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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得平淡,就像是迟暮时分追忆往昔,用一半怀念,一半好笑的口吻。

  孙尚香甚为感慨,“我还记得二哥初即位的时候,我还可以对他呼来换去,我还是他疼惜的小妹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二哥面前我也不敢放肆了。”孙尚香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着乔陌,“我们是血亲啊,本该是这世间最亲的人,为什么,”孙尚香数度哽咽,“为什么在二哥眼里,血亲就是用来牺牲的?因为我是他一母所生的胞妹,他说他信任我,所以我就必须和亲联姻。”

  乔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息,“郡主那日,是故意放开公绩的手的吧?”

  孙尚香扬起下巴,不无骄傲地说:“当然,难道要凌统亲口说放弃我吗?我还不想那般丢脸。”

  “可也许公绩是想和郡主在一起的。”

  孙尚香摇摇头,十分肯定,“承烈二字于他而言太重要了,而且,”她的声音低了许多,“我感觉到他的手松开了。”

  乔陌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通过肢体碰触来聊以慰藉。

  “陌姐姐,”孙尚香调整好情绪,抬头看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就同意联姻了吗?”

  看着笑容明朗的孙尚香,乔陌生出几分哽咽,明明方才还是愁云惨淡的模样。

  “因为皇叔他素有贤名,他仁爱,爱民如子,对上对下都是谦恭有礼。那么他也这么对我。”孙尚香像是很兴奋一般,说着说着竟还手舞足蹈起来,“他会对我很好,不敢薄待我轻视我。顶多就是夫妻离心,旁人闲言碎语,但是也不打紧,谁叫我从小就活在流言里呢?”

  乔陌觉得,昔日的孙尚香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她抓她回府的夜晚,死在凌统放手的那一刻。

  孙尚香看着外面的景致,喃喃自语道:“要到了。”她转头拉着乔陌:“陌姐姐,替我看看,我美不美?钗环乱不乱?”

  乔陌几乎是哭着对她说:“郡主很美,鬓发也很精致。”

  孙尚香满意道:“那就好,总不能让江东丢了脸。”她整理一下衣袖,端正坐好。

  此刻的孙尚香,满足了名门闺秀的所有要求和条件。饶是一直同她不对付的顾家小姐,总取笑她的世族大家,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看着孙尚香脸上展现出完美的笑容,嘴角弧度刚刚好,很是温婉。在这一瞬间,乔陌很怀念曾经翻墙打架的孙尚香。

  因为她嫁给了一个不爱她而她也不爱的人,所以从出嫁开始,就要做戏。

  这样的笑容,要在脸上挂多久?

  这样的举止,要持续多久?

  乔陌转过脸,偷偷哭泣。

  待孙尚香安顿好后,乔陌向她辞行。

  “保重啊。”乔陌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淡雅的夫人,百感交集。曾经的孙尚香,哪一日穿得不够鲜艳明亮?恨不得将太阳的光芒都折射在自己身上。

  如今她也梳起繁复的发式,穿着浅色的衣裳。

  孙尚香鬓发上的步摇泠泠作响,“陌姐姐你也要保重。等你走后三天,我再给二哥送信。”

  “有劳郡主。”乔陌朝她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孙尚香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孙权那日会不会知道,那是他与乔陌最后一次见面?

  真是讽刺。

  不久之后,孙权就会收到一封帛书。看过之后,他会明白,乔陌那时,是决心要离开的。无论他如何舌灿莲花地解释经年旧事,在乔陌看来都只是物是人非。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轻轻揭过的。造成这场离别的,是他的猜忌杀戮,冷峻无情。

  “属下苏玄妙百拜吴侯:

  属下以稚子之龄,承蒙先主公养育,亲自赐名乔陌。盖孙氏之恩,属下非肝脑涂地而不能报也。在先主公与主公身侧侍奉十数余年间,属下已是穷尽心力,身患恶疾痼症,恐不能再报答恩情。是以今日特求主公恩典,允准属下辞去暗卫长一职,偷得余生闲。

  此后山高路远,不复相见。”

  她以为,孙权与她真的会有未来。哪怕她还是作为见不得人的暗卫长的身份陪他,她也愿意的。

  她陪了他十年,辅佐他,安慰他,为他排忧解难,披荆斩棘。

  十年,多长?足以让一个女孩长成一个少妇,足够让稚子长大。也足以让人心变得深不可测,只看一眼,便如临深渊,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将人吸进去,摔得粉骨碎身。

  她也终于体会到了云纨的心情。

  为着虚无缥缈的借口,为着自己一意孤行的想法,做了太多太多没有意义的杀戮。

  她倦了。

  只缘感君一回顾

  番外 只缘感君一回顾

  我感受到凌统的手松开了一些,才装作厌恶地用力打开他的手,撒谎道:“好了,不玩了,没意思。”

  凌统诧异地看着我,我却不敢和他对视。

  乔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发一语。

  “好了回去了回去了,困死了。”我利落地翻身上马,鼓足勇气看着凌统,“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这几日麻烦你了。”然后用我以为最最轻蔑的眼神看着他,算作告别。

  回到婉居,我几乎站不稳,若不是乔陌扶着我,我可能就得跪倒在地上。

  乔陌果然是明白人,扶我进去后小声说道:“郡主这戏演得极好。”

  我冷哼一声,“多谢夸奖。”

  听说凌统算是魂不守舍地回到军中,二哥没有责罚他,也没再过问这件事情。只是让乔陌看紧我,同时处死了帮助我逃婚的梓晞。

  乔陌领命的时候,笑得很凄楚。

  我感觉她有点怪,但是不知从何开口。从前她与二哥颇有夫唱妇随的神态,看二哥的目光也是藏不住欢喜,如今却平平淡淡,连属下对主上的恭敬都没有。我甚至觉得,含了几分恨意。

  更奇怪的是,她要亲自送我去公安联姻。

  她可才刚刚生下孙登,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

  果然,到了公安,她交给我一封帛书,让我待为转交。

  我知道我猜对了,她与二哥之间一定有事,只是我也不关心。二哥这几年变得很奇怪,脾气乖张,性格多疑。现下连乔陌这个得力下属也要离去了。

  真是世事炎凉。

  乔陌走后,我也很快搬离公安,刘备为我专门建了孱陵城,我们彻底分居。内宅事务让赵云负责,我倒也乐个清闲。只是刘备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他的儿子刘禅对我很是喜欢。小家伙不怕我,也不怕我总立在院中的刀剑,每次都欢天喜地地跑到孱陵来找我。好歹也是名义上的母亲,陪着孩子玩也是我分内之责。

  “阿斗,母亲教你舞剑好不好?”

  阿斗用力点头,脸上的婴儿肥也颤动着:“好!”

  只是他身后的赵云脸色有点黑,恐怕以为我要砍下刘禅一只胳膊吧。

  我哭笑不得地抽出木剑,递给刘禅,“以前母亲的大哥教给母亲一套剑法,很厉害的,今天母亲教你。”

  时间一到,不管阿斗是否在与我说话,或者正在喝水吃点心,赵云都准时走上前,毕恭毕敬:“少主,我们该走了。”

  刘禅小嘴一别,很不乐意,“我想和母亲吃过饭再走。”

  赵云能缩短他在我这里的时间就绝不会延长,就当没听见刘禅言语,冲我行礼告别。

  我看着刘禅挥动挣扎的小胳膊小腿,有点伤心。

  他是刘备领土上唯一真心对我的人,不管他父亲与我关系如何,不管利益纠葛。只知道自己有了母亲,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便很开心。

  只是我的身份限制,让我不能陪他太久。

  果然,二哥最终还是对荆州出手了。

  他派了周善来接我,应该是不想我在开战时分太过艰难。我安慰自己,他还是将最后的温情给我了吧?谢谢他还记得我这个妹妹。

  我看着刘禅哭天喊地的惨痛模样,觉得或许他生身母亲去世时可能也没有这么伤心。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带刘禅走——只是因为他从此以后都是一个人了。

  或者我留下陪他也好啊,反正我都不在乎了。

  七年不见,玉荷变得太多太多,冷酷,凌厉,不近人情。她说,主公死命,一定要带回郡主。

  这就是在二哥身边待着的变化吗?二哥到底变成了怎样一个人?连身边的侍卫都是一块无法撼动的寒冰。

  最后还是生生分离,赵云和张飞来得及时,几乎是抢回的刘禅。赵云发狠地看着我,我启唇想解释,想说我不想带走刘禅,我二哥的决定和我无关。却又觉得徒劳。

  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怎么会因为一通解释就改观呢?

  就算我带走了可爱的小阿斗,都只是因为我不愿让他孤孤单单地长大。

  快回到江东的时候,我竟无比怀念在孱陵的时光。

  我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我偷偷望向岸边,想看看有没有凌统的身影。

  这是一种害怕见到,又害怕见不到的矛盾心情。

  二哥站在岸边,亲自接我。

  他笑得很开心,朝我伸出手:“尚香,终于回家了。”

  他说得平淡,就好像这七年只是喝盏茶的工夫。

  众人面前,不好给他难看的,我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回应他。回到住所后,二哥屏退众人,对我说:“若你还想嫁给凌统,孤为你们赐婚。这些年,玉荷在他身侧守着,为的就是凌统不娶其他女子。”

  “用玉荷去监视他?”我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只是为了当初能让玉荷不被责罚。可如今,我觉得二哥真真正正地变得面目可憎了。

  “玉荷与你自小长大,才不会变心背叛逆。”二哥说得云淡风轻,我却没有了与他再谈论下去的勇气。

  “我不想嫁人了,就这样吧。”他以为我在耍脾气,就自我缓和道:“也好,你才回来,就嫁了人,名声上也不好。就再等等,凌统立了功,孤就为他升军职,也好与你相配。”

  我不想继续再与他说下去,只是笑着说:“我有些累了,想歇会。”

  二哥亲自扶我到榻边,笑着说道:“好好休息。”

  我没再嫁人,即使对方是我自小就喜欢着爱慕着的凌统凌公绩。

  我安安静静地住在铁瓮城,不像以前在吴县时那么豪放,那么不羁。

  有时候能见到凌统,但我已经没有了年少时候的炽热,我也能做到平静地与他相视,就像乔陌一样。

  他还是娶了妻,有了儿子。见到我时叫我郡主,然后行礼。

  我会在晚上梦见他,梦见我刚刚十五岁时,在他面前跳舞。

  也会梦见我们一起看傩戏,去见练武的场景。

  那时他穿着蓝色的衣服,衬得面如白玉。

  后来二哥见我确实没有嫁人的心思,也就召回玉荷了。

  毕竟待了七年,还是了解凌统的。她说,凌统在这几年,最爱吃鱼。

  “乱说什么,第一次见面我就请他吃鱼,他吃得可痛苦了。”

  玉荷看着我,忽然哂笑:“郡主真的不明白吗?”

  然后她轻轻说:“因为郡主说喜欢吃鱼啊。”

  我没再说话,象征性地笑一笑,然后继续看书。心中其实已经在不停翻涌着情绪。

  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吕蒙白衣渡江,奇袭荆州,关羽被斩。

  刘备愤然起兵,二哥匆忙命人备战。孙桓自告奋勇,却狼狈而归。二哥决心背水一战,将江东能叫得上名字的将领都派去了。

  其中也有凌统。

  我整日里坐立不安,索性住到江边的寺庙里去祈求祷告。

  我觉得我将毕生的虔诚都献给了佛祖,但它可能觉得我临时抱佛脚,不肯听我的祷告。

  凌统战死。

  我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上一次穿,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

  江水滔滔,我什么也没想,只是纵身一跃。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

  身行影亦随,岂可一独存?

  凌统,我来陪你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

  番外直道相思了无益

  皖城的人都知道,在陌路坊能买到最特别的酒。

  陌路坊的酒随着时令不同制成,随着岁月流逝,酒的种类也不同。春天的酒叫“不故颜色改”,听说是折了玉兰花入酒;夏季的叫“燕燕于飞”,一个让人听起来就不知所以的名字,一干士子听了都嗤笑老板娘附庸风雅:《燕燕》的故事明明就应是暮春三月,放到夏天来,可见是盲目无知了;秋季叫“木落”,喝的人都默默猜测酒里是否有落叶;冬季的更难以揣摩了,叫“经年事”,酒中带着梅花的香气。大家记不住的,都叫它梅花酿。这是陌路坊新奇的酒买的酒,平日里老板娘酿些玫瑰醉,桃花醉这一类寻常酒肆里面的酒。但比起酒肆里千年不变的浊酒,陌路坊的不只强上多少倍。

  酒坊里只见老板娘一人,打杂的伙计都只是在最忙的时候才会请一两个。这就又加深了大家对这个老板娘的猜测。但是却不敢有人在其门前叫嚣。以前偶有酒徒轻浮闹事,老板娘只是不在意地笑一笑,柔声叮嘱道:“客人自重。”不知趣的酒徒以为这是在挑逗情趣,便更加大胆地上手。

  结果只是被老板娘摔出门外去,还痛得嗷嗷大叫。

  一来二去,大家买酒时都低眉顺眼了许多,更有胆小者,使唤旁人去买酒,再不敢自己去。

  “今日有葡萄酒。”看了陌路坊的牌子,爱酒之人都奔走相告。大家买过多次后都明白了,老板娘的葡萄酒好喝,但有一人说老板娘今日心情奇差,舀酒的时候洒出来好一部分,他才出声,老板娘就狠狠剜他一眼。将手中的木勺砸进酒中,发狠似的:“不卖了,出去!”盛怒之下他也不敢多言,匆匆忙忙地走了。待走出十步余后才觉得气闷:我又没做错什么。

  有好心人提醒他道:“今日是七月初五,去年也是今天,老板娘将一个登徒子打得几乎给没命了。”

  是以没有人愿意触霉头,想喝的人让妻子去买,这是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乔陌早早地收了摊关了门,就往山上去。今日是兄长的忌日。她在云纨墓旁又新起了一座衣冠冢,用以纪念兄长。

  “我来看你们了。”

  她将酒依次到在墓前,向他们介绍说:“这酒卖的不错,给你们也尝尝。”

  “我在皖城过得很好,记得刚开始当暗卫的时候,就是在皖城。这里的街道,吃食,店铺,对我来说都是异常的熟悉。”乔陌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像是回到了家。”

  她望着兄长坟墓的方向,“那年夏天,和谢夫人一起赏过荷花,所以我用了夏天的荷花来酿酒纪念她。再用包含她名字的燕燕一篇,做了这酒的名字,哥你尝尝,如何?”

  风摇曳着坟上的野草,乔陌笑道:“就当你说好了。”

  她又给云纨到了一点经年事,“你啊,就因为冬日里的一场屠杀而一直郁郁寡欢,内心郁结。所以这冬天的酒给你喝。”

  她蹲的有些累,就靠着云纨的墓,“曾经我在蝶言墓前发问,她的死是否有蹊跷。如果是,就吹一地落叶,那天风还是挺大的。可是你猜如何?竟然没有一片落叶。”

  她又到了些酒,“看来蝶言是希望我好好活着,不被那些杀戮困扰。”

  “可是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呢?我下不去手为你们报仇,但也不愿踩着你们的尸骨和他相伴,只好逃走了。”她征求意见似的看着这两座坟,“我是不是很没用?”

  说话好像很费神,乔陌说了这么一会,觉得浑身疲乏得紧。

  “我走了哦,今天太累了。”连东西都不想收拾了直接抽身离去。她没注意到,远处有道人影画下了她的画像,尽可能地记录下言语。

  而这些东西,都在几天之后呈上了孙权的案几。

  不过中年,却已经两鬓生白,他欣慰地看着带有乔陌画像的木板,一遍遍地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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