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初见
第三章 初见针锋相对不过两三句，转眼间两个人又神色如常地说起话来。一个讲一个听，也不过一盏茶的路程，藏剑阁便到了。
藏剑阁收录天下名刀利剑，十八般兵器在这里都能寻见，每一个在武英殿入职修习的武者都可以来此选一把兵刃。虽然楚珩几次推辞自己不会用剑，但云非却说不选白不选，拿一把留着观赏也是不错的。
再推辞下去反而惹人生疑，如此还是到了藏剑阁。
也不知怎么的，还未及踏藏进剑阁的大门，楚珩心口忽然没来由地一悸，脑海里无端生出逃避的念头，就仿佛藏剑阁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下意识地不愿去面对。
他大概是真的，用不起剑了。
楚珩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以免让云非看出自己的异样。
藏剑阁的门缓缓敞开，楚珩稍稍平复起伏的心绪，随云非迈开步子。然而心悸的感觉不减反增，在他踏入藏剑阁大门的刹那，终于清晰到了极点。
楚珩眼瞳微缩，难以置信地朝藏剑阁深处的阴影里望过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来由的心悸是因为什么了，这里埋藏着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梦魇——
明寂。
一年前被他扔进漓水里的那把明寂剑，此刻竟以一种无主之剑的姿态，存放在武英殿的藏剑阁里。
脑海里空白一片，耳边云非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那些本已被尘封在心底的记忆，因着这一刻与明寂的不期重逢，如潮水一般再次向他涌来，转眼间就将他整个人吞没进时间的罅隙里。
雪下得格外大，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遮天蔽日，看不见一点天光。漓山天霜台前，那个握着剑的人怔怔地站在雪地里，殷红色的血沿着剑身蜿蜒而下，落到雪地上，也落在他脚边。
“大师兄！”
“小师叔！”
耳边分不清是谁的哭喊，温热的血随着长剑从体内撕扯抽离，溅落到他握剑的那只手上。沾了血的地方顿时像是被烙铁滚过，钻心彻骨的疼，再生不起半分力气，长剑猝然离手，“铮”得一声落到地上。
他满心麻木，目光空洞地看着手上刺目的鲜血，脑海里一阵轰鸣。
“阿月。”耳边好像有人慈声叫他的名字，那是谁呢？
他抬头去看，眼前却白茫茫一片，视线被遮天蔽日的云层和纷纷扬扬的大雪裹住，什么也看不清。
哭喊和喧嚣渐渐都离他远去，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铺天盖地的大雪兜头砸下，就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进雪海里——
肩上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力道，楚珩蓦然回神，云非正站在他身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楚珩闭眼又睁开，勉强笑道：“没事。”
云非见他面色苍白，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再问，不远处的回廊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朝他们的方向招了招手，大声喊道：“云非！和北殿打架，速来！”
云非眼前一亮：“这就来！”他转身拍了下楚珩的肩，又叫来一个今日在藏剑阁当值的同僚，三两句话就将陪楚珩进剑阁选兵器的事交了出去，自己抄着剑忙不迭地跑去打架了。
楚珩心绪纷乱，只和那同僚说了几句话，又随手在藏剑阁进门处拿了把剑，便独自顺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时辰接近晌午，凌烨从皇城前廷的问渠阁中踱步出来。
近来朝中杂事诸多，有几件事他有些犹疑，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便来了问渠阁中查阅古史典籍。
翻了一上午的书，眼睛酸涩得厉害，他心情烦乱，不想人跟着，就屏退左右，独自出来散散步。
问渠阁同藏剑阁一样，都在武英殿的后侧，中间隔着座园子。这里平日里没什么人，三两桂花开得正好，清幽静谧，正适合心烦意乱的时候，出来散心怡神。
凌烨正四处随意走着，就见有个人影转过回廊正往这个方向走来。凌烨眯了眯眼睛，在石阶下停住脚，来人腰间佩剑，身上像是武英殿新人的服制。
那颀长的身影愈行愈近，回廊外树隙间漏下来的天光交错落在他身上，光影模糊了面容，只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轮廓。或许是距离的缘故，光影明灭交错间，竟无端给人一种出尘的错觉。
他微微低头系着袖带，从回廊的尽头逆光走来。抬首的一刹那，仲秋晌午温柔的阳光悉数撒在他的脸上，却晕不开他眉目间的风霜冰雪。
满目清冷，也是满目昳丽。
凌烨忽然就想起少时读过的一首诗，其上言：“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从前初读不以为然，觉其辞过甚。直至今日方知，诗间二十四字，字字应景，笔笔珠玑。
惊艳不过须臾，凌烨真正注意到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应该是在出神，但又不像是寻常的凝神沉思。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一片空茫静寂，神采全无。没有情绪，也没有光亮，沉静到近乎寂灭，世间颜色到了他眼底，仿佛全成了一水乌沉沉的黯淡。
凌烨倏然觉得有些惋惜，这样的一双眼睛，嗔笑怒骂，随便点缀些情绪、揉进些色彩，都该是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可偏偏却是灵魂出窍一般，空洞失神。
像是画中人，但也只是画中人。
他确实是在出神，眼帘微微垂着，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凌烨站在石阶下，直到走到跟前他才恍然惊觉，下意识停住脚步。眼里的空寂在回神的一瞬间悉数敛去——或者说掩藏起来，目光凝聚落到凌烨脸上。
他站在回廊和石阶的交界处，澄明日光映在眼底，光泽流转间，眉目舒展眸光潋滟。
这一刻，人才从画里走到了烟火人间。
一切都生动热烈起来，方才觉得是真的惊艳。
他们隔着三级石阶的距离，目光就此交汇，一个波澜不惊，一个不动声色，瞳仁映着彼此的影子，在这个短暂的时刻，眸子里也只有面前这一个人。
此间廊外植着的三两桂花簇簇绽放，香气扑鼻，醉人但不浓烈。穿廊而过的微风携着清浅的桂花香，蜻蜓点水般掠过心头，不经意间就惊起半尺涟漪。
对视并没有持续很久，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清冽的桂花香还未及散去，依旧在微风里徐徐流淌。
凌烨踏上石阶朝前走去，行至丈远，眼角余光瞥见廊外墙角的几株桂花树鲜活热烈。清香阵阵，再次猝不及防地闯入心头，他脚步一停，不自觉地转过身回头望去。
那道身影渐行渐远，转眼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凌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心绪像是才被桂花清香惊醒，后知后觉地回拢，方才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里重现。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点朦胧的悸动，蓬勃轻盈，并不汹涌，就像是有颗小小的种子正在心田深处破土发芽。
凌烨有片刻微微的出神，闭上眼睛敛下心绪，举步回了问渠阁。
正在阁内恭候的天子影卫已将要带回敬诚殿的书籍整理完毕，叠在一起放在红木托盘里。凌烨扫了一眼，从里面抽出了一本今晨忙里偷闲时拿来放松看的《诗三百》。
放回书架前，他随手翻了翻，一行墨字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他顿时怔住，眼前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轮廓，静如止水的内心深处悄然泛起半尺涟漪。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心头那蜻蜓点水般的无端悸动，似乎就在这诗经里找到了它的缘由。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凌烨指尖摩挲过那行墨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片刻后忽而弯起唇角，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真是荒唐。
他回过神合上书，伸手正欲放回书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衣衫袖口的如意纹。凌烨手上一顿，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便服，朝一旁侍立的天子影卫问：“今日武英殿来了新人？”
影卫回忆了片刻，恭敬答道：“是。今日新入殿的只有一位，是钟平侯府的二公子，姓楚名珩。”
“楚珩……”凌烨低声重复，他垂眸思忖，将那双眼睛和敬诚殿里籍册中所写的人对应起来，“朕记得，漓山给谢初寄了封信？”
影卫应是。
凌烨随意点点头，目光掠过手上的诗经，抬手欲将它放回。书册碰到木架的一瞬，他动作倏然一滞，鬼使神差般地侧过身，将书册随手放在了影卫拿着的红木托盘里。
……
楚珩从藏剑阁出来，心绪不宁间竟走错了路，绕了一大圈，才重新回到武英殿。
云非正和方才喊他与北殿打架的陆稷一起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楚珩朝他们走了过来，问：“打赢了没？”
云非吸吸鼻子，摇头道：“没。”他恨恨地握拳捶了一下地，不忿道：“我们南殿的扛把子——颖国公嫡次子苏朗回颖海了，韩澄邈也出去了，这才让他们北殿占了便宜。不就一个明昱能打吗？有什么好得意的！”
楚珩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并没应声。
云非扁了扁嘴，委屈巴巴地又继续道：“哦，还有那两个从武陵道宗来的，也挺能打的……”
一旁的陆稷头都快要垂到地上去了。
楚珩在他们身旁坐下，笑问：“打不赢会怎样？”
“也不会怎样。”云非道：“就是南殿的尊严……算了，先让他们得意一回，等苏朗从颖海回来，定会给我们南殿找回场子。”
云非丧气来得快去的也快，等他们吃过午饭，更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半点瞧不出方才的垂头丧气。
过了午后，楚珩在云非的带领下开始熟悉武英殿各处，等诸多杂事办完，已是傍晚时分了。
他们二人坐在院落内正吃着茶，陆稷忽然骂骂咧咧地一路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门便问：“楚珩，你今天从藏剑阁回来的时候，有碰见过皇城禁卫军的人吗？”
“皇城禁卫军？”
“就是一天到晚屁事不干，只在皇城里到处瞎晃悠的。”
楚珩闻言回想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石阶旁巍然挺拔的身影。他心中微动，略略犹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不曾。”
陆稷气得不轻，灌下一杯茶，还是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愤愤道：“你们不知道，今天下午我们武英殿和皇城禁卫军那群不要脸的杠上了，他们没打过我们，就说我们丑王八，我们武英殿的人哪里丑了？”
楚珩默了默，目光扫过愤愤不平的陆稷和云非。诚然这话是对方恼羞成怒瞎诌胡扯，但陆稷的重点似乎有些不太对。
“说谁丑呢！”事关脸面，云非的重点和陆稷出奇一致，而且十分咽不下这口气，直接拍案而起，抄起剑作势就要朝外走。
陆稷忙拉住他，又继续道：“你先等会，还有更过分的。他们居然还有脸向我们打听，说武英殿今天新来的小白脸喜欢什么样的人！”
小、白、脸。
楚珩端茶的手一顿，眉梢轻挑，一言不发。
当面说人小白脸，云非咳了两声，偷眼朝楚珩看过去，又悄悄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陆稷的大腿。
不想陆稷非但没反应过来，反而还一巴掌拍开云非的手，嚷嚷道：“你捏我干什么！”又转头朝楚珩挤眉弄眼，继续道：“哎，楚珩，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给兄弟说说呗！具体点，讲一下要求什么的。”
云非以手抚额，已经没眼看了。
楚珩依旧不恼，格外淡定地继续饮着茶，午后石阶下的画面忽然从脑海里跳出来一闪而过，他顿了顿，状似随意道：“我么，喜欢合我眼缘的……要不就能打得过我的吧。”
“就这？”陆稷简直就是一根筋：“打得过你的，那不就相当于没要求？要是连你都打不过，还留在这干嘛，干脆回家种地算了。”
云非忍无可忍地踩了他一脚。
“嗯，没要求。”楚珩弯了弯眸子，笑容愈发温良无害：“都喜欢了哪还有什么要求。”
“也是。”陆稷摸了摸下巴，又将云非踩他的那一脚还了回去：“那我就这么回他们，说你喜欢能打得过你的？”
“不行！”云非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陆稷一眼，一掌拍在桌案上，看着楚珩道：“说我们长得丑，还敢觊觎我们武英殿的人，门都没有！”
他思忖片刻，忽然想起东都境主的那封信，顿时有了主意：“不是想打听么，那你就跟他们说，楚珩喜欢能打得过他大师兄漓山东君姬无月的！”
“……”楚珩嘴角一抽，一口茶差点直接喷出来。
作者有话说：
如何评价楚珩？
谁都打不过。
打听这件事和陛下没关系的，山花的重点是合眼缘，陆稷提炼的要求完全偏移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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