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069:孕事(7.20)

  落日余晖冲淡了承初宫今日的阴寒和愁惨。

  卫楷定定的站在宫里的青石地上, 看着顾粲和林纨的身影渐远,神色凝重,一贯刚毅的眸中闪过一丝哀色, 似是带着几番不舍。

  一旁的年轻宫卫是个刚刚当值的小毛头,还未及冠, 并不会察言观色,见卫楷有些怔愣,便开口道:“卫统领,我们该巡逻别处了。”

  卫楷的思绪被那宫卫的声音打断, 他不带任何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随手提了提腰侧极重的镶宝佩刀。

  林家军在外颇有威名,卫楷其人平日又不苟言笑, 他手下的兵卫大多对他存些敬畏之心。

  那青年宫卫意识到自己多嘴, 忙略低下头,安静跟在了卫楷的身后。

  卫楷迎着熹光走在一众宫卫之前,回想起林纨清丽的容颜,冷峻的面目也渐渐柔和下来。

  围绕在他心头的疑云也终似被拨散。

  那年在豫州军营,卫楷第一次见到林纨。

  犹记得那样一个纤弱貌美的女子, 着一身紫绦绯绣文袍,高束乌发, 眸如深水,圣洁平和中带着几分智性。

  任凭哪个男子见到当时的林纨,纵使不会心生爱慕,也会将她那时的容貌深刻于心, 可谓惊鸿一瞥。

  可他那时却没在想,林纨有多美。

  而是觉得眼前的这位蔼贞翁主,于他异常熟悉。

  二人仿佛是故知。

  一看到她, 他便觉得心头隐隐有阵钝痛。

  卫楷只知林纨那时要用卫槿做人质。

  卫瑾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自是对林纨存了设防之心,甚至是敌意。

  齐均出事后,他不得不应下林纨的要求,遵从了她在军中的一切安排。

  卫楷对未来一无所知,但为了妹妹卫槿,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更遑论林纨许以他的是,妹妹的安稳生活,和他仕途上的极大帮扶。

  没离豫州前,他总听那几个熟悉的兵士偷偷谈起林纨,因着蔼贞翁主的到来,着实在豫州军营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有的老兵说她长得很像已故的大将军林毓,年轻的兵士则多是议论她的相貌。

  卫楷不发一言的听着那些兵士于私悄悄议论林纨,他还听到,林纨与帝都那位玉面阎罗顾粲有着婚约。

  入洛阳后,卫楷一边熟悉着宫中生活,一边不时地想起林纨。

  想起她的原因也不是什么男女间的倾慕之情,而是她带给他的,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而且一想到林纨,他的心就会不自主的泛疼。

  卫楷觉得是自己中了邪,他努力的想把林纨忘在脑后,生活也慢慢恢复如常。

  直到这几月,他总是反复的做一个梦。

  那梦的场景过于真实,让他甚至怀疑,梦里发生之事,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并非是虚假的幻境。

  梦中他与林纨和卫槿坐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上。

  时逢深冬,三人所乘的马车坐凳裂痕斑驳,卫槿在一旁用哈气暖着手,林纨眉目温柔地看着她。

  卫楷梦里的林纨并未穿什么锦衣华服,她也如他和卫槿一般,一身粗布麻衣。

  林纨并未佩任何簪饰,只用有些发旧的豆红色布帛缠绕在轻绾的乌发上。

  可卫楷觉得,这样的林纨也是极美,甚至更令人心动。

  让人想保护她。

  林纨被凛风吹拂的青丝、她拨发的那双素白的手、因寒冷而被冻得微红的耳珠和鼻尖、和她迎着车帷外的煦日时那如琥珀般澄澈的瞳孔……

  种种细节,历历在目。

  温柔,又坚韧。

  虽入淤泥,却仍脱俗出尘。

  ——“这下纨姐姐终于能放心了。”

  卫楷梦里的卫槿如是说道。

  林纨淡哂,将车帷轻落,面上的神情说不出到底是释然,还是无奈。

  卫楷见梦中的自己有些讷讷地开口问向林纨:“……此事了结后…你…你有何打算。”

  林纨神色恬然,微微侧首,思考了半晌,语气认真地回道:“你的背伤不容再拖,我身上还有些积蓄,虽然不多,但治病却是足够。”

  卫楷面色渐渐泛红,有些磕巴地回道:“我…我…问的是你的打算。”

  林纨笑意愈深,微微舒了口气后平静地道:“我现下也是无处可去,一直借住在你们兄妹家,将来吗……倒是想有个营生做。”

  卫槿听到“营生”二字双眼一亮,兴奋地对卫楷道:“纨姐姐说得极对,阿兄你总在别人那儿做工也不是长远之计。不如我们攒些钱,在市集上支个摊子,做点生意,也总比你被黑心店家克扣工钱强。”

  林纨赞赏地看了看卫槿,丝毫未因眼下的境遇而流露悲戚之情,她对卫楷点了点头,道:“我身无长技,唯画工还算拿得出手,白日可以支一画摊给年轻妇人绘些小像,傍晚回去也可做做女工贴补家用。”

  梦中的卫楷看着卫槿与林纨饶有兴味的计划着自己的未来,心中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想,林纨若是支画摊,他便在一旁支个卖蒸包的摊子。

  挣不挣钱不打紧,主要是林纨过于貌美,坊市鱼龙混杂,他怕有地痞心存不轨,会欺辱林纨。

  三人心情释然的回到了司州帝都洛阳。

  数日后,罪臣顾焉之子顾粲从狱中被放,得到消息后,林纨的面色依旧如常。

  但卫楷和卫槿明显觉出,她总是心不在焉,做女红时还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卫楷不敢问林纨的心意。

  他清楚,林纨有多爱那镇北世子,不然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翁主身份和临淄的封地。

  他也不是没想过,林纨现下落魄,一个女子没个去处,最后兴许会委身于他。

  但是再往下想,他便觉得自己龌龊。

  林纨在他心中是不容玷|污、神女般的存在,他自觉他配不上她。

  而后的梦境有些模糊。

  卫楷依稀记得,林纨本是说要去买些做羹的菘菜①,卫槿想陪着她一同去,却被林纨拒绝。

  兄妹俩也并未多想,只当是林纨难以走出人生变故带来的阴影,想要一个人出去转换心情。

  待到酉时,林纨还未归家,卫楷和卫槿隐约觉得出了事,分头去寻林纨。

  寻了良久,卫楷最终得到的是林纨的死讯。

  她的尸身早已不在事发的雪地,他举着昏暗的油灯,雪地上已变深变黯的血迹是她留下的。

  有个老妪嫌晦气,一边骂着官府也不派个人来清理这摊血污,一边跟如丢了魂魄的卫楷描述着那妙龄女子死状的凄惨。

  ——“她…她的尸身被谁收走了?”

  梦中的卫楷唇瓣泛紫,语气艰涩地问道。

  那老妪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啐了几次造孽,随后感慨道:“那仵作本想将她扔到乱葬场,还没抬走,却来了个面容被毁的瘸子,还有一个断臂的胖子……那瘸子说这姑娘是他妻子,把她的尸身抬走了。唉,也是可怜,也不知道到底得罪了谁……”

  思及此,宫道有一宫妃乘辇而过,辇上悬的银铃轻碰,那清脆的声响再度打断了卫楷的回忆。

  卫楷携一众宫卫停步向那宫妃揖礼,他垂着头首,有些怅然若失,心中却慢慢有了念头——

  这梦,绝不仅仅是普通的梦。

  而是,他的前世记忆。

  *

  回府这一路,顾粲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俊容阴郁。

  林纨观察着他的神色,几欲掀唇询问,却终是选择缄默。

  她身为顾粲的妻子,一直是给予他足够的空间,纵是有些时候会对他的做法感到疑惑,但是却不会多加询问。

  顾粲下朝归府与她相处时,也是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公事。

  林纨想着,顾粲应是碰到了棘手的公事,便暂稳了心弦。

  马车行至府上时,顾粲却没有同往日一般,先搀扶着她下马车,而是自顾自地踩着小厮搬来的矮凳,只身往府门走。

  林纨见状,心中有些慌乱,刚想开口唤“子烨”,却被牵引马颈的靷子绊倒,险些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随行的香芸和香见吓得不轻,顾粲听到了动静回过身来,见林纨双臂被丫鬟搀着,精致描绘的柳叶眉也凝作了一团,便走到林纨身前,低声询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林纨微微抿唇。

  顾粲的语气虽然带着责备,但是却存着刻意的温柔。

  自今日见到卫楷后,顾粲便有些不大正常。

  会不会是卫氏兄妹的事被他知道了?毕竟顾粲在宫中的眼线也不少。

  林纨看着顾粲关切的眼神,心中有些无奈。

  顾粲总有事瞒着她,可她又如何不是呢?

  林纨笑着摇首,借势向顾粲撒娇,她示意香芸松开她的手,向顾粲央求道:“子烨,你扶着我回去吧。”

  府门檐角悬着的灯笼虽然不甚明亮,但顾粲也能瞧见林纨的小脸煞白,身子因为受寒有些发抖,再一听她温|软且带着讨好的声音,便将之前种种的复杂想法抛到了脑后。

  他将林纨用自己身上厚实的氅衣披裹,小心翼翼地将林纨横抱了起来,并低声命香见提前备好水,好让林纨沐浴。

  一为驱寒,二是她一羸弱女子为死去的宫妃敛尸,也除除晦气。

  林纨的心安稳了下来,带着顾粲体温的氅衣让她身上温暖了许多。她刚欲阖目,享受现下与夫君的亲近,却听见顾粲意欲不明地问:“你和祖父的部下卫楷……是熟交吗?”

  顾粲问完后,便有些后悔。

  她与卫楷的事,他一清二楚。

  可一想到那男子曾差点取代了他的位置,顾粲的心中既存酸涩,又存着苦涩。

  在林纨危难之际,卫楷守在了她的身边。

  而那时的他却如一个懦夫一般,连见都不敢见她。

  话既问出口,也就不能再收回。

  顾粲静静地等着林纨地回复。

  林纨沉默了片刻,终是回道:“你既知道他是祖父的得力部下,便该知道我是认识他的,但若论熟交,还算不上。”

  顾粲低声道:“知道了。”

  林纨的话术滴水不漏,言语也没有闪躲。

  但是提到卫楷时,她沉默的那半晌终是让顾粲心存有芥。

  林纨没再多想男人存的心思,她身子弱,今日又过于疲倦,还未到寝房便在顾粲的怀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和顾粲都在水里。

  二人在水里敦伦也不是第一次了,林纨倒也不排斥,她知道顾粲今日心情不佳,还有意迎合着他。

  平日林纨容易害羞,很少主动。

  顾粲得了趣,透过氤氲的水雾看着妻子酡红迷|离的面容,一时失了心智。

  林纨体力不支晕倒后,本以为便能休息睡下。

  谁知被捞出来后,男人拨开了她的湿发,在她耳侧低哑道:“为夫近日事冗,休沐都不能陪在纨纨身边,所以今日纨纨多陪陪我好不好?”

  林纨没了说话的气力,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只知道顾粲用这种语气与讲话时,都是在诱哄她,便迷迷糊糊地点头答应了。

  次日本是顾粲的休沐之日,按说平日这时辰,二人总是相拥着贪睡到巳时,几乎一整日都不出寝房。

  顾粲每每都有些无赖地说,左右她也不用出府走动,不如一整日都陪着他。

  林纨面子薄,也拗不过他。

  便由着他意,让丫鬟把吃食送至门口,顾粲将食盒提进屋内,亲自喂她吃下。

  待她恢复体力后,一整日都是无休无止的翻云覆雨。

  今晨顾粲却醒的极早。

  他因梦魇而惊醒,林纨只听见顾粲不停地喊嚷着:“放开她!放开她!”

  声音既愤怒,又充满着无力的哀怨。

  林纨忙用衾被覆身,担忧地看向了坐在床侧,揉着眉心略显痛苦的男人。

  林纨关切地问:“子烨,你梦魇了吗?不怕的,你现在已经醒了,梦里的那些都是假的。”

  顾粲见林纨醒转,倏地攥住了她白皙的素手。

  林纨被攥得有些疼,微微蹙了下眉头,却任由他攥着,用另一只寻了块帕子,细心地为他拭着额侧的冷汗。

  顾粲双目猩红,恢复清醒后一想起适才的梦境,仍是心有余悸,面有鸷戾。

  林纨开口,再度询问他情况如何,顾粲却满脑子都是她被陌生男人占|有的可怕画面。

  他本以为梦中的男子是卫楷,可好像又不是。

  纵是知晓是在梦中,亲眼所见自己的发妻被人欺辱,这滋味也是难言。

  现下他心中不仅存着对卫楷难以言喻的妒意,更存着对林纨的愧意。

  林纨见顾粲不言语,便唤了个丫鬟,询问时辰。

  丫鬟看了屋外的日晷,进室回道:“回夫人,现下还不到卯时。”

  林纨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冬日天亮的晚,天还未明。

  顾粲这时心神稍稳,细细打量着林纨的眉眼,终于开口道:“今日我不在府上,你若遇事不决,便先同元吉商议。”

  他低首亲了亲林纨的额头,心中却筹划着旁的事。

  顾粲不清楚上官衡现下到底是什么状况,自己费心布的局眼见着就要折在这人的身上。

  他顾粲从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布局之前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

  现下他跟上官衡耗不起功夫,他不能再等他了。

  思及此,顾粲用手轻抚了抚林纨柔软乌黑的长发。

  林纨则用额头轻轻地蹭着顾粲的下巴,试图以此安抚他的梦魇之苦。

  她隐约记得,昨夜他却然说了这一月的公事繁冗,可能休沐日不会陪她。

  林纨心情有些低落,却也知顾粲在朝中不易,便温顺地点了点头,忍着身上的酸|乏和不适,起身伺候顾粲梳洗。

  顾粲离府后,林纨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碌。

  她携了几个下人去了新葺司空府,看了看她和顾粲新府的布局,随身带了绘卷和工笔,将那府中景致的鸟瞰之图详尽的绘了出来。

  新府被山水萦绕,离洛都的皇城中心稍远些,但胜在风景怡人,景观别致。

  亭台轩阁、楼榭馆坞都还未取名置匾,光取名这一项就要花心思想想。

  林纨与做工的杂役头子见了面,杂役头子向她汇报了进度,算上打扫,约莫着年前,一切便能妥妥当当。

  回府后,林纨独自坐在顾粲的书房中,用工笔在鸟瞰图上,粗绘了几颗绣球花树,想着在二人的住所的庭院内,将石竹色和堇色②的绣球都植栽个几棵。

  绘了半晌,林纨却慢慢撂笔,心绪寂寥。

  如若顾粲在她身旁,陪着她一同布置新府,要比现在有趣味得多。

  见天色已晚,林纨准备去后厨看看,以备好吃食,等着顾粲回府。可谁知元吉却告诉她,今夜顾粲不回来了。

  林纨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还有不到一月,便至年节,林纨边忙于新府修葺之事,一边发现顾粲或许是在有意的冷落她。

  她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先是休沐之日,他都不在府,且彻日不归。

  再是,平日下朝之后,他也不同以前一样,对那敦伦云雨之事总是颇有兴致。

  这一整月,他都没有碰过她。

  林纨自小被娇养在侯府,母亲谢容和父亲林毓是极恩爱的,但却是她所识夫妻间的极少数。

  她自小也是听惯了官家男子的负心薄幸,还有后宅之间的妻妾争斗。

  越深想,林纨越觉,顾粲怕是在府外养了个外室。

第70章 069:孕事(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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