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夕阳余晖投射在青灰色的砖墙上, 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冯晋阳在巷子口下了轿,朝轿夫们挥了挥手,荡着两幅宽大的袍袖往回走。他心里琢磨着旁的事,一直走到了大门前, 才看见自家门口的汉白玉石阶上坐着的人。

  “匡之?”冯晋阳一惊,四下看看,此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勒马的缰绳被套在门口白狮子身上, 骏马不耐地刨着地面。唐挽两腿撑开坐在石阶上, 身侧衣袍铺展, 左手枣红色的马鞭一下一下落在右手掌心。夕阳余晖里, 她抬眸, 看向冯晋阳。

  冯晋阳被她看得一阵心虚,讪笑了两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唐挽淡淡说道。

  “路上辛苦了, ”冯晋阳笑道,“早点回去歇着吧,啊。”

  他小步越过唐挽往里走, 却突然被一支横生出来的鞭子挡住了胸口。

  “匡之, 你这是做什么?”冯晋阳冷了脸色。

  相交十余年,他那点欲盖弥彰的把戏,唐挽一眼就能看出来。于是嗤笑一声,说道:“别让我费事。元朗到底要做什么?”

  冯晋阳在挣扎。他觉得匡之应该知情, 却又答应了元朗不能相告。两边都是朋友, 两边都不能辜负。冯晋阳左右为难。

  他眸光闪动:“我……我不能说。”

  “是元朗不让你说?”唐挽仰头问。

  冯晋阳点了点头。

  “也罢, ”唐挽扯了他的袖子,拉着人在自己身边坐下,道,“我来说,你只说是或不是。”

  冯晋阳点点头,这样倒是简单得多。只是元朗的计划周密而复杂,他不信唐挽能猜到。

  “此事是否和后宫有牵扯?”唐挽问。

  冯晋阳讶然,没想到她第一句就问到了这场纷乱的核心,只能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孙钊的来信中,曾经提到过吴怀。这个平步青云的新任司礼监掌印,发迹得实在太过蹊跷。唯一的解释,便是太后的安排。

  太后为何突然提拔内侍?该是要遏制内阁。可她这步棋走得太仓促,想必是突然感到了威胁,才临时做此布局。

  是什么威胁到了她?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个备受争议的通敌案。难不成太后也牵扯其中?彼时唐挽忙于西北军务,对朝中的关注少之又少,她缺少信息来拼凑真相。

  且不去管这些。就当是太后在背后指使,被元朗抓住了把柄。元朗又想借此反逼宫廷,进一步将太后与朝政剥离。唐挽将自己的猜测讲出,问冯晋阳:“是也不是?”

  冯晋阳只觉得后背一阵寒意。匡之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唐挽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又陷入深思。元朗应该早就开始布局了。他刻意支开自己,以躲避这场风浪。他要对决的人是太后,势必需要集合满朝的力量方能抗衡,又为何会纵容两党之间的争斗呢?

  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

  “是也不是?”唐挽又问。

  冯晋阳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知到了二甲进士和一甲探花之间的差距。

  冯晋阳又想,如果还有人能救元朗,应该也只有匡之了吧。

  他看向唐挽,唐挽亦切切地望着他。冯晋阳被她的目光逼得退无可退,说道:“罢了,我就对不起元朗一回。也只有你能救他。”

  唐挽里开冯晋阳的时候,夕阳已经隐没于高耸的城楼之后。晚钟在四九城内回响,一波又一波的声浪袭来,惊动了钟楼的白鸽,成群结队在上空盘桓。唐挽于十字街头勒马,仰面看着头顶的白鸽掠空而过,一片羽毛飘然而落,覆在她颤抖的眼睫上。

  总有些事出乎意料,比如吴怀竟得知了自己的秘密;也总有些事在情理之中,比如元朗的决定。

  这一个月来,元朗假意配合吴怀,挑动两党之间的争斗。实则将太后隐藏于朝中的棋子悉数挖出,甚至引诱吴怀留下了与自己通信的证据。待太后发难之时,吴怀会将一切罪名归结于唐挽的身上,元朗则会策动翰林党坐实唐挽的通敌之罪。

  只有坐实了唐挽的通敌之罪,吴怀才不至抖出唐挽的秘密。也只有如此,方能为下一步的行动创造契机。

  此后的任务便都在冯晋阳身上。他会公开上表,将一切的证据都昭著天下。太后通敌、阁老勾结内监构陷政敌,这将是大庸历史上最为惊天动地的丑闻。在此惊涛之下,方能掀起变法革新的浪潮。

  元朗确已动了杀心。他要杀的不仅仅是一个吴怀而已。他要铲除司礼监,让宦官衙门从此消失于大庸国史;他要让太后跌入尘埃,让后宫的手再不敢干预前朝政事。

  为此,他不惜赔上自己的仕途。当堂堂之师敌不过阴诡手段,他便要以身殉道,拉着他们共同赴死。

  士者唯勇,士者有志。这便是君子的“有所为”。

  唐挽的心口被复杂的情绪填满,涨得发疼。她恼恨元朗遇事不与自己商量,又不舍他玉石俱焚。可她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比其他的声音都要响亮,便是认同。

  因为如果两人身份互换,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闫公说,若一击不成,两人之中尚能保全一个。

  唐挽不会让元朗自污。若两人中注定只保全一个,她宁愿是他。

  夕阳余晖隐没,漫天星河错落。元朗独自立于进士胡同的小院子里,静静望着繁茂的柳树下,那张空荡荡的躺椅。月色将整个院子照得通明,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明日早朝,便是与吴怀约定的日子。今晚他本该早早就寝,养足精神,却又无来由地走到了这里。

  他很想见一见唐挽。可那人却好像成心一样,每逢这样的时刻,总是躲在远方,放任他一人思念。

  那么远,就像天上的月亮。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是当年唐挽外放离京后,元朗寄给她的诗。今夜月色正好,他也来了兴致,想将后面的几句诵完: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千里共盈盈。”

  最后一句,有另一个声音同他一起念完。元朗豁然转身,便见疏影横斜之下,唐挽一袭白衣,临风而立。举手抬眸,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匡之,你回来了。”元朗心头一喜,继而又是一叹。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唐挽快步走来,倾身投入他的怀中。元朗抚着她的发顶,浅笑道:“你的假期可还有半个月呢。这么早回来,可是亏了。”

  唐挽紧紧环着他劲瘦的腰身:“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元朗一怔,随即嗤笑:“冯晋阳果然靠不住。”

  “是啊,他是靠不住的,”唐挽声音闷闷的,“这世上唯有我最靠得住。”

  元朗浅笑,轻轻环着她:“是,你最靠得住。”

  “那你便听我的罢。”唐挽仰起头,目光灼灼,“不要顾及我,就按你原本的计划去做。你留在内阁,将新法继续推行下去。”

  元朗垂眸望着她,眼底是少见的温柔笑意:“那你呢?”

  “我会在远处看着你。直到成功的那一天。”唐挽道。

  对一个人最大的信任,莫过于将自己的理想交给对方去实现。元朗心下动容,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于耳后,叹道:“我何尝不想你能远离这朝堂纷争。只是,你不可能像我一样全身而退。”

  一旦她女子的身份暴露,便是欺君。天下皆视她为异类,她所推行的新法,都将失去立足的根本。

  “更何况,变法是你的理想。你应当亲手将它实现。”元朗沉声道。

  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他竟还有心思谈理想。唐挽觉得自己何其幸运,所爱的人就是知己。因而她愈发舍不得,只要一想到元朗即将面临的口诛笔伐,便觉得胸口发疼,剜心蚀骨。

  元朗已筹谋了数月,局势已然落定,棋子皆已到位,不可能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内改变。这些唐挽都清楚,她及时赶来,算准了一切,却毫无办法。

  唐挽埋首在元朗胸前,难过得哭了起来。

  唐挽极少在人前落泪。在元朗的记忆中,加上这一回,他一共只见过两次。上一回是因为他要下江南……想想,两次竟都是因为自己。

  元朗俯身,温热的唇贴上唐挽的眉心:“你可想听听我致仕以后的计划?”

  唐挽抬起泪水迷蒙的双眼,抽搭搭问道:“什么?”

  “我打算回琅琊老家,开个书院。在书院后面开二亩薄田,想吃什么就种些什么。耳边装的是书声琅琅,心里想的是一日三餐。岂不很美么?”元朗含笑道。

  唐挽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书斋。这样听起来,倒也没那么坏。

  唐挽抽了抽鼻子,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元朗与她额头相抵,“我等你卸任。”

  “卸任之后如何?”她却要刨根问底。

  元朗低声笑起来,拇指拭去残存的泪水,拨弄着她的眼睫,道:“我们便再也不分开,做一对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

  “何必要等。”

  唐挽忽然攀住他的衣襟,迎上自己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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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其实一共五千字,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后面两千字我留在内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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