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失望?”景峻突然笑了, 他抬头和景玥对视,眼底尽是讽刺,“皇叔不是一直想杀了朕么?怎会对朕失望?”

  他扶着木椅缓缓站起, 摸着脖颈处的勒痕, 神情是绝望后的癫狂, “皇叔不让我的手沾血的方式便是摄政不放权,便是将我当作宠物一样圈养在深宫,便是七年前恨不得掐死我?”

  琪玉在一旁听不下去, 他叹口气,好声劝道:“圣上,王爷他摄政不放权是有苦衷的。朝中文官当政, 是非善恶没有绝对的评判标准, 贪污之风盛行......这些事情, 如今的您还不具备独立应付的能力。王爷他一直都在为您清扫盘虬在朝中的毒瘤啊......”

  “朕乃一国之君, 为何不能治国理政?”景峻猛地转身, 抬手指着琪玉, 他厉声道:“安王结党营私,将你一步一步培植到如今这个位子, 你自然只会向着他说话!”

  烛火晃动了一下,将景峻的身影投射在屏风上,窗外雨声飒飒, 他来回打量着景玥和琪玉, 连连点头道:“好, 好得很,你们一个两个都向着景玥......朕孤身一人,朕做什么都是错的......”

  猛地提了口气,景峻抬手指向景玥, 话说出口便有些声嘶力竭,“我就是要折磨陆逊,朕杀不了你,可朕还有权利杀了——”

  “景峻!”景玥似是被触了逆鳞,他暴呵一声,欺身上前,狠狠地攥住景峻的肩膀,五指握紧,一阵骨骼“咯咯”的收缩声便在厅中响起。

  叔侄二人对视,看向彼此的目光中都是满满的恨意,灼热的呼吸扑在他们脸上,被裹着细雨的秋风吹散。

  “你非要逼着我谋反么?非要教我——”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景玥闷哼一声,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肚腹。

  一串血珠沿着绛紫色的衣袍滚落,像南国的红豆一般,将厅中的烛光都收在了里头,脆生生红的炫目,冷白剑尖隐没在衣裳里,猩红一片。

  景玥回头,陆逊披着外衫站在身后,半张脸颊隐没在烛火的阴影中,那双眸子没有之前的清澈明亮,而是盈满了仇恨。

  琪玉惊叫一声,不明所以地僵立在原地,守在外头的张桓和赵楹闻声破门而入,见着厅中的情形都是一愣。景峻也变了脸色,他探手到景玥肚腹,胡乱摸了摸,却捧了一手的血,景峻张了张口,神色古怪地看向陆逊。

  厅中陷入一片诡异的冷寂,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众人都愣着没有动作。

  “呛啷——”景玥忍痛,反掌拍断了刺入自己胸腹的清风剑,与此同时,张桓和赵楹将判官笔和暗器握在手中,纵身跃起,朝着陆逊攻去。

  “赵楹张桓退开!”景玥厉声呵住二人,他迅速转身,抬起右手将陆逊拍晕,尔后将人护在怀中,目眦具裂,拼了力气喊道:“别杀他!”

  这一声耗费了他大半气力,景玥气息不稳地喘了几口气,踉跄着跌坐在木椅上。

  他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双臂却仍旧死死地抱着陆逊,“别、别杀他,沈舟在么?带陆逊回屋,好生......好生看着......”话说到后边,气息越来越弱,景玥强撑着身子,用沾满血的手轻抚上陆逊的侧颊,涣散的瞳仁中浮起一层悲戚,“逊儿......本王等你回——”

  最后一口气终是没提上来,他偏头猛地咳出一口血沫,一道血线顺着唇角滑落,头一歪,便靠在了陆逊肩头。

  “皇叔!”景峻瞳孔骤缩,他推开张桓赵楹二人,扑上去一把将景玥抱住,扭头朝外头嘶叫道:“太医!召太医——给朕将长安城中的大夫都抓过来!快——”

  他哆嗦着去掰景玥攥着陆逊的手指,一声一声地唤着“皇叔”,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淌。

  景峻恨景玥,恨他事事都束缚着自己,恨他儿时对自己的虚情假意,恨他七年前狰狞着面目要杀死自己......可既是如此这般恨到了骨子里,他也从没想过要杀景玥,从来没有!

  他发了疯一般,将陆逊从景玥怀中撕扯开,尔后跪坐在景玥面前,用手去捂他血流如注的伤口。

  “不是这样的,景承珏,不是这样的......朕没想让你死。”景峻哽咽,他道:“朕就想将你幽禁起来,朕不想杀你的。我给陆逊种附骨针,也只是想让他偷出山河令,找出你谋反的证据......我若是想杀你,早在平江时就直接命令陆逊暗杀你了。朕这辈子除了那个人,就剩下你了......朕找了那人七年,一直找不到,朕只有你了......”

  他的心乱作了一团,玉冠摔在地上碎成几块,衣袍上沾着鲜血,没有帝王该有的威严,只剩下一个还未加冠的少年的胆怯和慌乱。

  陈太医一路踉跄着被拉扯进了厅中,便瞧见满地的一片狼藉,圣上跪在椅旁,双手紧紧揪着摄政王绛紫色的衣袍。

  “快打桶水来——”

  陈太医扑身过去,将景玥从木椅上拖下来,平放在了地上,尔后反手将药箱倒开。

  “哗啦——”,里头的银针、镊子、药膏等尽数散在了地上,陈太医敛了眉头,从里头翻拣出一枚小小的匕首,搁在烛火上燎了燎,手起刀落,刺入景玥肚腹。

  血肉翻出,露出断在里头的剑刃,陈太医一面缓缓抽刀,一面将镊子探入,猛地一拔,登时便有血污溅出,洒在景峻的脸上。

  景峻顾不得擦,只死死盯着景玥,薄唇泛青。

  有太监连滚带爬地提了桶水进来,陈太医抖开裹着银针的布帛,捏了根银针在手上,尔后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朝景峻磕头道:“求圣上给一个赦令,下官也是尽人事听天命......”

  “没有赦令!今日安王若是死了,屋里所有人都跟着一起陪葬!”景峻爆呵一声打断,他双目赤红,缓缓看过琪玉、张桓、赵楹、沈舟等人,最后停留在了陆逊身上,“来人,将陆逊押入死......”

  “圣上,王爷要紧,其他事先放一放。”沈舟出声打断,他上前一步将陆逊托起,转手交给张桓,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带他走,王爷若是醒来了......一切都好说,若是不成......你们便不要再出现在长安了。”

  张桓眼眸微闪,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沈舟一眼,终是一句话也没说,扛起陆逊转身出了屋子。

  陈太医咽了一口唾沫,他将衣袖挽上去,深吸口气,吩咐道:“来一个人,将王爷的上半身稍微扶起来一些。”

  闻言,景峻手脚并用地爬到景玥身边,将景玥的身子抬起,教他枕在了自己腿上。

  “泼!”陈太医抬手一指景玥。

  太监们没敢动,相互对视了一眼,沉默。

  “泼水啊!”陈太医又吼了一嗓子。

  冰冷的水兜头罩下,陈太医眼疾手快,将银针插入景玥胸口,拔出,冷水再次泼下,银针复而插入......就这么反复三四次后,景玥蓦地抽搐了一下,张口咳出血来。

  窗外秋雨渐歇,天光乍破,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霞光铺在安王府的青瓦白墙上,树叶上兀自带着雨珠。

  ·

  陆逊猛地睁开了眼。

  日光从垂感极好的薄纱窗帘外照射进来,在白色的墙壁上投出一圈光晕,床头的加湿器正不断地往外喷着带有薰衣草香的水汽。

  眼前模糊一片的景象渐渐消散,陆逊愣愣地看着窗外绿化极好的花园,和掩映在树丛间的别墅。

  卧房门被轻轻推开,来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头,“陆总,您醒了?”

  陆逊转头,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张管家笑了笑,将刚从花园剪下的蔷薇花插进花瓶,细声道:“您今日十点钟有一个会议,中午约了郑总吃饭,下午......”

  话还未说完便被陆逊打断了,他掀开被子坐起身,“今日所有的行程都取消,不要来打扰我。”

  说着他光脚下床,头也不回地朝书房跑。

  陆逊推开书房的门,来不及喘口气,径直奔向书架,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东西。

  竟然重新魂穿回来了,就像景玥说的那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再毫无预兆地消失,只不过......这次他记得书中经历的一切。

  当时他被冷醒,发现景玥不在身旁,阖上窗后便披衣去寻,结果在前厅听到了景玥和景峻的对话,就在他想推门进去的一刹那,意识却被抽离了躯体。

  陆逊在码了好几排的专业书中寻找,他修长的指尖划过书脊,最终,在第四排的角落找到了蒙尘已久的小说。

  迅速将书抽出,等不及拿到办公桌前去看,陆逊坐在地上就开始翻书。

  泛黄的纸张快速闪过,“哗啦啦”地连成一片残影,终于,陆逊手顿了顿,摁在了一页书前:

  “顺康三十三年,安王与平江陆逊初见......红梅树下惊鸿一瞥,是为魂穿者一世倾心......”

  陆逊抿了抿唇,他细细看过,尔后又飞速继续翻页,“顺康三十五年,幼帝派奸细潜伏安王府,安王大怒,一气之下杀光了府上所有侍卫......魂穿者白衣沐雪,踏苍月而来......”

  如此这般,他翻过几页便停下来查看,看到安王与陆逊从辽东一同回到长安的故事时,剧情戛然而止,后面原本有字的纸页全都变成了空白。

  “果然如此......”陆逊喃喃,他垂眸盯着空白页沉默,眼底晦暗不明。

  之前景玥有说过自己会时不时出现,又毫无预兆地消失,然而由于那几次他都没有记忆,所以对这件事不太上心,只当作不确定性因素来看待。

  但是这一次的魂穿并没有让他丢失书中的记忆,陆逊细细思忖下来,发现了其中隐藏问题的症结所在——

  每一次他的穿书,都和安王景玥与皇帝景峻的关系突变有关。

  顺康三十三年先帝病笃,安王父子狼子野心,意图软禁太子景峻,自立为王,老安王的寿辰宴最根本的目的,其实是试探朝中众人对安王府的忠心。

  平江陆家一直以来都是保皇党,景玥去寻找陆家少主,名为躲清闲,实为拉拢结党。这个时候他魂穿了过去,安王对他一见钟情,从而打消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谋逆之心。

  但安王府的举动却让吊着一口气的先帝害怕了,油尽灯枯之际,他下令监锦司和祆月教秘密包围王府,掳走安王,这便是顺康三十四年的故事。

  安王武功尽失,安王府势力衰微,朝中众党纷纷倒戈,投身东宫太子麾下,安王和太子再一次剑拔弩张。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又魂穿了过去,以平江陆少主的身份,帮助安王躲过朝廷众党的落井下石,并教给景玥武功疗伤。

  再然后便是咸亨元年的上元佳节,已是摄政王的景玥得知杀母仇人竟是先帝,情绪崩溃下想要杀了皇帝报仇......

  所以纵观他魂穿过去的时间线和情节点,就能发现,原主和他的交替出现,实际上是在平衡安王景玥和皇帝景峻的关系。

  若是安王景玥威胁到了皇帝,原主便会出现,辅助皇帝来对抗景玥,这便是原主为国为民,恨透了安王的原因;若是皇帝威胁到了安王景玥,他就会魂穿过去,与景玥联手,解决朝中一系列错综复杂的问题。

  由此推之,这一次他突然魂穿回到现实世界,则是因为安王景玥擅自向百官传达皇帝口谕,严重威胁到了景峻的皇位。

  陆逊紧皱起眉头,指腹在书页间反复摩挲。

  原主定会想方设法保护皇帝,若是景玥一时半会儿没有察觉出“陆逊”的异常,依着原主那嫉恶如仇、恨不得将景玥千刀万剐的性子,景玥定是凶多吉少。

  再者,自己魂穿回来偏偏又在这个时间点,景玥正打算将戎狄“一锅端”了,原主不知情,若是毁了他的计划,到时候景玥腹背受敌......

  “啧。”陆逊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低声骂道:“景承珏你傻了么?非要为了我去假传口谕,报复皇帝吗?这下好,我帮不了你了。”

  他叹口气,向后仰靠在书架上,原主和自己的交替出现使得小说整体剧情架构得以正常运作。但是系统万万没有想到,它选择的魂穿者,也就是自己,却对书中主角动了心,从而导致景玥这一方的势力越来越强,皇帝几乎没有再次压制安王的可能。

  陆逊垂眸看向一片空白的书页,自嘲地笑了笑,“你选错人了,我的心是很冷,但这不代表我没有心......”

  他将书阖上,缓缓地舒了口气。

  得想个法子再次魂穿过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原主将景玥逼到腹背受敌的境地。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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