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百合】番外(六)

  第二天, 等到展览开幕的时候,卢嵇和江水眠走入了巴黎国立美专的展厅,其中分出了十个区域, 有日本、印度来的不少画家, 风格迥异,往里走, 就看到了徐姝的名字。

  卢嵇牵着江水眠往里走, 徐姝的展区里可以说是人挤人。

  江水眠道:“我竟然不知道徐姝会画画。”

  卢嵇:“她以前上过天津的美术学校, 也有去一些画廊里学过。她其实会的东西不少, 读书也好, 会说几门外语,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考上了燕京大学,不过那时候徐金昆想要把她嫁出去——也算是联姻,她抗了婚,闹的很厉害,就被关在家里了。”

  江水眠:“怪不得……”

  卢嵇:“你是不知道她性子有多硬。大概也是单纯,所以就格外烈。徐金昆对自己的女儿都不太好,你看朝雨就知道。徐姝之前被逼婚几次, 以死威胁;还有一年多他被徐金昆关在小楼里不许出来, 她就在楼里练画画——后来徐金昆实在扛不过她, 就放弃让她结婚了。本来家里兄弟都对她态度很差, 太太们也仗着徐金昆不太喜欢她而欺负她。后来还是王轩宣嫁过去了之后,在徐家一直护着她。”

  江水眠:“只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徐家倒了之后她失踪了, 竟然是来了法国。我记得那时候船票都买不到,她又连行李都没有,怎么来的法国?”

  卢嵇叹气:“我在徐家出事了之后也派人找她,却哪儿都找不到。我还以为她出了事。去问问她吧,今天开幕,她应该也来了。”

  两人终于挤到展区,那整个空旷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类肖像画,风格拙朴却自有味道,白墙上有一张巨大的丝网印刷的海报,用法语写道:“画画的旅行家,心灵与文明的照相机——徐姝”

  展厅内的作品基本都是油画人像,笔触稚拙光感鲜烈,画中的主角,是各个国家地区生活着的人和他们当时身处的小场景,有做古典打扮的埃及女人在景区和游客收费合照,北非地区身上背着三个孩子的年轻妈妈,有拉丁美洲的河岸边捕鱼捉鸟的土著人,也有一些疲惫的工人在意大利狭窄逼仄的巷道里凑在阳光下吸烟。

  法国大概在三十到五十年前是后印象主义的风潮,徐姝明显受这种已不太流行的画法的影响。但是画法的过时并不能阻碍展览中众人对她的热情。她明显对人体把握的不是特别准确,却对绘画中主角的神情和状态刻画的极为传神,仿佛多驻留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他或她前头十年与未来十年生活的每一幕。

  论绘画技术,她绝不如巴黎国立美专的绝大多数学生。

  但你看到这幅画,就知道它是在什么场景下完成的。在拉丁美洲潮湿的河岸边,画布前的土著人熟练且敬畏的在危机四伏的河中划着小船;在北非曝晒的阳光下,收了钱的年轻妈妈不耐又无奈的做着模特,一边安抚着怀里瘦弱的孩子……她绝对去四处旅行过。

  江水眠有点恍惚,她跟卢嵇对视了一眼,卢嵇说出了她心中所想:“她……从来没离过家,还能出去旅行么?”

  两个人往里走,只看到有几个记者正在围成圈,外围也人山人海,想必那才是展厅主角的所在地,卢嵇正要牵着她也往里挤一挤,看一下到底是不是徐姝,江水眠却忽然拽了他一下。

  卢嵇回过头来:“怎么?”

  江水眠脸上表情一时难以言尽,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

  这小半边都不是旅行主题,而是几幅很生活的画。墙上写了这一部分展区的主题:《旅行与驻足》。有几张家中的场景,有几张静物,但更重要的是,有几张裸体画像。

  其中一张是一个金发女人□□的坐在白色石围栏上,毫不做作的袒露着身体,一只手拿着烟,正看向栏杆上摆着一副西洋棋棋盘,似乎在沉思下一步怎么走。窗外似乎是一座沿海的小城,明亮的海岸阳光洒进来,白纱窗帘与她的金发飘拂着,吐出的烟飘向窗外。

  白皙修长的金发裸女,往往让人联想到羞怯完美的维纳斯,但画中的女人毫不羞涩,面上的表情甚至坦荡的不像个女人,身体也不完美,纵然她的皮肤在阳光下似乎半透明,但身上横亘着几道可怖的旧伤疤,再配合上那吐烟的神情——

  江水眠偷听身边人的对话。这幅画似乎是徐姝最具有争议的作品,也是她的成名作之一。有人评价说是《反叛的维纳斯》,却也有人因为画中主角的不完美和强势而称之为“长了胸部的老兵画像”。而徐姝竟然很喜欢这个骂名,把这幅画的名字改为了《老兵》。

  但这都不是让卢嵇和江水眠傻在原地的原因。

  因为他们都认得画上的人——应该是克里斯汀。

  江水眠猛地摇头:“我觉得不可能!”

  卢嵇:“妈的这个眼神就是她!除了她以外谁还会天天一副‘老娘全天下最牛叉’的神情啊!而且更重要的是,万国博览会出事之后,她也不见了不是么?!所以她是把我这个妹妹拐走了是么?”

  江水眠半晌道:“而且……不止拐走了……”

  她指向这边展区的另一幅画。

  卢嵇看了一下,噎住了。

  这是一幅双人画像,一个黑发女子像传统的裸体画那样背对着观者,窝在床铺上露出姣好的脊背曲线,然而在床内却是一个金发女人,撑着身子和黑发女人面对面,仿佛在呼应左边那张画似的,她带着军官的帽子,手里拿着一把枪,笑着正在拿着□□,抵着黑发女人的太阳穴。

  卢嵇:“难道克里斯汀劫持了她?!”

  江水眠给了他一肘:“你还看不出来么?明显这俩人是——是在一起了啊!”

  这幅画基本上是挤得人最多的,显然也是她作品中最出名的作品之一。画框右边摆着说明的卡片,这幅画的名字居然是《她杀死我》……

  卢嵇在脸上薅了一把,显然已经被现实的连击打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江水眠挤到前头去,只看到上头写道:“1926年年初展览后,遭到沙龙与画廊多位画家贬斥,不但在报纸上公然贬斥这位东方女画家宣扬同性恋,也认为这张画中的枪有极强的□□意味,甚至有人称她为‘最没有羞耻心的东方女性’。但也有不少画评家称她为女权主义的代表人物,认为她所表现出的那种反叛与从容是最该被称赞的。VOGUE杂志巴黎版称,这一幅画奠定了她是亚洲甚至世界上最值得被知晓的女画家之一。”

  江水眠对她的印象只是个年级不小却有些幼稚,善良和气的大小姐,却从来不知道她是有这样的性格,这样的内心。

  人群终于没那么拥挤了,卢嵇和她往前走,也看见了徐姝。

  她变得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了。

  准确来说,她变得并不那么漂亮精致了。她皮肤略显粗糙,也晒得有点黑,头发剪短,耳朵上挂着宝塔形状的传统中式耳环,穿着墨绿色的修身旗袍,披着披肩,也没有化妆。显然旅行的经历也让她显得不那么像大小姐,只是她的画那样叛逆,在人群中说话声音还是细柔的,抿着嘴微笑,专注的听记者说话。这点才让卢嵇感觉有点熟悉了。

  卢嵇实在是挤不过去,江水眠蹦跶着也看不见,他只能抱起她来,俩人在外围看着。

  徐姝身边站着的几个记者中,有一个带着低檐帽穿着卡其色的风衣的女记者,拿着本子,嘴唇在帽檐下弯着,听着她的回答,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她开口了:“那么您下一步旅行的计划是哪里?”

  徐姝似责怪似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不情愿道:“我还没决定好。”

  那高个的女记者在低檐帽下笑容更大:“那您觉得墨西哥怎么样?”

  徐姝咬了一下嘴唇,似赌气道:“我觉得墨西哥不怎么样。我最近不想去墨西哥。”

  女记者笑:“可您跟人订好了要去墨西哥的啊。”

  徐姝怒视过去,忽然道:“好了,采访就到这里吧,我累了。感谢诸位今天来。”

  她说着点头走出这一间展厅,走向美术馆的侧门。

  江水眠被他抱着,噎了一下:“那个记者……是克里斯汀吧。”

  卢嵇把她放下来:“我现在算是知道了……”

  江水眠:“什么?”

  卢嵇:“孙尧为什么这么痛苦。看别人秀恩爱,真他妈恶心啊。鲁妈送咱俩走的时候都快高兴地要放炮仗了,估计也是这几年恶心的受不了了。”

  徐姝倚在美术馆外的柱子上,克里斯汀摘下帽子,笑道:“干嘛,我不就是上次出门回来晚了么?你生气什么?你看,我穿着这一身不也混进来了,不也赶上了你的画展开幕?”

  徐姝偏过头去,没说话。

  克里斯汀风衣下穿着低腰线的吊带连衣裙,露出小腿和低跟的皮鞋,她也倚在柱子上,笑着巴结道:“我看这次画展的阵仗,你估计很快就可以在这样大型美术馆办个展了。哎,别生气了,你一生气就咬嘴,就我这样总惹你,你嘴唇非要咬烂了不可。”

  徐姝转过头来:“是,你那张照片寄给我,我可开心了。”

  那表情明显不是开心。克里斯汀拿本子挠了挠头。

  她虽然很喜欢那照片,也很想分享给她,但寄给她,她确实不可能开心的起来。

  上个月,她去了中非的一个部落,那个部落正好正在跟别的部落起冲突开战了,克里斯汀是无奈加入了土著之间的战局,最后她也不得不杀了些人。那部落的首领看她骁勇善战,也很高兴,按照部落的传统,他剁下了所有俘虏和敌方尸体的大拇指,穿成了项链,挂在了克里斯汀脖子上,克里斯汀还和他拍照留了念。

  对于她这种旅行多年,什么地方都去过的人而言,比这个更可怖的她见过太多了,当时就是受部落首领的情绪感染,也对着镜头笑的灿烂,还比了个大拇指。

  徐姝是跟她去了不少地方,但看到这样的照片,她肯定也会担忧啊。

  早在四年前的时候,克里斯汀从来没有想过会带这位大小姐出来旅行。他们在去法国的路上,她不过开玩笑说让徐姝当女仆,徐姝还真的很生疏的当女仆,坚决要做一切照顾她的事情。克里斯汀怎么说,她都不听,硬邦邦的说她要当女仆来还一部分船费。

  克里斯汀好几次在船舱外头撞见一身旧衣裳的徐姝偷偷抹眼泪,一会儿她就像没事人似的回来了,继续面无表情的帮她铺床倒茶。

  对克里斯汀而言,她苦的日子过得久了,不太会安慰人。她只能极其笨拙的照顾这位对旅行、对新生活努力适应着的大小姐。徐姝没有长期坐过船,一路上遭遇几阵风雨,她似乎也淋了雨,等到他们航行到马来西亚附近的时候,她就高烧不止了。

  克里斯汀知道有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东方女人有多脆弱,她真怕徐姝病死在船上,赶紧就找这艘大船上的医生。谁料到万恶的资本主义的豪华游轮,看病居然需要额外付钱,否则只给提供几种常用药。

  克里斯汀又不能在船上犯浑,她要是拿枪逼医生来看病,船员们说不定能把她从船上扔下去,然后把行李箱也扔下去,毁尸灭迹。

  为了给徐姝治病,她把自己带过去打算开始新生活的钱就花了不少。

  不过幸好徐姝的病情也很快遏制下来,她的日子也调换过来了——变成了她睡女仆间,她端茶倒水喂饭。克里斯汀心里都咬牙——她在中国的时候被人使唤也就罢了,怎么好不容易逃出来,也是给人使唤的命啊。

  徐姝病刚好就想要下床,克里斯汀连忙把她摁在床上:“我求你了,你好好躺着吧,你要是再病一回,我剩下的钱都不一定够给你治的。”

  这样一说,徐姝也一下子明白她治病是克里斯汀给付钱的,她一下子拽住被子,脸色苍白:“我、我会还你钱的。”

  克里斯汀摆手:“行了行了,只要你别死在船上就算帮我忙了。”

  徐姝垂下眼去:“我死在船上,你也可以把我扔到海里去。对你没影响的。”

  克里斯汀:“……你这时候只要说谢谢就好了。顺便再夸我一句大好人。”

  徐姝躺下去,半晌道:“谢谢。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

  克里斯汀耸了一下肩:“开玩笑而已,我从出生就跟‘好人’这俩字没什么关系。”

  徐姝背对她,肩膀颤抖了一下。她不会说,在给克里斯汀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看到了行李箱里的□□,还有一本旅行日记的本子。她本来不该打开,可是那时候旅行日记里头夹着的照片掉了出来,她连忙要把照片夹进去,却瞥到了内页的内容。

  上头画了好多小火柴人,每页大概五六个,火柴人上都用其他颜色的笔划了头发和眼睛,有金发绿眼睛的,有红头发蓝眼睛的,更多的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人。旁边都写了名字和日期。

  她还以为这是克里斯汀见过的人的名单,可往后翻着几页,出现了些日记似的文字。

  “他说我是最合格也最不合格的人,因为我的灵魂还在地狱里说人话。”

  “到底杀到多少个人,他才会放我走,他才肯让我‘服刑’结束。不过,像我这样好用的兵器,他不会这么轻易的放手吧。要是我向他问这个人数,他或许会跟我说一万人。”

  “我相信,我死了,他还有别人可用。所以我死不死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韦尔斯不许我死。”

  “虽然是在我承认喜欢女人的时候,上帝就抛弃了我,但那时候我很不服气。现在我承认,上帝早已预见我的堕落,我确实无权自称信徒。在我死的时候,我的墓碑上不该留下我的名字,而是该将这册子上的每一个名字和日期留下。但愿我的墓碑能够刻的下。”

  “可惜万国博览会出了意外,他被叛军抓住做人质了,否则我该杀了他的。自由的国度倒是真配一个自由杀人的公使。”

  她这时候再不明白克里斯汀的身份就是傻了。

  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对克里斯汀什么态度。她平时看起来那样的……像个好人。

  但徐姝心里也有个声音:她不能再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徐姝也下定了决心。她听着克里斯汀的脚步往隔间走去,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不要睡女仆间了。那个床太不舒服了。”

  克里斯汀笑:“你知道不舒服还之前一直要睡?我让你来躺这张床你不愿意。这好歹是个双人床,只要你不磨牙打呼,我都能忍的。”

  徐姝咬着嘴唇道:“所以你要不要躺过来。你磨牙打呼,我也能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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