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云非

第六十二章 云非

    大理寺卿陆勉这两天是真的头疼。

    临近年关,新官司少,旁的官署衙门都是处理一下年前堆积着的事务;再写两篇长长的奏折呈上去,给圣上汇报一下自己这一年做的事;最后趁着腊月二十三官衙正式落锁之前,跟同僚们约两顿年假归乡省亲前的酒宴,也算是忙里偷个闲。

    但是到陆勉这就不一样了,还偷闲呢,大理寺卿马上都不认识“闲”这个字儿怎么念了——旧案要结,奏折要写,酒席没份儿,现在还有一桩两头为难但又不得不接的“烫手山芋”扔到自己怀里。

    陆勉看着堂下分坐两侧的人,头都大了好几圈。

    萧高旻根本就不是来认罪的,他和叶书离纯粹就是借着案子来给彼此添堵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大理寺,先是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然后就开始你一句我一嘴地对呛。

    任谁看,这两个都不像是能合起伙来做事的,但偏偏他们俩还都一口咬定,就是和对方一起干的,没旁人。

    甚至都不用陆勉开口询问,两个人唇枪舌剑对嘴对舌的功夫,就把案件经过说得一清二楚,而且还特意往重了说,看那架势,就好像巴不得现在就把对方弄进牢狱里待着。

    陆勉光调停他俩就费了一番功夫,而另一边,那被打的徐劭,他家里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案子其实简单得很,被打的依律状告,两个打人的也已经承认了。双方都是乌衣门第,萧叶两姓更是在大胤十六世家之列,按照大理寺以往判例,打人的罚了金、赔了医药、送了歉礼,双方也就握手言和了。

    毕竟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小辈们的冲突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若非要上纲上线往大了闹,最后伤了两家和气,反倒不美。

    陆勉有心从中说和,可嘉勇侯徐遨却没有要了结的意思。他现在虽然冷冷坐着,没在萧高旻和叶书离面前明说,但先前来大理寺状告的时候跟陆勉讲得很清楚,非要让对方吃刑杖才肯罢休,而且看这样子,还当真不肯让步。

    ——这才让陆勉当真觉得头疼。

    且不说八议,那漓山叶氏虽然低调避世、地望偏远,但一叶孤城城主可是叶见微,而且叶氏家里还不只东都境主这一个大乘境,那个不久前救过太子的漓山东君前脚才刚离开帝都,后脚就有人要在他嫡亲的师弟身上动刑,这是不把谁放在眼里呢?

    而萧高旻,那就更不好惹了——宜崇萧氏永安侯,是大胤九州唯一一个世袭罔替永不降等的勋爵,想让永安侯世子仅仅因着寻衅斗殴就在大理寺吃刑杖?别说区区一个徐劭,就算今天站在这儿的是亲王世子,都不敢说这种大话。

    陆勉冷眼瞧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九品小吏都清楚这两个人的刑杖轻易打不得,嘉勇侯能不知道?人家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他们大理寺判下来的一个公道,而是圣上面前辨是非,要陛下亲自申饬,以此找回嘉诏徐氏丢的面子。

    但这点子小事还到不了直接告御状的地步,所以嘉勇侯才故意咬着大理寺决断不了的刑杖不松口,等着陆勉去上达天听,请陛下的旨意——说白了,嘉勇侯这是在拿他们大理寺当面圣的跳板呢。

    陆勉心里有数,可这桩案子大理寺这边确实只能说和,徐遨占法理,他不松口,这个闷亏陆勉就不得不吃,只能写了急折派人呈上去。

    等了一日,圣上那边却迟迟不见旨意,只说让大理寺随意调停。初八这日,几波人再至,陆勉就叫人上了好茶,尽力从中说和。

    只是寻衅斗殴这种事总有个牵头的,萧高旻和叶书离不约而同,都指着对方的鼻子说是“他干的”,两个人直接在大理寺上演了一出“窝里斗”,你来我往不知斗嘴多少个回合,好悬没动手打起来。

    时间哗啦啦地流走,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讲和的进展一点没有也就罢了,眼看还要再结成新仇,陆勉揣着这个“烫手的山芋”,简直无可奈何。

    而这种“烫手”在云非来大理寺自首的时候终于达到了顶峰。

    “是我打的,”云非环顾坐在两侧的人,目光掠过萧高旻和叶书离,说,“我牵的头,徐劭的麻袋是我套的,身上的伤大多也是我打的。他们俩都是被我喊来帮忙,碍于情面才跟我一起去的,没怎么动手,就是放个风壮个势。反正徐劭么——”

    云非扫了一眼嘉勇侯,轻蔑道:“我揍他还是容易的。”

    “你!”徐遨拍了下椅子扶手,满脸怒容地站了起来。

    云非这话说得有水分,但却把嘉勇侯气得不轻。

    他就仿佛是故意要将事情搞到不可收拾一样,嘲弄一瞥后转过视线,看向上首的大理寺卿,问道:“陆大人,收监吗?”

    叶书离没太弄清楚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自首是唱的哪出戏,旁边的萧高旻却神色莫名地看了云非一眼,凤眸微微眯起,放下手中的茶杯没说话。

    陆勉嘴角抽了几抽,看着堂下的几个人,突然很想两眼一黑直接晕过去。

    大理寺这边的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凌烨和楚珩刚歇过午觉,后者趴在外间的软榻上,皇帝正在给他揉腰。

    宣熙帝是先皇和元后的嫡长子,最正经的凤子龙孙,从太子到皇帝,金尊玉贵二十二载,何尝做低伏小伺候过人,但是现在,被伺候的那个不仅没有皇恩浩荡的觉悟,反而挑三拣四,一会轻了一会重了的喊,半点没给陛下面子。

    满殿的侍女内监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谁都没敢出声,生怕陛下龙颜大怒,把这才承恩一天就开始恃宠而骄的人给丢出去——毕竟御前侍墨身上可还记着二十杖呢。

    他们屏息静气,提着心七上八下,最终却听见陛下说了一句:“力道行吗?回头朕再找太医学学手法。”

    楚珩哼了两声,点点头,说:“唔……还行,那陛下好好学。”

    凌烨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学会了以后好天天给你按。”

    “嗯,天天按,哎……再重一点儿。”

    听的人没注意,旁观的可是觉出点别的味道……别说丢出去了,就眼前这按腰什么的,哪里是一时兴起,分明是蓄谋已久。

    侍立在侧的祝庚看了一眼陛下掌下那满布着青紫吻痕的皮肉,又瞧了瞧半眯着眼只顾享受皇帝伺候、半点没觉出言下之意的楚珩,不禁在心里暗暗“啧”了两声——

    白天皇帝伺候完皇后,晚上皇后再伺候皇帝,这很公平,小祝公公心想。

    凌烨给楚珩揉了两刻钟的腰,有天子影卫在殿外请见。

    皇帝命宣。

    凌烨给楚珩拢好衣服,顺势坐在了榻边,影卫进来,一板一眼地禀报起了大理寺发生的事。

    这案子和楚珩有关,凌烨虽然表面上没管,暗里早就让影卫盯着进展,云非去自首,楚珩初五那日与他同车同往,被扯出来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行吧,那等着大理寺来要人。”凌烨轻笑。

    “陛下……”楚珩在榻上趴不下去了,转过身来看着凌烨。

    后者没解释,在他腰上轻轻拍了一下,说:“起来,我们去前头。”

    楚珩依言照做。

    他们已经在昭仁宫待了一天有余,出来的时候外头早已雪霁,银霜玉雪覆着九重阙的层楼叠榭,高台殿宇在日光映雪中褪去了往日的庄严肃重,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的韵味。

    凌烨没有带楚珩走中轴御道,反而顺着昭仁宫往东,绕过小半个东廷,一直走到了一处不甚起眼的宫殿前。

    此间没有匾额,但却有重兵把守,来来往往都是天子影卫和宫廷内侍,楚珩看了一眼石碑上的字,认出是“大盈”两个字,他偏头看向凌烨。

    “记得来时的路吗?”凌烨笑着问他。

    “差不多。”楚珩点点头,问:“陛下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大盈阁是皇帝私库,”凌烨倾身靠近,借着袖子的遮掩将一枚铜钥塞到了楚珩掌心,附耳过去说:“拿好,别让人看见,朕的钱都给你了,皇后。”

    楚珩怔了一瞬,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手里的铜钥还留有着陛下掌心的温度,常言道十指连心,想来他触及到的不只是手,还有眼前人心上的温度,所以才如此灼灼发烫,让他在怦怦的心跳中失了神,良晌过后,楚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都给我?”

    “嗯。”凌烨很是正经地点点头,继续同他咬耳朵:“没办法,大理寺下午就会来人,朕得给皇后交罚金。”

    当日下午,大理寺果真来了人,皇帝在敬诚殿见了大理寺少卿。

    萧高旻和叶书离都在八议之列,而自首的云非是澹川颜氏的子弟、颜相的独子,他和楚珩一样又都是武英殿天子近卫,后者还是御前侍墨,皇帝身边的人,请去大理寺问话前,须得经过圣上首肯。

    “你也去打人了?”皇帝仿佛才知道一样,抬眼看向身边研墨的楚珩,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大理寺少卿站在下面,看得很是清楚,御前侍墨听言身形一僵,手上研墨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但这副垂首不语的小心姿态,明显是认罪了。

    “云非家里——颜相府和庆国公府去人了吗?”皇帝转过视线不再理他,淡声问:“还有钟平侯楚家。”

    大理寺少卿:“回禀陛下,臣进宫的时候,大理寺已经派人过去了,只是庆国公府那边,云非公子没叫去,只让人知会了相府。”

    皇帝屈指轻轻敲了两下御案,闻言不置可否,只淡淡“嗯”了一声,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上首一阵沉默,大理寺少卿正疑心自己的奏答出了错,就听皇帝忽而朗声道:“来人——”

    进来的是天子影卫首领,凌启。

    大理寺少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龙椅上的皇帝瞥了一眼身旁的御前侍墨,直接吩咐道:“大统领带他去罢,顺便一起听听,回头禀给朕。”

    天子影卫首领,超品,在外权比丞相、位比王公,一桩简单无比、只需一道旨意的案子却让凌启亲自去,大理寺少卿实在不懂圣上用意何在。

    彼时大理寺内,陆勉命人上了茶点,借着等候的功夫找个由头把云非叫了出来,压低声音问他:“你老实跟叔说,你小子过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还嫌你叔不够头疼?”

    云非诚恳道:“陆叔,这事真是我牵的头,我来就只是为了认罪。”

    陆勉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云非道:“陆叔放心,我没打算让您为难,反正坏事都是我牵头干的,您依律判就是,罪名越重越好。”

    陆勉指着他,气声道:“怎么个重法?难不成让你去挨刑杖?”

    云非敛去面上笑意,目光沉沉,颔首认真道:“可以。”

    陆勉脸色微变,忽然沉默了下来没再继续问话,眼神格外复杂地看着云非。

    朱雀街,颜相府。

    今晨下了雪,路面冷滑,颜懋没去尚书台,留在了府里,大理寺正过来的时候,他正在房里看书,颜沧进来禀报。

    “澹川颜氏的子弟,那就是庆国公府颜家的人,所以——”颜懋抬眼,缓声说:“报到我府上做什么?”

    颜沧欲言又止,难为情地看着他:“相爷,公子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想起来我这个爹?”颜懋扬声打断他的话,站起身把手里的书一扔,嗤笑道:“他是生怕别人找不到攻讦我的理由,故意以身试法,将自己当成把柄送上门呢。”

    “行,可以,干得漂亮。”颜懋连连点头,抬手往东一指,“烦请大理寺的绕个远去隔壁街庆国公府,别在我这杵着。”

    他拧着眉语气不耐,颜沧却没动,顶着他的怒火又道:“相爷,就算报到庆国公府,也少不了您这儿,再怎么说,您都是做父亲的。”

    颜懋闻言冷冷地看着他,良晌没再说话。颜沧见他嘴唇抿起,下颌线紧紧绷着,僵着身形一动不动,心知他是被云非气得狠了,只得退了下去。

    刚走了两步,身后颜懋却突然淡声开口:“说得也对,虽然不在一张族谱上,但论起血缘怎么都还是我儿子。”

    颜沧连忙转过身。

    “既然如此——”颜懋微微抬起下巴,漠然道,“那你去告诉大理寺正,请他们陆大人往重了判,最好动刑,打死不论。”

    “相爷!”

    “这就是我的意思。”颜懋冷静地坐了下来,面上尽是冷色,话音里半点温度也无,仿佛在说着和他无关的人。

    颜沧咬了咬牙,一字一顿低声道:“相爷,无论如何,云非公子是您唯一的骨血。”

    颜懋垂着眸,半晌没说话。

    室内一时寂静。

    良久,颜沧终于听见颜相开口:“你说的对,颜云非是我儿子,只你告诉恐怕还不管用,还是得我亲自去。”

    他站起身,手心紧紧捏着,漫不经心地冷笑一声,道:“大理寺是吧,那我去看看他们刑杖的木板子有多厚,不厚的话叫人把相府的马车辕拆下来借给他们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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