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了

  元兴十二年,长安。

  五湖四海的车马行人,穿过昼夜不闭的城门,涌进举世无双的繁华都城。

  长安的居民对这些人早已习以为常,商贩们可以轻易分辨出东胡人,西胡人,突厥人,吐蕃人..波斯和大食人最慷慨,你可以用高出十倍的价格向他们推销那些小玩意。

  希伯来人精于算术,不要试图和他们讨价还价。有这个功夫,不如向新罗倭国学子贩卖恩科的消息。要小心分辨那些琉球人,如果能从他们手里买到稀奇宝贝,以后就可以等着钱从天上掉下来了。

  对于不做买卖的寻常百姓而已,这些蓝眼睛、黄眼睛、绿眼睛的番邦人,实在是瞧厌烦了。不如看看《长安报》,闹了许久的新法可定下来?江南书院那些胆大包天的学子如何了?

  若是眼前有热闹,那就更好了。

  明阮阮跌跌撞撞跨过门槛,看着外头的爆竹噼里啪啦的响,乐的直拍手。嬷嬷在后面一把抱起来她:“我的乖乖,比你娘小时候淘气多了。”说着喜气洋洋的看着门外接旨的香案,不由老泪纵横。

  她家小娘子家中排行老六,小时候乖巧老实,长大却是顶出息。不但入朝为官,还备受皇帝陛下器重,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说擢为从四品将作监少监。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路人也知道明家身份不同,市井都谣传说——

  “明巧乐明使君,和陛下是手帕之交。陛下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她便经常出入公主府,又有从龙之功。要不怎么做得这尚朝第一女官。”

  “得了吧,将作监就个琐事衙门,明使君哪比得上暗巡司卿和鸾台宰相。”

  “黄口小儿哪知天下事!暗巡司和鸾台是陛下特立,那将作监虽是琐事衙门,却是正儿八经的.....”

  两闲人争论起来,引得路过行人驻足围观,一时间将路都堵住了。

  马奴儿打听到消息,回到马车边,对着里面轻声道:“明家六娘,升了将作监少监。”他说的忐忑,生怕车里人听到故人消息,心中杂思翻覆。

  张月鹿果然一怔,压着唇角笑了笑。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年晋阳王谋反,因十七郎之事,明六娘与自己早已决裂。少年事已远,少年人也早不在。当年谈笑无忌的好友,如今只在旧梦中。

  “走吧。”

  纪国公府门前无闲杂,一片肃然。

  张月鹿负手望着那牌匾,五味杂陈。

  年轻守卫不识她,上前要驱赶。守卫中有府里的老人,先是一惊,慌忙冲过来迎面跪下,抬头满脸泪痕:“小娘子,你可回来了。”

  张月鹿从袖子摸出手巾递给他,笑道:“看见我,该开心才是。”她眉眼沉静如远山朗月,有难掩的冷锐疏远,然而说笑间却是历经世情风霜后的淡然温和。

  守卫哽咽的说不出话,颤颤巍巍接过手巾。

  身后马蹄声急促,张月鹿心中喟然长叹一声。

  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俊美的乌孙天马,疾驰之后轻灵优雅的停下,仰首打了个响鼻。晃晃脑袋,鬃毛飘逸。

  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张君,别来无恙。”

  【暗巡司卿出身市井,有名无姓。陛下爱其才,赐国姓景。特令其掌管密事,赋巡察缉捕之权,以其御朝臣。 ——《尚史·卷九十七·景霜列传第一》】

  张月鹿微微颌首:“霜奴,别来无恙。”

  景霜愣了愣,翻身下马。她看着张月鹿,有种恍如隔世的无措。已近而立的张二小姐,荡涤青涩,刚烈和绝决也被世情锻打。仿佛更加温和从容,怡然恬静。只那双曾经温柔注视一切的眼,敛着冷肃的光。

  当她们还是主仆的时候,可以拍案争吵,寸步不让。而如今,她是权柄滔天的暗巡司卿,却不敢直视这双眼。

  她垂眼看着那洗旧的衣襟,低声说:“陛下有请。”

  马蹄踏过青砖,燕子归来灰瓦。守城之战过去多年,承天门上飞檐望兽、朱门金钉,太阳下璀璨生辉,丝毫看不出十二年前战火硝烟的痕迹。

  朝会已散,大臣们陆续而出。见破旧马车驶入皇城,不由诧异。张月鹿从车里走出,霜奴见她出神的望着朱雀门,也不忍打扰。

  “物是人非事事休。”张月鹿低头一笑,尽是自嘲。

  霜奴看了一眼从左门而出的朝臣,紧一步跟着,低声说出埋藏许久的话 :“我也是无可奈何,底下这般多兄弟,我也想为他们谋个好前程。二小姐你当年非要解散,叫我能如何!”

  “...我正是为你们打算。”暗巡司为天子爪牙,为景秀坐稳皇位立下赫赫功劳。如今也是威吓朝野,凌驾于律法之上。然而盛极必衰,日后只怕也要为天子平息众怒而亡。

  霜奴也是怅然一叹,无奈笑道:“就如二小姐当年离开长安时说的——知不为最好,却不得不为之。”

  拱形的城门,城墙厚、通道长,外面暖阳高照,走入通道之中,却暗了下来。张月鹿走在前方,闻言勾起唇角。她从未想过劝服谁,无对无错,各自坚持不同吧了。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过当年死守之地。

  当年一役,韩王策反了来援的潼关守将,局势急转而下。朱雀门破,这里成为最后一道城墙,城头战死的羽林军士都无人抬下去。张月鹿在这里死守七天,等来了景秀。

  厮杀声停,烽烟吹散。张月鹿拄剑站在城头,身边零星站着几个人,脚边是累叠的尸体。她轻甲上是深浅不一的血迹,脸上熏黑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只看清景秀那一瞬,咧嘴而笑,露出皓白的牙齿。

  彼时,景秀以为此次重逢,再无分离。

  而如今,她再不会这样奢望的想。

  张月鹿缓缓走来,她背光而行,脸庞在光辉中看不清,如同被岁月模糊了从前的模样。提摆踏进殿门,俯身行礼:“草民张月鹿,见过陛下,万福圣安。”

  鸾台大夫卢素人微微欠身,悄然退下。

  “免礼。”

  上座传来清悦的声音,一如当年。只不过威严更胜,难窥喜怒。

  张月鹿依旨起身,垂手而立。

  刚退朝会,景秀还未更换朝服,只能隔着冠冕上的珠帘望向她。或是因为风不静,或者因为心不宁。十二旒玉藻微微晃动,更看不清眼前之人。

  张月鹿也看不清她。

  景秀头戴十二旒冕,玉藻垂于面前,左右白玉充耳,红缨系于颈间。身着十二章服,玄衣上肩担日月星辰,袖织水火龙凤。端坐上位,尽是天子威仪。

  景秀巡视着她,良久道:“一别经年,清减了许多。”

  她的话,仿佛过了许久才传到张月鹿耳中。叉手,微微俯身,张月鹿启唇,却是无言。

  自挂印而去,这十余年光阴心血都用于兴建书院、经理书院。从长安书院到山南书院,一路打磨她的锋芒。麻衣布衫,清瘦苍白,周身墨香,似从书斋里走出。看上去比少年时,反而软弱许多。

  景秀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这一袭旧衣之下,仍是那副桀骜不驯的骨。

  此番再见,本就她谋划之中,她捏着她的软肋。景秀手搁在玉案上,随意的问道:“江南书院如何?”

  张月鹿沉着眉眼,拱手回复:“陛下垂询,不敢不实。江南书院学子聚众议事,确有其事。但绝不是非议陛下,攻击朝政。”

  “绝不是非议陛下,攻击朝政...张卿,这话你自己可信?”景秀带着一丝笑意说道。

  张月鹿忍不住敛眉,现在杭州府狱中可关着二百多名学生,即将定罪问斩。且因江南书院之事,各地书院人人自危,纷纷打算为江南书院的学子请命。特别是她一手筹办的长安书院、广陵书院、关中书院、山南书院,更是有同气连枝之感。

  “传道授业解惑,此事草民有失察之责。”张月鹿撩起下摆,重重跪下,“请陛下降罪。”

  景秀看着她跪下,凤眸微敛。

  殿中陷入沉寂,张月鹿笔直的跪着,仰望着高座上的景秀。她的小公主,如今真如煌煌天日,照曜钜野。可太阳的光芒,终究太过耀眼,不容凡人直视。而太阳的温度,只有她的臣民才可顺服的享有。

  “陛下,此事却是江南书院的学子有错在先,然后二百多人悉数入狱问斩,未免刑罚太重。一旦事情蔓延,必定难以控制。到时,对书院、对朝廷,都非善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景秀不可能不知其中厉害。天心难测,自景秀下旨诛杀韩王全家,张月鹿再也敢轻易揣测。

  “既然有错,依法处置有何不妥?”景秀眉梢微微一动,直视张月鹿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尚且是你教我的。”

  言论自由弊在一时,而利在千秋。开民智,则可使民族智。民智未开所以不能民主,未有民主所以民智未开。张月鹿想的是百年千年之后,想的是天下而非一人之国。然而这样的话,她当然不会对如今的景秀说。

  “古往今来,贤明天子从未以言罪人。”

  “你说我是昏君?”

  “陛下圣德贤明,怜爱子民,宽宏无知,必定让后世传颂。”张月鹿俯身拜倒,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呵,怜爱子民...当初你为闻人端方求情如此说,放走雅雀的时候也这么说,为武辉求情之时还是这般说辞。”

  “非我说辞不变,而是陛下仁德依旧。”

  景秀心中蓦然更是不悦,冷怒道:“朕视他们为子民,他们何曾视朕为天子!”

  张月鹿后背脊梁陡然绷紧。

  殿中寂然无声。

  景秀敛眸不语,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薄的旧衣下,那一节节脊骨狰狞可见。头颅贴着地,那脖颈依旧刚硬不肯屈服。

  “洛苍云好大的本事,教唆学子攻击朝政。出了事,他远盾海上,还有你来求情。”

  张月鹿一惊,脑子千丝万须纠缠在一起。景秀此番引自己入京的意图已然明了,她却不愿深想。只仰头望着景秀,急切道:“此事与洛苍云何干?陛下切勿听信谗言,江南书院之事,追根究底也是因为广陵王太过肆意,引得百姓不满。”

  景秀睫羽低垂,幽暗的眸子望着她,将她的焦虑不安尽收眼底。她想起那年在台狱见到她,浑身是血的趴在地上。头上粘着枯草,说话都含糊颤巍。

  这个雪中同撑一把伞,在伞下偷吻她的少女。如今为一个男人跪在自己脚边,狼狈不堪尤甚当年在台狱。

  景秀猛地一甩袖子,冠冕上玉帘晃动。“朕不妨告诉你,左有才和潘东升已经领旨南下,率水师征讨逆贼。他这个有实无名的东南王,做不了几日。”

  张月鹿黯然阖眼,全身的气力都抽尽——这一日终究来了。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景秀隐忍十二年,终于出手了。天子,终究容不下自己治下的疆域,有半点不同。

  琉球是个好地方,官清民善,人人平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洛苍云用了近二十年,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小世界。若不是景秀的原因,张月鹿大概会留在那里吧。和洛苍云,还有许多人一起经营那个世外桃源。

  “我只是想要个不用膝盖着地,就可以安心活着的地方。”

  尤记得洛苍云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自豪,那么骄傲。他那时来扬州见月鹿,虽华发早生,却掩不住神采飞扬的眼神。

  此次离别时,他怅卧病榻,拉着月鹿的手,说:“教育是百年之计,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你为各地书院奔波,但皇权之下,桎梏太多。不如在琉球好好将记得的写书传下,可做后世标杆。”

  张月鹿何尝不想,她心动,却不敢。若不是因为洛苍云重病,她一生也不会踏上琉球的土地。

  一旦留在琉球,就意味着站在景秀的对立面。她的小公主已是天下至尊。天子逆鳞,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洛苍云没错,景秀也没错。

  张月鹿慢慢站起来,她凝望着景秀。想拂开珠帘再看一眼,终究没有抬起手。

  相守太短,离别太久。你我不过是最亲昵的君臣,最疏远的恋人。

  景秀看着她笔直而佝偻的背影,殿门缓缓推开,轻微的吱呀声刺穿耳膜,女皇威仪的神情崩裂,忍不住开口挽留:“...月鹿。”

  脚步一涩,张月鹿僵住身体。

  浮生种种,在眼前一闪而过。

  飞檐翘角下铜铃铛,雕花兰窗边,她青杯素手,光风霁月。

  阴冷潮湿的台狱,她慢慢走近,衣摆的丝绸划过指尖。

  她皓腕支头,斜依软垫,睫羽半遮凤眸。酒气熏染脸色,如白玉中蕴一抹绯色。

  凤阁玉阶上,天际火烧云里透出金光,映着她眉眼生辉。

  冰风呼啸,白雪纷飞,她独自站在碑林中,一片寂寒萧瑟。

  她说:“孤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你非痴愚,总该知道,你所想终不可能。”

  “张月鹿,你真的喜欢我吗?”

  “张月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好似没有你不知的。”

  “我才不要霜雪染发。孤要你陪着我,岁月白首。”

  “好,让你怙恩恃宠,位加九锡,专擅朝政。”

  “张家小娘子,性好读书,进止有序,风容清丽,深得孤意。父母行止端庄,家法齐整,可为淑哲之配。”

  ......

  张月鹿怔怔的看着门外那个小小的身影拾阶而上。心中想的却是:如今洛苍云病重,自己深陷长安。琉球要以一隅之地抗衡举国兵力,这一战......

  她缓缓转过身,望着景秀青涩的笑:“阿秀,我有一事求你。”

  景秀一愣,笑意在唇边绽开。她上前握住月鹿的手,点头笑道:“当初为你赦免闻人贞,如今又何妨多一个洛苍云。月鹿,你放走雅鹿,我都不曾怪你。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求’字。只要你留下,诸事皆可商量。”

  张月鹿看着她微微晃动的玉帘,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就像是十二年前,在朱雀门的城头上,望着城下的景秀。所有的期盼和深情都倾注其中。

  “我想请陛下收回军令。”

  景秀惊醒,眉头敛起,万没想到,她居然会提出如此荒诞的要求。军令如山,山倒焉能扶起!潘东升与左有才已出京,江南、泉州水师操练多年,岂能因为她一句话功败垂成!

  “圣人可在?”门外突然传来稚嫩的声音,“阿娘、阿娘......”

  殿中却是死寂一片。

  张月鹿望着景秀,笑的灿若春光:“我想请陛下收回军令——发誓一生不犯琉球。”

  “阿娘...阿娘!”

  景秀颓然的退后一步。

  “哈哈哈...哈哈...”张月鹿癫狂的笑起来,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天子金口玉言,许我恃宠而骄,如今可还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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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兴十二年,帝授洛苍云琉球府都督,赐金印,许其自治。

  ——《尚史·琉球》

  尚明帝允许琉球府自治,让科学民主的种子得以发芽开花,为一百七十年后的君主立宪,留下星星之火。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当年那次谈话的内容,但显然张月鹿改变了女帝的想法,同时改变了历史。

  ——《元兴君臣》

  作者有话要说:  

  恩,完结了。

  第二卷原本应该是和第一卷差不多。省去了闻人在路上遇到形形□□的人,然后小谢夜夺营州,闻人独守营州,小谢孤军破靺鞨都是春秋笔法带过。

  谁让我容易被读者左右呢ONL 你们呼唤着感情线,我只能...不过想想,要是按原计划,第二卷是大篇幅的张五郎一家的故事,估计真没人看了。

  恩,我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没人看真写不下去,收到表演的评论就可能开心的打滚(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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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是写偏收不住了,我是个有大纲也会写偏的人,何况没大纲。。

  这段时期,其实一直在写新文,大概写了三四个几万字吧= =

  试图写“小白文”“纯感情文”“相爱相杀文”...虽然还算有趣,不过大概是功利意图太明显,写着写着自己都嫌弃了,干脆自暴自弃——下一篇群像文,一群妹子,然后不谈恋爱的故事。

  哦,我会补一篇合家欢番外的。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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