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章七十三

  一·拜谢

  稍作修顿,方笙曼同关雨霂于离京之前,一同暗中密访贺明章。一来,抚州一案判词未定,纵方致远身死,关雨霂犹为罪臣之妻,贺大人已多番相助,不便更添与诸多麻烦。二来,方笙曼下落不明多年,同贺明章杳无关联,此刻携她登门恐是引人猜疑。二人遂暗中书信,约定黄昏时分,由后门入。

  来之前关雨霂问她,她的事贺大人是否尽然知晓?方笙曼回思当时事,亦心有感慨。她说那回她去京之时,上门坦明一切,贺大人神色不变即刻阖扉相议,不曾有一句多问。

  迨暮,夕落西垣,晚霞照山,贺大人此刻正不着公服,屏声立于后院静候,值戌时二刻,三声轻叩如约而至,乃亲自遽开木门。门一关,刚入后院,二人便一齐双双跪叩。贺明章亟请二人起身,称举手之劳无须行此大礼。方笙曼尽完应尽礼数,还道:「贺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大恩无以报,唯有叩谢略表心意。」

  贺明章请她起来,说道:「你于小女又何尝不是救命之恩,老夫今日不过是略尽绵力。」话毕,小楼上忽传来数声婴儿啼哭,呱呱稚嫩,含含糊糊似有语,童趣天然。贺明章脸上皱纹不禁为之牵动,眉间气色顷刻温和盎然,连忙拱手赔礼道:「让二位见笑了,小女上月生产,近些天抱小娃回娘家坐坐。」

  黄昏余晖溶溶静静淌,阁楼上灯火初明,照出窗边一模糊剪影抱起奶娃轻摇慢拍,时景暖暖温意,如沐晓风,不可胜道。方笙曼回道:「贺大人心慈好善,后辈必定福泽深厚。」

  贺明章道谢,又同一旁关雨霂说道:「我亦有愧于关大人。老夫原生于清寒贫窭之家,本无缘功名。关大人游历安徽,偶阅在下陋作,特告知府大人关照寒门弟子,后来知府大人为学子们筹措盘缠,我这才能来京跑一遭。那年关家没,朝中无一人挺身而出为关大人说话,老夫远在江陵,人微言轻,鞭长莫及,一封奏疏过得了迢迢江水,却过不了一道天壑午门,还望你不要怪我是个自私小人,不知恩图报。」

  关雨霂礼还道:「大人有心犹记昔年之事,家父在天之灵定是感慰,又怎生怨怪?」

  方笙曼更于一旁说道:「贺大人,而今朝堂时局如此,还望多多保重。」

  贺明章看向她们二人,说道:「人在庙堂,身不由己,不过是随水推舟,顺势而行。二位身为女子,亦有诸多不易,今后亦当珍重。」

  天色俱暗,二人不作过多叨扰,再度叩谢贺大人,起身辞别。

  父母早亡多年,再生父母亦作父母。

  算作拜高堂。

  二·不孝子

  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回时行礼中多了一个盒灰,身侧多了一个人。

  白日帘栊下,方笙曼正对小窗,流光漫漫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她不由得回避烁人天光,转头之时正看到关雨霂将那木盒放好,因问道:「带回去?」

  关雨霂苦笑一下回着:「样子总是要做全的,」她又看了方笙曼一眼,说:「我看你也是出了彩的人生。牌位乱立不说,如今又将不知道哪来的人物供作大哥。」

  方笙曼低眉笑着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关雨霂,不露声色地从口中说出一句:「不孝啊。」

  关雨霂轻轻扣下小箱,转身对上她怅然洒脱的眼神,嘴角忽生出一抹笑意,于垂袖时同她说道:「论不孝,你这小巫焉能同我相较?从小爹便教我平淡心境,勿嫁与官,此生不过相夫教子一事尔。今儿可好,嫁了个官员,还是个姑娘,连京城里都撒过泼了。」

  方笙曼甚不服气,在椅子上随意踢着腿,散漫应道:「不不不,你哪里比得上我啊?大哥一身为国抱负,如今倒好,我不单充作他,还给他落了个污名,父兄的脸怕是都叫我给丢尽了,」她随即指了指脸蛋,说:「他日相见怕是要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关雨霂抚掌而笑,眉眼宛然与之道:「怎么?还比上了不是?」

  她走到方笙曼面前,嘴角带笑地说道:「那你怕还是比不上我。你大哥一案尚待查明,指不定就还个明了呢?」

  方笙曼顶上她的论调,想到她决议不作方致远的那一刻,不禁反问:「人都死了,要清白有何用?」

  关雨霂抓住了椅把手,略致倾身,面上笑意渐散,沉音说道:「夫君一生为国为民,从未有愧于心,我上京来便是要方致远这三字的清清白白。」

  致远从未负过天下,倒是这天下,负了她。

  语收寂然,一干思绪倏忽蓄满,方笙曼默地发愣如饮醍醐,原来狱中一句「而我上京,是为了你」不单单是一句情人言语。

  清白,心陨人亡,要清白作何用?方笙曼视之为无物。

  然于关雨霂,方致远这三个字的清白不容玷污。

  贪一流芳万古名当真是浅狭吗?不屑俗名利禄当真是豁达吗?名兮,利兮,千千万万人蹉跎岁月围之转,为之寒窗磨剑,为之破骂恸哭,轻其者有轻其者之洒脱,贵其者有贵其者之如一。方笙曼曾最计这浮名,一颗赤心为报国。关雨霂曾最不计这浮名,一丛孤草求安身。寒暑数载,不知是何物颠倒万千气象,叫方笙曼抬手,且将昔日浮名换作一场余烬满地的大火,让关雨霂凝眸,以那无用浮名来作一股跋山涉水的动力。

  既有慨于心,有发于心,有生于心,便无关对错,无关天下之人悠悠众口,无关青史一册怎地飞墨。

  只道是时不同,境不同,人心不同而选择不同而已。

  缄默之中,方笙曼几度启唇不出一句,因此话远远胜过她上京来就为去狱中一眼来得动人。

  不知所以的十年,半途而废的仕途,有人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人明明白白地看着。

  天下泱泱,存此一人,此生无憾。

  于关雨霂又何尝不是一般?是方笙曼将她从茫茫黑夜中唤醒,告诉她,身为女子,无须生似女子。

  对望明澈而干净,热气氤氲,芬芳酝藉,神思狂奔游走,一走笔,惹起泼墨云涌无数,乃成无声涓流之下独一活物。无处安放之手慢慢抚上椅把手,在隐隐悸动中寻找它的归处,爬过柔软,对着空缺,倏然身坠崖谷。是十指,在几种心绪交错盘结中,紧紧相携。两扇明窗下,两眼旧时飞絮,早已不知是何种情意在此间流转。

  相爱,是情孚意合。

  相知,是声气相投。

  但你与我好似不止于此,方笙曼惘然深思,自恨才浅不得一词。

  兴许是棋局,除了你世间无人能破。

  兴许是盘结,除了你世间无人能解。

  言太浅,话不足,词亦道不明,遂起身,一把揽住了她。

  父母铺的路没有走,书中说的礼教没有遵循。

  我们活得同旁人不一样。

  我们都是不孝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所言。

第75章 章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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