现在。”

  他又蹲下身,将手搭到孙尚香握着剑柄上。

  “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可事到如今,我哪有脸掉泪。我把命送给你,便当是谢谢你,代我大哭了这一场。”

  依旧是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但此刻,孙尚香却不经意间从中捕捉到了几分温柔。她慢慢松开手,静静的看着刘备举起剑,反手横到脖颈上——

  “小时候大哥给我讲项籍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

  刚割出血痕的剑微顿,似乎在惊讶孙尚香为何会开口。

  “项籍带江东弟子八千人渡江而西,合群雄,亡暴秦,纵横天下,这是何等气魄。结果垓下一战败走,就以为气命已绝,自刎乌江。大丈夫当忍辱负重,能屈能伸,江东地方千里,众数十万,渡江而去,未尝不可东山再起。”

  “……若是他清楚,已无半点可能呢?”

  “那至少,他该带江东子弟回家啊!”孙尚香忽然一把抢过剑,扬手指向刘备先前望向的火光,“你瞧瞧,八千江东子弟都在为霸王浴血奋战。就算从此一蹶不振又怎样,他们是为你离开家乡的,哪怕就剩一百人,十个人,一个人,你也该把他们找出来,带他们回家!在那之前,你有什么资格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讲出这番话,或许是因先前的情绪而迁怒,又或者是看不惯刘备这副一心求死的模样。

  “还有,白得的东西我不稀罕。捡起你的剑,和我打一架,要是我赢了,你想活命也没机会。”

  “你当真还要和我打?”

  顺着刘备的目光,孙尚香这才想起来自己手腕的关节还没接上,打起架来,肯定是稳输不赢。

  被孙尚香羞怒的瞪一眼,刘备不由大笑,良久才转低:“这雌雄双股剑就归你吧,至于我这条命……姑娘言之有理,我若真的在此一死了之,的确太不负责任。他们……定不希望追随一生的主公,竟是个以死逃避的懦夫。”

  “我会带好儿郎回家的。”

  几只萤火随风飘过,暗夜中隐隐约约,似乎终于映出了几点星光。

  雀鸟忽得停下啼鸣离开枝丫,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正驶向此处。

  “定是伯言发现我跑出来了。”孙尚香秀眉微蹙,“你……还是快走吧。”

  “姑娘不想杀我回去领功了?”

  “你也没打算抓我当人质啊。”

  话音落下,他们对视片刻,忽得同时笑了起来。

  “可否知姑娘名讳?”

  “现在不告诉你。”孙尚香微昂起头,满脸英气,“我将来名震天下的时候,你自会知晓!”

  来的人果真是陆逊。孙尚香刚看见个影子,就认出了他来,连忙开始费尽脑汁的思考如何将自己今夜的举动圆过去,以至于没有看到,刘备离开前眼中一闪而过的憾色。

  将来……

  可惜,他已没有将来。

  而在被陆逊询问手上的伤时,孙尚香偷偷的,朝刘备远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许是夜风太暖,月色太柔,渐渐消失在萤火与浓雾中的身影明明丢盔落甲,却又似乎,比任何的盖世英雄都要威武。

  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她才明白自己所见到的是什么。那是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得英雄的凡人,半生蹉跎流离,半生歧路迷惘,最终决定昂首挺胸,走向自己的末路。

  却不知是谁心神微动,不知所起,已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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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前,诸葛亮已经离开公安。”一目十行扫完内容,朱然将军报递给诸葛瑾,“居然比预想中足足早了五天,你们诸葛家这条卧龙,当真小瞧不得。”

  诸葛瑾深知诸葛亮的智谋,对此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他接过军报细细读完,静默良久,不由长叹一口气:“也不知他得知猇亭消息时是何心情。”

  “军报上不是说了吗,他看过你留给他的信,没有片刻的迟疑就往白帝城去了。”朱然道,“胜负如常,死生有命,上过战场的人早该习惯了。”

  “理虽如此,但……嘶。”

  “怎么,伤口又疼了?”朱然忙凑上前,半责半怪道:“都说了那傅彤脑子不灵光,你偏偏还要亲自假装诸葛亮演那出戏。烧伤倒是轻的,你这肩膀上的箭伤,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你且养着吧。”

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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