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的大学(四)

  叶其文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掐住我的脖子,我只能乖乖跟他走:“你大变活人吗?”

  “给她一个大号的袋子。”他不理我,只对收银员说话。

  收银员把袋子递给我,我负责把压缩饼干一包一包装进去:“哎,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超市?”

  他没回答摸出手机向收银员出示二维码,我忙把我的挡在他前面:“我不用你帮我付钱。”

  我付钱后,叶其文提起饼干和矿泉水大步流星走向超市外,我追上他,他才跟我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看说出来把你气死。”

  “……”

  他仄我一眼,轻哼道:“路雪告诉我的,我问以前的哥儿们要的她的联系方式。”

  今天外面日头很大,叶其文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脸也有点红红的。我知道,我们学校离机场很远。

  “我不生气,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们放假了吗,不用上课吗?”我接过袋子的另一只提手替他分担重量。

  叶其文依旧冷冰冰:“我这两年课翘的还少吗?”

  想起高一那年寒假,他从补习班逃课出来,就是为了给我送两瓶云南白药,现在逃课又是为了我。

  我觉得愧疚。

  “那个……对不起啊。”我含混不清跟他道歉。

  他高傲地把头别到一边:“我听不见。”

  我捋直舌头重新说了一次:“对不起!”

  “还是听不见。”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说了三遍。

  叶其文拢着眉头:“程小昭你这是道歉吗?什么态度,我还以为开了局斗地主呢,要不起,要不起的。”

  我半嗔半怒:“哎呀你烦不烦啊,我都跟你道歉了。是不是要给你唱一首《你还要我怎样》啊?”

  他哼:“别了吧,你有命唱,我还没命听呢。”

  “……”

  我松掉手里的袋子叉起腰,袋子“哗啦”一声垮下来:“你嫌弃我!”

  “我敢嫌弃你吗?”叶其文立刻将两只提手一起拎住,东西才没撒出来,“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还跟我冷战。我不来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话?”

  “那谁叫你说别的女生刺激我啊……”

  其实我也不想再说这件事,于是忙换了话题:“对了,你这次来住哪儿?”

  “你们学校对面的如家。”他说。

  叶其文一直往学校东门走,我亦步亦趋跟着他:“哦,那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从浦东走。”

  为什么这么不巧,我明天早上六点就要出发去秦皇岛。

  我挎过他的胳膊:“我有个事儿要告诉你,那个……我们专业要出野外,明早六点就得走。我应该不能去送你去机场……”

  叶其文语气淡淡的:“我知道,路雪告诉我了,我来的不巧,不用你送。”

  “那你下次来提前告诉我好吗?”

  他看我一眼:“嗯。”

  我跟着叶其文去了对面的如家。

  他这次来没带什么行李,一进门扔下书包,鞋都没脱直接摊倒在床上,两脚耷撑着地板,看样子是累的不行。

  从石河子飞上海,如果没有直达的航班都要在成都转机,飞行时间不算很长,但是转机的等候时间却长达七八个小时。不知道他要怎么过夜,也许就是麦当劳的连排座椅吧。

  这不该是他的生活。假如没有我,他会自在很多。

  我蹲下来替他脱掉鞋子,把他的腿抬到床上,又起身把空调打开:“26度行吗?遥控器给你,你再自己调。”

  叶其文睁开眼睛,并不接我递来的遥控器,他的眼神有些惶恐:“我不自己调,你陪我一晚上不行吗?”

  我把遥控器赛到他手里:“但是过会儿导员要给我们开会,要讲出野外的注意事项。会点名。”

  他无声将被子拉起来盖过头顶,像个受伤的孩子。我听见叶其文的声音,隔着被子,闷闷地:“那陪我躺一会儿呢?”

  “好。”

  他掀开被子给我腾地方,我躺进去,他就从背后环住我:“你把空调调到十八度行吗?要不然待会就该热了。”

  他有气无力说着,好像立刻就会睡着,我轻“嗯”一声,怕惊了他的好梦头:“你睡吧,你睡着了我再走。”

  他应了声好:“但是,程小昭啊……”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就一直等着,但是等了很久他也没说下去。

  “嗯?怎么了?”我问。

  “我好累啊。”叶其文说。

  “累就多睡会儿嘛。”

  “我不是说这个。”他的声音微微扬起又落下,染着喑哑,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措辞,“我的意思是,我是说……你喜欢我吗?还是喜欢别人了……是王飞扬还是那个宁曜?”

  我一惊,竟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这个问题上存疑了。可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呢,我一直都是喜欢他的啊。

  我翻身扑进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紧紧抱住他:“我当然喜欢你。”

  “那你爱我吗?”他问。

  爱?何其沉重的字眼。

  我犹豫了很久,抱着他的手有些松懈,但是他却紧紧抱住了我:“程小昭,我爱你。”

  声音入耳,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有个人说他爱我,不是喜欢,是爱。我耳边不停地重复叶其文的声音,他说,程小昭,我爱你。

  我想哭,喉咙干涩发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每天真的很忙。你不知道,校领导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我就得在八点之前赶到办公大楼,给他们打好热水,放好报纸。有时候八点半我还有课要上,就又得从办公大楼赶回学院去。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

  “而且学生会乱七八糟全是事儿,上周导员嫌我做的PPT不好看,说了一堆编排我的话,说我态度不端。还有啊,我们作业很多,大家都是全国各地出来的大神,稍不留神排名就要垫底了,垫底就没有奖学金拿,就没有党入,我真的一点都不敢懈怠……还有高数那么难学,我从来没考到过八十分以上,前几天学傅里叶变换,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变换呢,老师就讲完了……我也很累,我有时候也很崩溃……”

  “你爱我吗?”叶其文仿佛没有听见我的抱怨,而是严肃又认真地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爱,我爱你。”我说完闭上眼睛吻了吻他的脸。

  这时,我才听见叶其文轻松的嗤笑声,他弹了我一个脑瓜蹦儿:“程小昭你好笨,我就没觉得高数难学,我觉得轻松的很呢。随便听听就考九十多,要不然以后我给你线上教学?”

  我捶他的胸口,他佯装吃痛握住我的拳头:“其实我也很忙,虽然没有你这么忙。要不这样吧,我们以后少聊天,没有重要的事情,就不聊天。但是绝对不要吵架,就算吵架,也绝对不要冷战,行吗?”

  “好。”我应下,想起导员开会,翻身去抓手机,“现在已经四点十五了。”

  叶其文放开我:“行,你走吧,出野外去哪?”

  “秦皇岛。”

  “秦皇岛好玩吗?”

  “你以为旅游啊?好玩也轮不上我们,听上届的学姐说,就是爬荒山,摸石头看地形什么的。”我坐起来,边穿鞋边说。

  叶其文“嘁”的一笑:“什么狗屁专业。你博弈博弈的,博半天就博这么一玩意儿?”

  我撩起窗帘看了看五方六月的烈日当空:“唉,权当公费美黑吧。”

  幸好他没问我是否后悔,说实话,还是有一点的。

  临走前我再看他一眼,他半坐起身体靠在床头上,两手枕在脑后,琉璃质地的一双眼睛冲着我翻了翻:“要走赶紧走,你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以后少在我面前演依依不舍,当心门一锁叫你走不了了,路上注意安全啊。”

  我笑了:“要不然我开完会,再回来?”

  “真的?”他声音虽然质疑着,但脸上克制不住显现惊喜。

  “真的。”我站在门口说。

  但是那天我还是没能回去找他,临近暑假学生会残留的一些交接工作亟待解决,这件事情就这样搁浅了。

  我打电话告诉叶其文,他只说没关系,下次见面一定要选好时间。

  我知道他又一次包容了我,我知道他一定会包容我,因为他总是包容我。可我不知道,他每包容我一次,自己就会受一次伤害。

  我以为包容会变成一种习惯,其实不是,包容是一种消耗品。我毫无下限地消耗,早已经将他伤的千疮百孔,只不过他不说,我就假装不知道。

  他问我是否爱他,我当然爱他,只不过我更爱我自己。

  我曾经告诉叶其文,我和唐泽雪穗是同一类人,我们都只爱自己。

  我也没想到,原来是真的。

  *

  你信吗?长城会坍塌,刀鞘上的宝石会脱落,再情笃的恋人也会分开。

  2015年,十月一日,我和叶其文正式分手,那天是我的生日。

  由于我的暑假前半部分在秦皇岛爬山,后半部分在苏州做调研和准备十二月份的六级考试,所以我们两个多月没有见面。

  国庆放假之前,叶其文兴致勃勃与我商讨见面的事情,他说他要来上海找我,让我陪他去一次金茂大厦,他想亲眼看看姚明的签名版球衣,我们还要一起去吃最正宗的阳春面和小杨生煎。然后再一起去苏州河看日落,他说他买了一架单反,可以给我拍很多照片,然后放到朋友圈秀恩爱……

  现在想想,假如这是真的,该多好。

  叶其文是九月三十号晚七点半的飞机,从石河子花园机场起飞,仍旧在成都转机,停留七个小时后次日八点五十五分在浦东国际机场落地。

  十月一号那天,我早早去机场接他,熙攘的航站楼里,无数形色匆匆的陌生人,我一眼就认出他来。

  那天的叶其文穿着The North Face经典款的连帽冲锋衣,拉链一直拉到最顶端,掩住半副下巴,配黑色的长裤子,帅到掉渣。他好像很喜欢匡威,我印象中他总是穿匡威1970S的高帮板鞋。

  很久不见,涌上我心头的又是陌生而疏离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里有个人他正向我走来。

  叶其文眼里噙着笑:“程小昭,你应该冲上来抱住我。”

  我僵硬地回答他:“要不我走远点,重来一次。”

  “傻不傻啊。”他拉住我,“赶紧去酒店吧,让你抱个够。”

  “好。”我用高德地图很快叫到一辆出租车。

  上了租车上叶其文问:“晚上想吃什么?在上海待了一年多,发现什么美食没有?”

  “有,看看你想吃什么?”我打开美团,“宝寿司,国定365,烧烤,嗯……我们学校边上有个大润发,咱们也可以去超市买点零食,晚上吃。”

  他摸着我的头发:“行,都听……”

  “嘘——”我打断他,我的电话铃响,来电显示是张善陈老师,我接起来,“喂,张老师吗?”

  电话里张老师问我,苏州社会调研的实践报告是否有备份,我忙说有:“您什么时候要?”

  “现在有时间吗?”

  “有,您要文档,还是纸质版的?”

  “直接传文档就行。”

  “好。”

  挂掉电话之后,叶其文问我:“怎么了?又有事儿?”

  我收起手机:“没大事儿,就是给老师传个文档,不耽误时间。就我们暑假去苏州做的那次社会调研。”

  他倒也不甚在意,随口问了一句:“以后像这样的社会调研还很经常吗?”

  “嗯,最好积极一点,这对综合评定很有好处。可能以后不仅是社会调研,学业导师的一些科研项目也要积极参加,要不然不敢争取保研资格。”

  “保研?”叶其文盯住我,他的眼睛不复往日的平和柔顺很不一样,而是波涛汹涌,“你什么时候决定读研的?”

  我当时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他冷冷地反问。

  我从来没见过叶其文怒不可遏的样子,额头上青筋暴起,好像要吃人。他是个绵羊脾气的人。

  一路上,他没再跟我说话,我问他他不理,我拉他的手,他气愤地躲掉。

  出租车到了地方,叶其文打开车门自己下车,我追出去:“叶其文你干什么?”

  我喊他,他拿着行李头也不回往酒店去,我追上他拉住他的胳膊:“你怎么了?突然发什么脾气?”

  他甩开我的手:“程小昭,我不想在大街上跟你吵架。”

  “为什么吵架?我们不是好好的?”

  我以为我们好好的。我们哪里好好的,早就是快被压死的骆驼,只剩一根稻草了。

  今天,这根稻草终于落下来了。

  叶其文背对着我冷声说:“你现在可以选择扭头就走,去传你的报告,也可以跟我上来,我还真的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他已经走远,我迟疑了一会,还是追上去,交了身份证拿了房卡,一进房间,他“砰”的一声把门摔死,我惊讶地张着嘴巴:“叶其文你干什么,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不像你。”

  他把书包扔在地上:“程小昭,你什么时候想的读研?”

  我不解:“大一吧,你就为这个?你不希望我读研?”

  “你有读研的计划,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向我靠近,我吓得一退再退,直到小腿磕到床沿,瘫坐下来:“我,这才大二,这件事还……”

  “还什么?还没板上钉钉?那你是准备拿到入取通知书的时候,直接通知我一声是吗?”他站在我面前俯视我,“然后去更大的城市!甚至出国?”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一直等你!你凭什么,凭着我喜欢你是吗?那你就他妈的把我当傻子!”

  这是一场积蓄已久的狂风暴雨,发生在本该美好的一天。我毫无防备,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因为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私。

  我从床上站起来,躲到墙角蜷缩起来:“我没有……我没有,叶其文,你别这样,我害怕……”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整张脸被失望浸透。这副表情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记起来,就是在环城公园那次,王飞扬跟我坦白心声之后的表情就是这样,无尽的失望与怨恨,像是梦碎了一样。

  叶其文以为,高中三年之后我们就会在一起,可是我们没有。他又以为大学四年之后,我们就会在一起,可是我们还是没有。

  他坐下来,努力平复着自己,胸膛起起伏伏,过了会儿,他的声音变的想当沉静:“程小昭,你想读研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有种对失去的强烈预知感,我哀求地望着他,眼睛里蓄起泪水:“你不想让我读,我就不读。你别样好不好?”

  他哑然失笑:“你觉得我会不让你读吗?你觉得跟我在一起会和理想冲突吗?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这样的感觉?高三毕业报志愿,你说你想来上海,我说过一句阻拦你的话吗?我只是说,要不然我也选个上海的学校吧……”

  想起以前,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程小昭,你真是自私而不自知啊。我从来没想成为你的阻碍!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是气你的态度。我不过是希望你在做决定之前至少可以通知我一声。有关你的人生计划,难道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吗?你当我是什么?”

  “我是你男朋友,将来也想做你的丈夫,你为什么总是一意孤行呢?你出国,你读研,我再等你几年都没有关系,可你总不能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吧……”

  他说着说着,眼睛里有什么滚出来:“你有爱过我吗?”

  “你说我自私?好,那我就自私一次,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希望你读研,也不希望你出国!”

  我战战兢兢靠近他,试着抱住他:“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是觉得累了吗?”

  “是,我觉得很累,很累很累!但是我觉得这些都可以忍,因为我爱你啊,我觉得这都他妈的不算什么!”他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艹,程小昭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打一棍子给块儿糖是吗?你当老子是马戏团的狗熊吗!”

  “对不起……对不起……”他把我推开,我就重新扑过去抱住他。我不停地重复“对不起”,我除了这三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我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最后叶其文转身,无力地摸了摸我的头发:“程小昭,我们分手吧,我太累了……”

  *

  后来我把这些事情告诉路雪,她一阵骇叹后,说,程小昭你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能遇见叶其文;他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碰上你。

  其实路雪说的没错,我上辈子一定是积了天大的德,所以才能遇见叶其文,不过,我上辈子也一定是造了天大的孽,所以我又失去了他。

第41章 我的大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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