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这章再一次讲到北疆(2)

  我留在燕都过了一个很不好的年节,我和宋清平近几年的年节从没过好过。

  因为正在孝期,今年宫里没有开宴,我和宋清平在宋府随便吃了点东西,气氛很是难看,好好的年节过得像寒食。

  因为他不想让我去北疆,可是我非去不可这件事儿,我们一直闹了半个多月。

  谁知道他最近怎么回事,说哭就哭,仿佛上辈子从没哭过,专把眼泪留到这辈子来用。他一哭我就没辙,我怕他怕得要死。

  他不算是生气,我也没有生气。像平常一样过日子,只是我一提起这件事他就装作听不见。

  我找二弟说过,我没想到他也不让我去北疆,看来他还是心疼我这个皇兄的。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北疆我是非去不可得了。

  “宋清平。”我伸手拽他的衣袖,“你陪我出去走走。”

  宋清平顺势站起来,将跨过宋府门槛时,我又说:“跨过这道门槛,就别再想别的事情了,我们好好的过一个年好不好?”

  这是我常用的伎俩,我与宋清平遇上了什么说不开的事儿,我就说我们都先忘记这件事,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但这回我是骗他,我想先骗他放下心里的这件事,之后再好好的跟他谈。

  他点头,我才拉着他出门。

  城内各宅前、檐下皆挂了白灯笼,因为父皇是今年去的,举国为他守孝。四处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声音。

  一直走到朱雀大街的街尾,我说:“你想,从前,我们和皇姊他们在小皇叔府上放烟火多有意思。”

  他应说:“是。”

  “那时候我们在重华宫饮酒吃宴,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我继续说:“我用砍木头的刀子给你们折梅花插瓶儿。重华宫的烛光灯影里,你插在铜壶里的梅花好像要烧起来一般。”

  “有时候你剪烛芯,一明一暗的照在你的眉眼上,那光彩便一分一分的添上去。”

  “也就是在烛光里,墙那边传过来一声‘山河仍在,国泰民安’,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那时候我想,就算让我一瞬间白了鬓角,我也不会奇怪。一年一年么,不就是这么和宋清平一起过去的?”

  我借袖子的遮掩,伸手扣住他的手:“你想,天底下有多少像我们这样、像我们一行少年一样的人呢?他们恐怕也不都在燕都,随处都有这样的人。若我们与匈奴打起来呢?妻儿留守家中,丈夫得上战场去,姑娘家留在故乡,少年郎出征去。我想,从军途中能不能逃呢?恐怕要逃的机会有很多,可他们为什么不逃呢?那是……”

  宋清平打断了我的话:“殿下,我们说好的……”

  “你一定以为我要说家国大话了,这样的话不说也罢,谁都知道,国亡,何以为家?”我没敢看他,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我不是突然就变了,我是个多么贪生怕死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削木头伤了手指都能哇啦哇啦胡叫半天,我怕死,我怕死怕得要死。我不说为什么旁的人,也不说为皇姊、二弟他们,就单单是为你,我也得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得很,你这个丞相,除了二弟给你撑腰,在朝上说话,还有谁理你?若你不是与二弟一同长大的,我想他也不会管你,你这个丞相当得窝囊。外患不除,你怎么当丞相呢?天下苍生你该怎么救呢?”

  他甩开我的手:“用不着殿下替我操心。”

  我笑着拉回他的手,扣得紧紧的:“我不就是没顺你的意思当皇帝嘛,你怎么总是记恨我?”

  “臣没有。”

  完了,宋清平对我称臣了,这种情况他一称臣,我就得抓紧说话,否则之后我就没有说话的余地了。

  “你哪里没有?你看你这个样子就是怨我。”我说,“北疆呢,你让我去我要去,你不让我去,我就偷偷的去。偷偷,你懂得吗?你这样子,还不如好好的给我准备一顿践行酒,送我出征。我们在九原那棵桃花树下埋一坛桃花酿,等我回来了,也就可以当庆功酒喝了。”

  他不说话,我想是被我哄得有些动摇了,我继续说:“你放心,我这辈子肯定比上辈子厉害,上辈子的我又怂又傻,一句喜欢也没跟你说。这辈子我厉害些,肯定能好好的回来,你就安心在燕都等我。我每日都给你写信,用你在北疆的马场里的千里马送回来,用不了几日你就收到了,不过我不能给你寄沙子了,省得驿站的人又骂我。”

  他却垂眸说:“殿下说过的,上战场一定带着我。”

  我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从前我和他在马场练骑射,我嫌弃我的马很不好,说打起仗来一定先把它给吃了。

  当时宋清平听了就变了脸色,一直到我说我上战场一定带他才缓过来。

  原来那时候他是想到上辈子的事情了。

  肯定是我上辈子上战场没带他,结果自己就折在战场上了,怪不得他那时候那么生气。

  我总惹他生气。

  可是现在,我说过的话我自己却仍旧无法做到。

  “对不起,我食言了。”我很勉强的笑了笑,“你看我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人,你当时就应该想到我会食言。你得留在燕都,二弟这个皇帝当得风雨飘摇,没多少人给他差遣,偏生朝中那些大臣,又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人。他出不了宫,很多事情还得托你来办,所以你得留在燕都。我不一样,我在北疆比在燕都的用处大。”

  这样的道理宋清平肯定明白,我只是说出来劝劝他。

  这时候我们走到城门口,除夕晚上城门大开,我们一直走到城外去,看见很久之前小皇叔出钱搭建的那座宝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了,只留下一个空架子。

  我指着那堆木头料子说:“什么时候你把朝政整顿好了,就出钱把这宝塔修一修。我知道你开铺子有钱,等你把这宝塔修好了,在最顶上挂上写有我名字的灯笼——我要你亲手写的——算是给我祈福,到时候你一把灯笼挂上去,我保准就骑着马从北疆回来了。”

  我不让他说话,看见河边有卖河灯的,便说要去买两个来给父皇送魂。

  河水结冰,还没化开,所有人就将河灯放到冰面上去。总归都是水。

  我写了父皇的名字,实在是很大逆不道的事情。又祝他顺着河灯,早日投胎,找到一处富贵人家。

  放完了河灯,我转头问宋清平:“那时候,我们在书院的山脚下放河灯,我问你的河灯是给谁的,你不跟我说。现在我猜到了,你是给上辈子的自己的,是不是?”

  “是。”宋清平垂眸看我,“那时我想着,我既然重活了一辈子,我定能辅佐殿下成为一代明君,还能帮陛下免去所有的灾祸。”

  “结果你这辈子的变数仍旧太多。”我也看他,“天数有变,天命不可违也。我命中注定该有此一劫,你挡着我不让我去北疆,就不怕天谴?”

  “宋清平不怕。”

  “但是我怕。上辈子死在前头的是我,你肯定知道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有多难受,这辈子若是你先走了,你舍得看我像你上辈子一样难受?”

  我算是摸到宋清平的死穴了,他怕我难受,也怕我死。

  “你放我去北疆,说不定我还能骗过天命一次。”

  过了很久,宋清平终于很轻的点了点头,又很轻的说了一句:“这回殿下不许食言。”

  “等回去了,我给你立字据。”我随手折下光秃的柳枝,“现在我们把这件事情都忘记了,好好过一个年。”

  宋清平道:“分明是殿下先食言的。”

  “我们现在就都忘掉。”

  我这回是真的想跟他好好的过一个年的。

  我把柳枝绕成好几圈,编成一个小小的圆儿,放在宋清平的发冠上:“好看。”

  “该是我给殿下折柳枝……”

  柳,留。

  再怎么说,宋清平也还是不情愿放我走的。

  “都说了不许再提这件事了,你总是不听我的话。”我也总是这样,对他和对我自己很不一样。我很快换了话头,“等以后,我在工部的位置升上去了,我就给你雕一个丞相的官印。”

  “多谢殿下。”

  “你记不记得从前我们一行人沿着河岸走,浩浩荡荡的像纨绔子弟出去打架一样?那时候魏檐还没在燕都,我们九个人,九是大数,生生不息。最后魏檐来了,我们十个人,才算是圆满了。”

  宋清平没有应答,我把双手伸到他的袖子里,捉住他的手:“冷了,回去罢。”

  仍旧是那样的烛光灯影,我与宋清平面对面坐着,火光跳了一下,仿佛是什么机关一般,墙外就传来“甘露元年,山河仍在,国泰民安”的喊话声。

  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景嘉多少年,随父皇的离世,已经永远留在史书上了。

  甘露二年的初夏,北疆骚乱,沈林薄在城楼上给新封的贤王沈风浓送行。

  酒水洒在地上,渐渐的渗下地去,仿佛象征着我此后颠簸的岁月与命运。

  宋清平牵着我的马,把我送出去很远,我若不拦着他,我恐怕他会一路跟着我去到北疆。

  我对他抱拳:“送的足够远了,丞相请回罢。”

  我不喊他宋清平,不是因为在大军前,我要显示出一点君臣尊卑的意思,也不是因为我暗示他在燕都要好好的当一个丞相。

  我只是想这样喊他,能教他想起自己肩上的担子,从而回燕都去。

  他这个人看起来大仁大义的,其实好容易就迷失在儿女情长里面。

  我不一样,我看起来就很容易迷失。

  我又催他:“丞相回罢。”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开口时嗓音沙哑:“臣……”

  “这个给你。”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木雕的兔子给他,我很久没有雕这种兔子了,这是我最近雕的一个。

  我策马跑出去,很久之后回头看,宋清平还站在路的尽头,身影闪了一闪,又不见了。

  人世大抵皆是如此,同行一段,谁一扬鞭,谁还留在远处,便是分道扬镳。

第54章 这章再一次讲到北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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