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冰花番外:春风不度

  火车穿过覆雪的山洞, 如一条白蟒一头扎进泥里,摆摆尾不见了踪迹。

  雪天宁静,除了车里同伴的呼噜,只听得到火车运行、压过铁轨时的轰隆声。

  方辞冰侧头望着窗外, 他清俊的脸倒映在玻璃上, 隐入车外的松林里, 显得格外冷寂。松林幽深,似墨画中一般, 无限向远处延展, 隐进朦胧薄明的留白处。

  自然不会想到“返景入深林”之类的诗句,这里是异国的语境。

  下车是夜晚, 雪光夺目,月色如洗。落榻的温泉宾馆装修简单, 几张榻榻米,有竹、有石、有纸、有木,侘也寂也。

  方嫌雪将行李放在木桌上,盘腿而坐,身边的朋友们道:“简陋得很。”

  能听出鄙夷,还有夹带了一路的牢骚——要不是对方诚心邀请交流, 谁来这鸟不拉屎的弹丸之地。

  但方辞冰也不否认, 的确很简陋。

  他起身, 拿茶杯倒了几杯温水给他们:“虽然朴素,也能见优雅之美。”

  朋友笑笑:“看来不是世上缺少美,只是我们少了辞冰那双发现美的慧眼。”

  方辞冰脾气好,谁都喜欢开他玩笑,每每如此,他只一笑而过。

  方辞冰摇摇头, 笑叹口气:“总打趣我,我是再也不肯跟你们出来了。”

  “别介啊,要不是冲着你,人家也不会邀请我们文社。”社长在门外喊了声。

  入幽玄之境,总让人觉得能发生些世外之事。而十三岁的花筏,也正是在这样的雪天里,得以窥见他此生最难忘的盛景。

  那天,花筏提着木桶从庭前经过,也许是桶里的温泉水装多了,荡了部分出来,烫融一小块雪地。

  雾气笼罩着一方院落,枯枝划破白茫茫的天。男人站在屋内,屋后的群山从另一边的窗子显露过来,在木制框架框成的画中,他的脸带着不可预测的、超自然的神性。

  花筏“嘶”地一声,十只脚趾不安地蜷起。

  方辞冰扭过头,轮廓分明的脸从白色高领毛衣里露出来,在花筏是视角里是一半阴影,一半光明。

  “烫伤了吗?”方辞冰搁下笔,走过去蹲下,查看那双脚背通红的少年的脚。

  少年并没有回应,方辞冰才想起来,这是在日本,他该说日语。

  他又用日语说了一遍,没想到少年却用生涩的中文回答他:“没有烫伤,谢谢先生关心。”

  但那脚背怎么看都是起了泡,不像是没烫伤的样子,方辞冰坚持带他进屋,给他找烫伤药。

  花筏心想,自己都习惯了,哪有这么娇贵。

  但面前的先生让他觉得非常舒服,家里本来也没什么事,索性听话留下来,打发打发时间。

  他在屋内走了一圈,在方辞冰刚刚画就的画上落眼。

  清疏的松林,大片的空白。

  “画艺不精,让你见怪了。”方辞冰走过来,对他道。

  “很好看。”花筏笑笑,狐狸眼眯起,语气忽然低下去:“只是感觉很哀伤。”

  松林之哀犹如世相之哀,亦如男女恋情之哀,可感而不可见。

  “哀伤?”方辞冰柔和的眉眼轻皱一下复又缓和,淡淡一笑,“没有哀伤。中国讲究抱残守缺,冲淡平和,和你们的物哀不一样。”

  那时候,花筏就知道,悬于小岛上的落樱之易逝、海滨动荡里的幻灭和虚无,这个背靠稳固河山的男人永远也不能感同身受。

  “你叫什么名字?”方辞冰问。

  “花筏。我爸爸是个中国人,姓花。”花筏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妈妈在附近的蚕房工作,我到温泉宾馆打工。”

  “噢,这样。”方辞冰笑笑,面上是生活优渥之人听到他人艰辛时候特有的隔阂。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虽然来往的中国人很多,但花筏还是第一次和除父亲外的中国人交流。

  “方辞冰。”方辞冰道。

  “方辞冰。”花筏念着,却是文盲跟读一样,嘴里有音,脑里无形。

  方辞冰看出他一脸茫然,走到宣纸前写下几个字,对花筏招手:“过来,我教你写。”

  手心和手背的接触凉中带暖,身后的胸膛较自己来说算得上宽厚。方辞冰手把着他,带着他写。

  “方辞冰。”

  多年后,花筏才从书里,看到“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的句子。

  从来没有后悔过第一个会写的中文词,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方辞冰。

  走的时候,花筏带走了全部的和果子,脚背也被人仔仔细细地抹上药膏,缠好纱布。

  就这样,花筏成了方辞冰院子的常客,只要文社不开社,方辞冰就会在屋里等他。

  花筏是一张白纸,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是学起来很快,比从前读过书的人还聪颖,因为不会被从前的一套拘束。

  读书多的人,都好为人师,方辞冰也不例外。遇到闲暇时光,他就拉着花筏,从词到句从头到尾都给他分析一遍,花筏总是很耐心。

  方辞冰时常觉得,虽然只认识花筏几天,但却比相交多年的同行好友都要来得心意相通。

  那天,他依旧和花筏讨论到黄昏,被他朋友蛮横的开门声打断了。

  “我想,俳句更看重物,而唐诗宋词融情于景,不写人,却处处可见人。”花筏无视那人,继续道。

  “是,俳句凉薄得多。是无常、是徒劳、是虚空的虚空。”方辞冰回了一句,对朋友微笑,“回来了?”

  他朋友冷哼一声,带上门:“怪不得不想去文社了,原来在屋里开着呢。”

  方辞冰介绍道:“这是花筏。”

  “我知道,你的‘小朋友’嘛。”男人带了分意味不明的笑,“来日本,当然要尝意气、修色道,尤其来了个现成的小美人。”

  方辞冰的脸色冷下去,站起来道:“阿博,你说这话,有辱斯文。”

  “也不知道关起门、斯文扫地的是谁。”阿博甩了一句,进了自己房间。

  当晚,方辞冰便和那群人绝了交,收拾东西,另寻住处。

  “你还会回来吗?”花筏站在林海冰原,望着他。

  “我该回家了。”方辞冰微笑,春风化雨。

  “你不愿意留在这儿,是喜欢国内的繁华?放不下你的‘千里快哉风’?”

  “好风嘉月,处处都有,我怎么会觉得不同?”

  花筏不再说话,心里却隐隐窃喜,方辞冰并不讨厌这个地方,也不讨厌他。

  方辞冰是君子,不同于西方的绅士,很中国的一个词。

  他父亲曾经魂牵梦萦的地方,要不干脆去看看?就算方辞冰不再回来,他也可以去找他。

  和方辞冰道别,人不再见,那傲骨和风雅却像一粒种子,深深地在他心里扎了根。

  可到了国内,他却发现游子始终是游子,穷人始终是穷人。风花雪月救得了文人水深火热的心,却不能满足他的辘辘饥肠。

  他融不进方辞冰的圈子,连靠近他的生活都费力。

  他甚至开始怀疑,他不远千里过来追寻的人,究竟是和他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朗月清风、前程似锦的先生啊。

  不如折断那傲骨,困住那风雅,将他拖到自己所处的泥潭。

  听说花筏出车祸之后,方辞冰一时糊涂,什么也不顾地跑到花筏常在的山下找他,却被他困在山洞里出不去。

  花筏生着火,没日没夜地和他聊天。

  他也就由着他。

  怎么说,心肠烂透的人,也总比死了的好。方辞冰惊讶自己的底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低。

  “方辞冰,你知道吗?你娶叶隋璐那天,我想到一个词,驸马。”花筏蹲到他面前,拿明亮的眼睛对着他。

  方辞冰皱眉,不愿理睬。

  “断送自己毕生前程,换做后半生的富贵闲人,你开心还是痛?”

  “我开心。”方辞冰抬眼看着他,那视线在花筏看来分明是钝刀子。

  “你撒谎。”花筏咬牙道。

  “没撒谎,求仁得仁,我认。”方辞冰面容散淡。

  “我替你痛!”花筏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答应她的条件?”

  “花筏。”方辞冰眸光寒凉,像看着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这是你一手设计的。”

  “是,是我一手设计的。我故意做出赝品,引叶隋璐偷天换日,害得你家破人亡。又故意把仿制品放在墓里,让人抓住,进牢接近方嫌雪,让他出去找叶家报仇。我存的,就是让你们两家鸡犬不宁的心思。现在谁都抛弃你,你只有我了。”

  “你也没有站在我身边啊。”方辞冰扬头,讽刺地笑了声。

  事到如今,人人都要逼他抢他,他却一直是孑然一人。

  “我不会让你告诉他们真相的,我不会放你走。”花筏不否认,只道。

  “我不会告诉他们。”方辞冰淡漠道,“你可以不放我,但我不是自愿留下。”

  “方辞冰,和叶隋璐离婚!你知道,我每天被折磨得睡不着觉。”花筏凑到方辞冰面前,捏住他瘦削的下巴,樱唇贴上去,火热地席卷,方辞冰只是皱眉闪躲。

  “你讨厌我?”

  方辞冰沉默。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并不志在四海,也不追名逐利,但是立于天地间,该尽好自己的一份责任。

  对家人的忠诚奉献是责任,对叶隋璐的承诺交易是责任,对花筏的愧疚动心亦是责任。

  可从他踏出叶家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知道花筏来国内找他、犯罪入狱的时候有多心疼,知道真相后就有多失望。

  但一切的错都在他身上,他并不怨恨任何人。

  花筏疯了一般地索要他的回应,他已被烧成死灰还要在冰湖火海里来回,身体是压抑不住的快感,心里却被耻辱和背德感占领。

  花筏的血统里,带着雪国的矛盾。怯懦又残忍,温顺又强硬,春风也度不了的美人关。

  花筏终是让他走了,山洞里的荒唐,不足为外人道。

  花筏回了故国,对隋琛和嫌雪说,是回家找爸爸妈妈,嫌雪他们很放心。

  提了很多次的爸爸妈妈,方辞冰却知道,温泉宾馆后没有蚕房,花筏早就没有什么爸爸妈妈了。

  曾经听他说过他名字的含义,樱花花瓣漂浮在水面,像小船。宁可随波逐流,也不一生孤独。

  故国空无一人,做过孤儿,一辈子都是孤儿。

  走了神,被叶兰果盯了半天。现在方辞冰只有周末能去叶家看看儿子。

  “说到哪儿了?”方辞冰微笑。

  “说到诗词的伤感。”叶兰果乖巧应答,“您说到最悲伤的诗,还没说是哪一句。”

  “哪一句。”方辞冰喃喃,“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听起来是期盼。”叶兰果说。

  “悲伤在,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他妻子已经去世了。”方辞冰说。

  “所以,能够见面的时候,要好好珍惜。”叶兰果笑得天真烂漫。

  “没错。”方辞冰摸摸儿子的头。

  也许什么时候,他会再去游一趟雪国。也许是明年,也许是下个月,也许就是明天。

  作者有话要说:  到今天为止,所有内容更完啦!幸会大家~有缘再见~

第78章 冰花番外:春风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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