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女儿

  七夕前夜。

  微生厌格外的困倦, 一沾床眼皮就耷拉下来。

  谢无酬躺在她旁边,掰着她细嫩的手指突然问:“你在西坳那两三年,有没有被其他尸畜欺负过?”

  微生厌勉强撑起眼皮子, 忍着困回忆,“尸畜说白了, 就是一具无所归依的躯壳, 他们欺负我倒不算什么, 关键是贼恶心。”她像是想起了极为好笑的事情,如数家珍似的跟谢无酬说,“我刚开始吃不下去腐肉,但是又经常被人打伤,于是就去抓老鼠,野兔子, 有时候能遇到野猪也是惊喜, 我藏在米缸里。”

  “哦, 对了,我那会还自己搭了屋子,花了我好大功夫。可是被他们知道了, 就偷偷拿走我的肉, 有时候还故意刮大风弄坏我的住处。”微生厌睫毛颤动, 伸手摸了下鼻子,慢悠悠地说:“后来, 他们打不过我, 就要拜我做老大。我才不要做什么尸畜的老大呢,麻烦死了,我一个人都艰难得很,还要帮他们找吃的……”

  微生厌的声音弱了下去, 谢无酬伸手碰了碰她的睫毛,“那你在微生坊那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谢无酬见微生厌没有反应,又故意拨弄她的嘴唇,“你说与我听听。”

  微生厌被弄醒了,整个人都颤了一下,迷迷蒙蒙见谢无酬还期待着,方不好意思地问:“姐姐方才问什么?”

  谢无酬不厌其烦地重复,“我想听你说我们分开后的事情。”

  微生厌想了想,看外面天色也不早了,就有点犹豫,“明日我再讲好不好?不是说,想早起一同去爬山吗?”

  谢无酬难得娇嗔,“我就想现在听。”

  微生厌无法,只得坐起来靠在墙上慢慢地讲,她想了会便决定从微生坊开始讲。

  “其实我还挺好运的,回回都能遇到好心人,有一对老夫妻还想卖我回去当闺女。只不过去处太远,我都不喜欢。有一次微生坊来挑人,我因为拉肚子没赶上,后来听说可以到王城来,我就用了点小伎俩,结果他们又多买了我一个。”

  “在微生坊除了没有自由,其他的倒也不错,有吃有喝有穿,无非是累一点,并不要命。”微生厌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描述别人的人生,“后来王宫来选人,我们家主开心死了,一共十二个姐妹,最后选中了我。”

  她眼底突然溢出欢喜,“其实我那时候便知道是去做替死鬼,但是一想到可以见到姐姐,就觉得也是值得的。”

  可惜,棋差一招,她还是输了。

  没有因此结识谢无酬,反倒因此断了她们之间的缘分。

  “后来就成了尸畜。”微生厌又忍不住闭上了眼,断断续续地说:“我原想着再不见你的,可惜老天爷爱捉弄人。不过……”她停顿了一会,“我还挺感谢老天爷的,能给我一个重新做选择的机会……”

  她声音越来越淡,谢无酬侧身靠在她身旁,轻声问:“明天你想去爬哪座山?我早早准备。”

  微生厌的声音近乎缥缈,她“嗯”了半天,说:“古灵台,卯时一刻。”她困得说不出话来,手掌在空中抓了一下,“姐姐可别睡懒觉。”

  谢无酬伸手揽住微生厌,靠坐在被子里点了点头,“你也别睡懒觉。”

  这一夜,过的格外的漫长。

  每一分秒一秒对谢无酬来说,都像是煎熬。

  谢无酬睁着眼,看着微生厌的魂魄渐渐淡去,听到她睡梦里偶尔喊她一声,忙不迭地应着。

  寅时一刻,微生厌的魂魄不由自主地飘向古灵台。

  谢无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追到了山脚下,谢无酬仰头看着微生厌的魂魄,毫不犹豫地徒手攀上山石。

  古灵台灵气充裕,相对的周遭的妖邪之气也格外鼎盛,因此山石布满了禁咒,除非忍受剥皮抽筋的痛楚,否则绝不可能登上山巅。

  下面是万丈深渊,往上是生死一线。

  谢无酬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她卸去一身修为,所有的法器灵药,轻身攀上岩壁,支棱的山石上留下一行鲜艳的痕迹,浓郁的香气引得无数虫蚁蛇鼠聚拢过来。

  谢无酬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然筋疲力竭,这山石仿佛在不断吸食着她的生气,每上前一步都要拼尽全力,周遭的邪祟虎视眈眈,殷切的目光盼望着,盼望着这美食一个不慎便坠入山崖,成为他们的美餐。

  可是谢无酬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汗水滑入眼角,生涩的疼痛贯穿全身。

  她只有一条手臂,行至中央,已然摇摇欲坠。

  “你这又是何苦。”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谢无酬定住目光,便看到了师祖的身影在空中浮现,“你明明知道,微生厌已经死了。”

  谢无酬没理会他,反而因为这番话越挫越勇。

  师祖陪着她走了两步,看着遥遥无期的尽头,忍不住问:“你就不想知道,她临终前跟留给你的话?你这么固执,怕是要伤她的心。”

  谢无酬顿住,身体贴在石壁上,指尖蓦然一松,便顺着滑下去一大截。

  石壁上蹭出一道长长的抓痕,血色的印记留在上面引出各种蛇虫鼠蚁。

  谢无酬摇摇欲坠,挂在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上,师祖飘到她身边,“你妹妹死了,你还活着。既然你选择听你妹妹的,不如就好好活下去。”见谢无酬略有所思,师祖又透露道:“其实两年前,你妹妹就死了,她的魂魄之所以还能撑这么久,是因为求了我的缘故。但凡是皆有定数,可变通,却绝不能翻覆。”

  “她说了,今日卯时一刻,古灵台等我。”

  谢无酬就像是没听到,仍旧是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就在师祖觉得她是在做梦的时候,底下那些舔舐过谢无酬血液的邪祟们突然一个个地摞了起来,脚下被供起来,紧接着就看到头顶垂下来几串藤条,绿色的软物落在手侧,竟然是活生生的螣蛇。

  螣蛇有翅,师祖眼睁睁地看着谢无酬被带走,忍不住咂舌,他怎么给忘了,谢无酬是瘟女啊,瘟女是万毒娘子啊!古灵台下面这些积年的毒物吃了她的血,自然是愿意为她所用,乃至唤来祖宗帮忙也顺理成章。

  谢无酬筋疲力竭地趴在螣蛇身上,刚被放在地上便听到一声惨叫。

  是言守心的怒骂声,“贱人!你竟然算计我……”

  谢无酬抬眸看去,眼见言守心那双有着半尺长的指甲的手,生生抓进了微生厌魂魄的心窝。

  “微生!!”谢无酬声嘶力竭地往前爬,恍惚间好像看到微生厌朝她笑了一下。

  “咚——”

  古灵台上的丹炉轰然一响,万里霓虹一迭迭漾开,微生厌魂体归一,于恢弘紫气中凝结为一粒药丸。

  言守心掩饰不住地狂喜,谢无酬见状下意识往前冲过去,只见一道霹雳将古灵台击作两半。谢无酬于这一头止住,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头言守心的皮肤生出红色的细纹,随着他的血脉突然生出花草将他整个人死死地钉在原地,随着天雷滚滚而来,言守心恐惧至极地被困在原地,接受着一遍又一遍的惩罚。

  一时间,整个古灵台都塌陷下去,带着所有的一切,即将沦为永不超生的死物。

  谢无酬望着深不可测的深渊,毫不犹豫地往前一跃。

  丹药还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后正当谢无酬抬起脚尖,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却将她一把推开,她被击到石壁上跌落在地,身旁也落下细细密密的雷点。

  她狼狈起身,正欲质问天地,结果刚启唇便感觉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她的齿缝。

  喉咙滑动,腹中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一个念头约上心头,谢无酬忍不住湿了眼眶。

  “为什么……”谢无酬木然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师祖从半山腰飘上来,看着远处一片灰烬的古灵台,看着空荡荡的炼丹炉,恍然大悟。他飘到谢无酬的身旁,有点雪上加霜似的说:“你不知道她让你来,是为了给你吃吗?”

  怪不得,爬山爬的那么积极。

  师祖感慨,“这药,是真的好东西。你这样,也算是完成了你妹妹的一个念想,从此往后,你再不是会给人带来灾厄的瘟女了。”他嘿嘿笑道:“说是这世间唯一的神,也不为过。”

  师祖说了良久,却没有得到谢无酬的回应。他忍不住附身去问,“高兴坏了?”结果猛地看到谢无酬的眼睛,被吓得退了好几步。

  “你疯了啊?”师祖气极反笑,这丹药确实有不可言说之功用,只不过是神是魔,使用者可自己做选择。

  微生厌费尽心力,还给谢无酬一个这么完美的世界,可她却选了一条最行不通的路。

  师祖看着谢无酬纯黑的双眸,忍不住摇头,“白费了。”

  谢无酬脸上看不出情绪,她默默站起来,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她回头要走。师祖忍不住问,“你就不想知道,你妹妹留给你的话?”

  “留给我一只会吞噬我记忆的萝卜。”谢无酬回头,看着师祖,突然笑了起来,“好让我在漫长的等待里,将她彻底忘记吗?”

  师祖的笑容渐渐散去。

  “师祖,陪你们演了这么久的戏。”谢无酬转身离开,声音落在身后,有些凄凉:“我好累啊。可是,为什么连到最后,你都要骗我……”

  她根本,就没来得及,给我任何话。因为她被言守心伤了喉咙,根本就说不出话了。

  不知道从哪日起,她一睡着梦里就不断重复那段情景,日子久了,梦境就变得模糊,仿佛真的假的再也激不起波澜。

  可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这场平安喜乐的戏,她原意陪着微生厌演到最后。因为她开心。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还要骗她。

  没有希望,重生一次也只有绝望。

  谢无酬一步步地走向悬崖,来时危机四伏的路,此时却如履平地。

  到了山崖底下,谢无酬回头看四周的花,漫山遍野的鲜花,花团锦簇。

  她覆手过去,不悦的情绪似乎传递给了万物,花朵全部变成了黑白两色,极致地蔓延出古灵台的十里以外。

  周边上山砍柴的村民也被吓得早早回家,山林里的树叶,一夜之间全部变白的事情传遍了整座焕都。

  夜幕深处,沉寂已久的尸畜听到了久违的召唤。

  他们不受控制地爬上地面,狰狞的面目暴露在月色底下。谢无酬穿着白色的衣裳,于一群丑陋的尸畜里格外醒目。

  她出声:“想杀人吗?”

  尸畜群里有些动静,蠢蠢欲动的头颅不断涌动,然而不及他们出声,周遭便听到咔嚓一声,瓜瓤一般的脑壳滚落在地,甚至没有发出任何惨叫,没有一滴血,就那么枯竭在了红土地上,被乌鸦叼走。

  “想吃人肉吗?”谢无酬走到尸畜群里,朗声又问。

  尸畜本就是不甘臣服的群体,突然被陌生女子召唤,又突然受到威胁,怎可罢休。几个修为,胆色皆为上品的尸畜面面相觑,一人突然袭向谢无酬,另三人便从地下包抄,生生截断了谢无酬的脚踝和右耳。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尸畜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偷袭的尸畜被钉在地面,而被伤到致命处的谢无酬却好端端地完完整整地浮在上空——刚刚被他们斩伤的,不过是她的一个□□,当然此时浮在上空的也是。

  自此夜起,焕都忽地疯传起一个个“不太可信”的故事。

  “你知道为什么好多年没有出现尸畜了吗?”

  “难道不是因为当今陛下英明神武,上苍庇佑?”

  “不是不是……”

  “哎呀,谁不知道啊,是因为砚姑姑。”

  “砚姑姑是谁啊?”

  “砚姑姑就是一个很美很美很美的……”说话的男孩子噎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称呼,半晌憋出一个:“好心的怪姐姐。不是人,是怪物的那种。”

  “啊——怪物啊,是不是特别可怕。”

  “没有尸畜可怕吧。”

  “你还见过尸畜啊?”小姑娘有点惊讶,拉着男孩子不住地问。

  男孩子好不容易遇到个愿意跟他搭讪的小妹妹,挖空心思讨人家的喜欢。

  “我爹爹见过尸畜,他说那年雨水多,淹得麦地湿气很重,漫天遍野都是那种黝黑的虫子,爬的满地满屋满床都是,听说就是尸畜半夜出现,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第二天虫子都消失了,就这么过了一个半月,麦草都收完了他们才没有再出现。”

  “吹牛。”

  小姑娘嘟嘟嘴,“尸畜怎么会帮你家干活呢?”

  她正说着,就听到自己娘亲喊她吃饭。

  回家的路上,小姑娘不小心跌了一跤,她哎呦一声抱着膝盖直哭,突然看到眼前一双顶漂亮的绣鞋。

  “起来。”青衣女子伸手,小姑娘见她生得好看,忍不住搭上手,说了声:“谢谢姐姐。”

  “姐姐要去哪?”同行的路上,小姑娘仰头看了看姐姐的眼睛,奇怪地问,“村里人都说,只有尸畜的眼睛是黑色的,姐姐你是尸畜吗?”

  好多年没和人打交道,谢无酬停住脚步看着小姑娘,慢慢勾起唇角,缓缓摸了摸她乱糟糟的短发,“是啊,是很凶很凶的尸畜。”

  小姑娘松开她指甲修的平整的手,嘻嘻地笑道:“那姐姐一定就是那位顶善心的神仙姐姐。啊……”她咬着手指想了想,“是砚姑姑吗?”

  谢无酬点头,目光中似乎温柔了很多:“回去吧,你娘亲在等你。”

  原本都没听到,此时被谢无酬一提醒,小姑娘果然听到娘亲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她一想到娘亲拿笤帚的样子,连忙擦擦手心的汗,朝着谢无酬挥手,“姐姐再见,我要回去吃饭了。”

  她跑了一阵又想起应该喊人一起回家吃饭,结果回头却发现原地空无一人。

  “二丫头,吃饭了!”

  小姑娘顿了一下,扭头应道:“来啦来啦!”

  谢无酬躺在一颗大柳树上,远远看着白鹿村里人来人往,忍不住想起当初这里经历的异常厮杀。

  过去五年了。

  乌鸦携来一页纸,谢无酬信手开,纸张舒展,上面是李如荼的字迹:“贵客临门,不如一叙?”

  谢无酬失笑,她每年来焕都李如荼都要这么客套一下,她倒是有点想念当初那个外强中干的小妹妹了。

  “不去。”乌鸦领了回信,又没入空气。

  柳荫下面,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跑过去,谢无酬突然想起什么,从芥子里拎出一个小东西,白色的小物件落地变成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孩,她生得很可爱,有点像谢无酬,又有些像微生厌,此时,她插着腰,指着谢无酬的鼻子骂道:“你这么对我!信不信我娘亲回来打死你!”

  谢无酬听了好几年咒骂,已然免疫,抬手将小女孩拨得更远了些,悠悠道:“滚远一点,别影响我的记忆。”

  小女孩一再被碾压,从地上爬起来更气了,“你还是先顾顾你脑子吧!蠢死了!蠢死了!也不知道我娘亲看上你哪里了!你等着吧,我娘亲回来……”

  她话没说完,就被谢无酬又收起来。

  她捏捏太阳穴,觉得头有点疼。

  忽地,她朝着手心安安静静的小物件点了点,说:“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叫娘亲。她还没跟我成亲呢,哪来你这么大的女儿?”

  小物件出不了声,却还可以自己变化表情。

  她闭着眼,不听不看不说话,只当谢无酬是在放屁。

  良久,谢无酬突然又把小物件丢在地面。

  小姑娘好不容易变成人,害怕谢无酬又耍无赖,刚打算脾气好一点,就听到谢无酬问:“你刚刚说什么?”

  小姑娘收敛了很多,但还是难掩那满身的优越感,仰首挺胸不明所以地抬眼:“什么什么?”

  谢无酬目光聚在小姑娘的脸上,冷声质问:“你说,谁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完结了。

第69章 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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