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晓山青七十二

  江济亭醒了过来。

  没有青门阵, 没有戮渐陵,没有小青驴,也没有……一切迫不得已的逼迫。

  依旧还是那阵像是有着远古串烧味儿的风, 夹杂着荒草颓靡的味道。在这个绝对空白的空间中, 像是流浪,也像是放逐。

  尽管江济亭并不在乎这里究竟是哪, 但是心底里的那个声音却在不断告诉着她, 一切像是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场梦境。

  在那段幻象中,在那个空间中,如影随形,入骨蛆附的诘责, 一遍一遍地纷至沓来。

  “流血千里,齑骨肉墙,万里杀人终偿命。”

  “你杀过人, 你将为此偿命。你将偿的命,却不会因为你没有杀人得以幸免。”

  “你从来都不是无辜的,你的灵魂一直在窥视着你, 你从未远离罪孽。”

  江济亭笑了笑。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即使她没有杀过人, 她也依旧不是什么无辜的人,从而也就不会得到任何宽恕和赦免了。

  并且,她的灵魂也一直在监视着她,并让她为此而“偿命”。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有人已经知道她的下场了。

  知道她会有生死两难的抉择, 甚至知道她因此而“偿命”,也就是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

  就在这时,江济亭却忽然想起了诸葛涣。看着少年最后的结局,究竟是他屈从了命运,还是他最终改变了命运?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又或许……已经没什么好定论的了。

  因为对于江济亭来说,在这样被命运紧紧束缚之下,似乎又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苦心经营,看似自己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可是这样的选择,究竟是□□控的线,还是……

  命运?

  走在这样的空洞之中,就像是真正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没有烦恼,没有病痛,没有纠纷,没有抉择。

  只有永无止尽的荒芜,和无法填补的空白。

  “神佛开道,不信神佛;尊神薄我,杀尽尊神。所以,即便我杀了,又当如何?”

  “世人得见皆非方正,不论诸天浑圆。杀人不过拂面风,断头台上衡天下。”

  杀人不过拂面风,断头台上衡天下。

  江济亭回想起了自己的回答,或许杀人也好,偿命也罢,都不过是拂面而来的风罢了。

  细数深究的,从来都是身处红尘浊世中的人,而不是放眼的整个天下啊。

  就在这时,像是重复了之前的场景似的,忽然又出现了个人。只不过这次的人,却不是青华天君了。

  那人虽戴着脚镣,但缓带长衣,身形清癯却难掩雍容气质。

  江济亭突然生出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近乎是脱口而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您、您…您是玉清始祖,宴,宴衡?!”

  奇怪,她怎么会知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不知处的云深中,脱口而出清修了数百年的,玉清真人的名字?

  而那名凌绝脱俗的青年人并却没有回答,转而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你或许有很多问题。只是没想到,竟还是与你见面了。”

  江济亭愣了愣,“这么说,您也并不能够确定您会见到我?”

  宴衡微微点头,“可以这么说。”

  江济亭不由皱了皱眉,那知晓着发生一切的,甚至暗中操控着一切的,又是谁?

  “是江曲。”

  这时,在江济亭的神情中,除了惊讶,更多的却是说不上来的委屈。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里又是哪里?”

  宴衡却忽然笑了笑,答道,“傻孩子,这里是三清境之一的清微境。”

  “清、清微境……?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死了吗?”

  这下江济亭却有些懵了,戮渐陵引自己到青门阵,不是为了让作为反派大魔头的自己,自觉抹脖子的?

  宴衡像是沉吟了片刻,忽然说道,“你不知这其中的缘由,倒也情有可原。”

  江济亭闻言,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不由微微低了低头,“我只知道,我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

  宴衡缓缓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并不怪你。”

  江济亭听了,像是如同洪水山崩地委屈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自以为一开始瞒过了青华天君,可青华天君却一开始就是知情的。他还对我说,让我奋力去争,哪怕没有达到预期目标,结果也可以差强人意。

  “可是我争了,我尽力去试了,结果怎样呢?输得一败涂地。可能我便是需要被淘汰的那个,所以,我想就这样吧。抢不过的,便不争了;得不到的,便不要了。

  “反正我从来未曾拥有过,哪怕是这血肉,都不属于我。就这样,待在谷底。即便有人经过,也不会看到我。

  “就这样,直至死亡。但等待死亡的过程如此痛苦漫长,我不由想,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倒不如直接一死了之。”

  宴衡注视着她,却又像是在注视着另一个“她”。

  “想听听我的看法吗?在我看来,活着的确是无意义的。我们不断寻找不断跌倒,磕磕绊绊却仍不肯放弃,追寻心中那一份执念。

  “可是在更多时候我们都会怀疑自己,我们来到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意义?为了什么意义而活?这似乎在短时间内很难有定论。

  “或许追寻的过程可以成为意义,或许跌倒后再爬起可以成为意义,或许经历磨难后重获新生可以成为意义,‘意义’本身就有很多可能。一味追求宽泛而谈只会迷失自己。”

  江济亭蹲了下来,抬头却忽见空中出现了万里星河熠熠,万般光辉。

  “夸夸其谈。”

  那些光点或有所不同,绽放出异于常人的光彩。它们在静谧中悄然绽放,悄然离去,似乎未曾来过,似乎未曾远去。

  “那您呢?对于您来说,这意义又是什么?”

  “我么。”宴衡却忽然神秘地笑了笑,“不告诉你。”

  在江济亭眼里,呈娇羞状的玉清真人,不由让她祭出了一波战术后仰,而后试探地问道,“始祖,您…该不会是恋爱了吧?”

  宴衡默然,只是笑着。

  江济亭心下了然,便又道,“我不知您究竟活了多久,但我知道生离死别对于您来说,肯定是司空见惯。时间久了,情感消耗了,空洞在所难免。

  “既然您说活着是无意义的,在所难免也会遇到生死的问题。不过,我相信,这情定然存在。而这情,肯定就是您活着的意义了。”

  宴衡脚上的铁镣微微发出响动,他不置可否,也并未作出回答。

  一时间,时间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有着灼然光彩的女子,对自己说出那番话时候的场景。

  她笑着对他说——

  惟愿江平海宴,两仪相衡,六合共曲。

  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纵使七情六欲明白得多么透彻,道法隐书通晓得多么烂熟,在相遇的那一刹那,或许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不再真实。

  江平海宴,两仪相衡,是谓宴衡。

  江平海宴,六合共曲,同时也是另一个名字,江曲。

  宴衡喃喃地摇了摇头,“或许,在遇见她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称不上什么神了。”

  江济亭感觉自己并不知道那个“她”究竟是谁,却又似乎在暗中明白了那个“她”究竟是谁。

  宴衡继续说着,像是遍历了尘世陌上,花繁如昨。

  “她重风中走来,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明。她建立着世间的秩序,修订《鸾文道》为法则,成立以妖为盟的华胥,也立以灵为国的龙汉。她,才是这世间真正的造物主。”

  这时,江济亭更加确信,那个人就是上清真人江曲无疑了。

  “只是,后来她发现由于自己过多地插手这世间的运行,因而导致很多事情的发展,开始变得不再符合原本的规律。

  “正所谓‘不废不立’,这也是她选择引发变乱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使出了久违战术后仰的江济亭托了托下巴,难不成,她的这位江曲前辈,也是个穿越人?

  ……可是这个问题,似乎也不好问出来的啊。

  “那,那……”

  就在这时,江济亭溜到嘴边的话语呼之欲出,她忽然间很想知道当年旧事真相究竟是什么。

  “那虚涉文君白泽,当年为解众鬼之困,究竟打算用什么样的方法?”

  宴衡却并没有明着回答她。

  “换句话说,现如今的地府,便是以他的元墟之境建立起来的。而他引咎成为千古罪人,其实是在为江曲和他的姐姐脱罪。

  “这样的话,既可以解决危机,也能够不让他们在这场变乱中,担上始作俑者的罪名。至于这件事情的实施者刺渴,便是现如今的玉帝。”

  江济亭忽然觉得信息量有点大,一时间真的顶不住。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地府,也就是新的地界会在赤明之变后产生了。同样也能解释,虚涉最后见到的那个青年人是谁了。

  甚至更加能够理解,为什么即使虚涉知道这样的命运,却依旧选择接受了。

  是他一开始,就甘心为了实践江曲的筹谋规划,做出自己的抉择。

  又或许,江曲想要带众鬼登上天庭的荒唐原因,也是因为不想让虚涉,因为献出了元墟之境而丧命的吧。

  “……”

  江济亭像是并不想继续触碰这个让她感到心痛的话题,于是转而问道,“那……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宴衡便答道,“与其说是‘来’,倒不如说是从另一个世界,被这一时空‘拉回’。

  “她一开始便预料到了,会有后继者自其他时空,为了成为新的‘造物主’实施重建的相关事宜,因而也就会被这一世界拉回。”

  江济亭沉思了片刻,开口问道,“也就是说,其实上清真人江曲她,也不是这边世界的人?”

  宴衡微微颔首,继而又道,“可以这么说。照她道话来说,你就是‘二次穿越’了。只不过,她当初并不能够确定你是否愿意拯救这个世界。

  “或者说,继续为她的事业踵事增华。因此她与太清道人约定,你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并无法力。

  “她说,如果你并没有选择继续探寻的道路,也不必再背负任何她的执念,就此安然快乐地活着便好。所幸,她并没有看错你。”

  江济亭默不作声,心下已然明白了一切。

  果然,从她来到这里开始,甚至从她意外飞升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是被决定好的。

  “那也说不通啊,即使因为她并不相信我,所以我一开始也就没有法力,可我为什么后来又莫名有了那种毁天灭地的‘恛梦’?”

  宴衡却忽然笑了笑,“这个应该问问你自己。”

  哈?你们文化人说话都这么,这么?云里雾里?还很哲学的吗?江济亭忽然感觉自己是真的有点麻了。

  宴衡看着江济亭阴晴不定的表情,便解释道,“你同她一样,想要这个世间变得更好的那份心,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

  江济亭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作为江曲的后继者,即便她从一开始被夺去了所有的能力,但她那份想要与人为善的助人之心,却冲破了重重阻力,让她重新获得了那份原本就属于她的,“造物”能力。

  她原本,才是这个世界的神。

  从一开始根本就不是什么异端,“反派金手指”就更加无从谈起了。

  可是,一切似乎都晚了。

  “既然如此,那么除奸卫道,看似十分正派的太清道人,她的真正目的就不仅仅是除掉我这么简单了吧。”

  江济亭逐渐冷静了下来,只是沉沉的目光却看向了很远之外的地方。

  “很可惜,她已经彻底走火入魔了。为了不让江曲接近她的弟弟,她既然当年从侧面协助过江曲,促成过一次赤明之变,害她含恨而亡,就会想着杀她第二次。只要她还活着,那么永生永世,都会与她结仇。”

  江济亭不以为然地反驳,“那她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动手?”

  宴衡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沉淀着像是浸了千年的哀伤。

  江济亭看着他的表情,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是她的趣味。

  从当年“协助”江曲发起赤明之变,却又害她落得个形消的下场;到现在,设局让自己在获得“恛梦”后,又在道德制高点,发出灵魂质问,引她自戮。

  这就好比给了一个人足以得到永生之喜的希望,又亲手将它尽数摧垮。

  什么自我毁灭,什么精神摧毁,疯了,都疯了。

  江济亭默了默,有些说不上来的委屈,也有些压抑不住的怒火,忍不住问道,“可是,我和那姓陆的无冤无仇,为什么他也要置我于死地?”

  这时,宴衡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像是讲起了最初的渊源。

  “赤明之变后,华胥覆灭,龙汉南迁,新立应天。旧时的四象不再,新的四御再封,玉清真人袖手,上清真人远游,刺渴成为玉帝。

  “赤明之变后,我与刺渴约定就此袖手人间诸事,只是多少仍然有些不放心。而青华天君,也就是陆清择,则是我分出的一支阳炁,为了体察世间的公允。”

  江济亭这下彻底惊了。

  “啊这……阴阳同体一炁这个我能理解,没想到您、您还可以把自己一分为二的?!

  “而且而且,他……他,不仅没有叛变,还借机利用了戮渐陵,让她动用青门阵,引我入清微境?!”

  宴衡略略点头,表示认同江济亭的观点。“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

  剧情直转而下,竟然让江济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只是啊,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哪怕她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就在这时,宴衡却忽然开口问她,“嗯,所以说了这么多,我为什么要帮你?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支付的代价了。”

  江济亭忽然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凭你喜欢她。”

  “凭你帮助她逃离轮回转世,跨越数百年的时空,选择了我。虽然这样的‘选择’,或许并不是出于偶然。”

  良久,宴衡才缓缓叹了口气。

  “你的聪颖倒是与她如出一辙,怪不得她会选你。”

  江济亭不由长声大笑了起来。

  “你错了,能够不惜一切,出卖一切的,才是最愚蠢的那个。”

  宴衡怔了怔,而后神色惨然地笑了笑,“就如同当年的她一样么。”

  江济亭不答,转而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神色恢复如常的宴衡,只是望向了虚无中的那片星海。

  片刻后,他方才缓缓开口,“待人间新月落下之后,天界游云弥散之时,鬼道阴气浸骨之刻,本君,亲自带你去。”

  没想到真的答应了啊?

  一时间,江济亭突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说谢谢吧,显得太虚情假意,不说吧,显得不通情理。

  于是反反复复老半天,宴衡就这么看着江济亭的脸色变幻莫测。

  殊不知,当年引发赤明变乱的代价,并不是由江曲支付的,而是由宴衡,自此永生永世,都只能被禁锢在这三清圣境之中。

  并且,为了去看看江曲拼死也想要守护的人间,他将自己的阳炁化做了青华天君。

  只是啊,无论如何,她都该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这里并不属于她,如今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或许现在的江济亭来说,可能真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闭上了本应眷恋世间的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尘埃即将落定,下一更大结局~^ ^

第72章 晓山青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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