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卫氏被正名,卫儒卫暄的尸骨被迎回盛京。这一天是冬至,盛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热闹喧嚣的街道忽然安静了下来。

  宫里传了圣旨,追封卫儒为忠国公,卫暄为建威大将军。其子卫远袭镇国侯爵位,世袭罔替。

  一门两候,尊荣至极。

  卫老太君看着两幅并排的棺木,眼中早已没有了泪水。她只是柔柔的说:“终于回家了。”

  卫昭跪在棺木前,笑中含泪:“爹,你儿子又名声在外了。那些酸儒整日围在府外头,就差把你儿子捧上天了,多威风!还有大哥,前些日子有人送礼送了一把落雕弓,那弓弦一拉嗡嗡作响,听着就振奋人心。我呢就忍痛割爱,把那把弓送给你了,你可别总说我什么都偏心二哥。”

  卫老太君也笑:“他就这么点儿喜好。”

  祖孙俩像话家常一样说了些话,回应他们的只有跳动的烛火。

  沉寂了一瞬,卫昭忽然道:“祖母,我想把霈儿记在我名下。”

  很久,卫老太君点头道:“好。”

  似是想起什么,她说:“王家那孩子,挺好的。退婚时候他闹了一场,被王家关了起来。后来传回长乐‘死讯’,那孩子就自请除族了。我托人打听过,那孩子离了王家便往长乐坠崖的地方去了,在那附近的村子当了个教书先生,逢人便打听长乐的消息……”

  卫昭静静听着,片刻后说道:“祖母,我知道怎么做。”

  卫老太君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暮寒剑上,幽幽叹道:“长孙恪住在咱们府上时,暮寒剑的戾气已被磨平了,可现在,我又看到它了。”

  卫昭下意识的收紧手掌。

  老太君仍兀自说道:“时间会沉淀一切,但我想,他并不希望你变成曾经的他。”

  ————

  卫昭摄政后,废除丞相制,提了四位大臣辅政,以秦盛为首,冯遇,王奕,程士询次之,将丞相权责分散,避免权臣独揽朝纲。

  废除通察府,一应权责交还大理寺和刑部,起复陈靖淮为刑部侍郎。

  又彻查户部吏部,革除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开恩科,广纳贤臣。

  民间对锦衣侯褒声一片。

  但贵族世家们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几乎每天夜里,都有不怕死的前去侯府行刺。

  只可惜卫昭死不了,那些贵族们反而遭到更疯狂的报复。尤以王家为首。

  王家家主头发都快愁白了,去求王奕,奈何人家早早就从族里分了出去,宗族之法还约束不得他。

  王家主就叹道:“早知卫氏还能峰回路转,当时便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得跟皇帝周旋着。这可好,王家退婚那会儿被指不仁不义,这会儿还要承受锦衣侯的报复。那卫昭只要动动手指,连皇权都能颠覆了!惹上这活祖宗,可真真是愁死我喽。”

  “但卫家不会反。”幕僚倾身过去:“卫昭为卫氏正名,也必将受名声所累。如今文人士族支持卫昭,无非是被卫氏忠魂所染。可若卫氏弄权祸乱江山呢?”

  王家主眯眼道:“这怎么说?”

  幕僚笑眯眯的捋了捋胡子:“太子李霐虽势力不足,但其人宽厚有德行,在民间也颇受文人推崇。一个是权臣,一个是东宫正统。无论卫氏有多忠肝义胆,但不要忘了,这天下终究还是李家的天下。”

  这时幕僚便出了个主意:“老爷,卫昭自摄政以来,排除异己,手段残酷。如今太子年轻,皇帝病重,锦衣侯手握重兵,把持朝纲,众臣敢怒不敢言。长此以往,必生祸端啊。”

  王家主‘嘶’了一声,蓦地瞪大双眼,不住的拍打着手掌:“好,好办法啊!”

  隆冬时节,寒风凛冽。

  崔家谋反案所涉一应官员该问斩的问斩,该流放的流放。京中一下子就沉寂了不少。

  将至新年,城内复又热闹起来。只是各家府上却并没有感受到新年的气氛,反而多了几分压抑和拘束。崔奉那具风干的人骨还在城墙上悬着,像是在告诫这些人,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

  卫昭将卫老太君抄写的佛经送去护国寺交给了无明小和尚。

  无明笑着说:“了然方丈闭关去了,这佛经我会好生供奉的。”

  卫昭淡淡点头:“有劳无明师父了。哦,高海公公可在寺中?”

  无明道:“本寺没有高海,只有刚入门的无相。卫施主要见见么?”

  卫昭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既已是方外之人,见或不见也无甚必要了。如今寺中是谁掌事?”

  无明搓着冻僵的手道:“是了因大师,他此时正在前殿呢。今儿天寒,寺里人少,卫施主可要去上柱香?”

  “自然是要的。”

  无明便要在前头带路。

  卫昭却道:“你且去忙吧,我常来护国寺,认得路的。”

  无明呵了呵手,笑道:“那,那卫施主慢走。”

  卫昭应了一声,又道:“去后殿诵经吧,免得回去禅房又要被你那些师兄们使唤。”

  无明憨憨的笑了笑。走出很远,他忽然转头冲卫昭道:“卫施主,您是有大福报的人。心中所想,势必如愿。”说完便抱着佛经跑开了。

  卫昭转身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嘴角忽地绽出一抹笑意。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不一会儿,甬道上便铺了一层白霜。他在雪中缓步前行,听着寺中荡涤人心的钟声。

  了因见他上了香,又捐了香火,笑着上前道:“卫老太君和卫皇后都是笃信佛法之人,慈悲为怀。了然方丈常与老太君探讨佛理,受益匪浅。卫侯爷亦常来护国寺中,想必于佛理上也有独到见解。不知可否请卫侯爷论上一论。”

  卫昭仰头看着殿内金身法相,语音清冷道:“无需论了,你已经输了。”

  了因脸色微变:“贫僧愚钝。”

  卫昭毫不留情的点头道:“你的确愚钝。佛家众生平等,在佛祖面前,我只是信徒。而你以卫侯爷这俗家名号称呼我,说明你并未将我看做佛的弟子。也说明你六根不净,贪恋凡尘。”

  这话便有些狠了,了因脸色涨红。

  他有些愠怒,道:“尝闻卫施主幼时便有善心,怜惜弱小,便是一只蚂蚁也舍不得伤害。如今竟成了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如此还以佛家信徒自居,未免污了佛祖耳目。”

  卫昭讥笑:“犯错自然要受罚,如若犯了错便来念一本向善经,那还要律法何用?”

  了因道:“人死罪孽消,卫施主却要牵连无辜,甚至连一副尸骨都不放过,未免残忍。当今以仁义治天下,而我盛京城墙上却悬一副尸骨,实在有违道义。若上行下效,百姓都变得同卫施主一样残暴不堪,那才是国家的灾难。善恶报应,祸福相承。卫施主这样做,难道不怕夜里不得安眠么。”

  他叹了口气:“卫施主是有佛心之人,何不慈悲为怀,放过无辜之人,也放过卫施主自己呢。”

  “无辜?”他走过空寂的大殿,在廊下驻足。指着飘飘洒洒的雪花说:“今冬极寒,盛京周边不少村落都有冻死之人。大雪将房屋压倒,百姓没有了家园。你告诉我,这漫天大雪,哪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是他们的推波助澜、视而不见、落井下石、漠不关心还有所谓的明哲保身,才让当权者为所欲为!比起那些侵占良田,鱼肉百姓的贵族世家,我卫氏不侵民分毫,我卫家军保家卫国,战死疆场亦无怨无悔。这不是慈悲么?我以慈悲待人,谁以慈悲待我?”

  他看着了因,目光生寒道:“我卫家军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同那些人讲慈悲?我祖母被拉去游街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同那些人讲人道?”

  了因被他骇人的眼神逼的步步后退,他无法直视那双墨色的眼,就像他无法直视自己那颗已被世俗侵染的心。

  “什么是大慈大悲?是慈爱济世,悲悯世人。可在我看来,对敌人的仁慈,才会酿成这世上最大的悲哀!”

  卫昭低笑两声,低沉的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摄人心魄。

  他说:“护国寺享受这么多年的皇家供奉,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句话否决了护国寺,也否决了佛家在当世的地位,也让更多既得利者痛恨了卫昭。甚至不少人都以大不孝的罪名来攻讦他。

  但也有人看得清楚,无论佛家还是道家,本质上不过是教化民众的学说而已。这些年佛寺兴盛,道家衰落。在皇权之下,佛寺有着许多天然的优待。甚至有州府为捧佛寺,不惜侵占良田以为佛田。更有甚至,百姓不愿耕种,跑去寺里出家当和尚去了。

  卫昭此举便是在告诉李霐,当权者要隐藏自己的偏爱,否则上行下效,下必甚焉。

  ————

  一场春雨过后,青石路被洗刷的干净清透。没有人注意城墙上的尸骨什么时候被取下了,因为那具尸骨早已在那些人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半年时间,朝廷彻查户部吏部也查出了诸多问题,首当其冲的便是王家。王家主为保家族,舍弃了那几个族中子弟。谁知那几名被查官员咬死了王家主。同族同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家主屡次上书力证清白,不惜舍弃大把利益。然而朝廷最后的判决却是:王家主治家无方,族人上不慈,下不孝,乱人伦,无纲常。双方都持理有据,难断其案。勒令分家,断绝关系。孰是孰非,再行判处。

  王家主当场昏死过去,之后再也没有起来过。

  当了辅政大臣的秦盛每每听到王家因分家之事闹出多少丑闻来,都无比庆幸父亲当日的英明果断。秦氏分家虽也闹出不少龌龊来,但至少在世人看来,这家分的还算和平,族人还算亲厚。倒不像王家,鸡飞狗跳,让世人看尽笑话。

  就连王奕都不得不羡慕的对秦盛说:“令公英明。”

  下值后,陈靖淮找到王奕,问他:“要不要喝酒?”

  王奕斜眼看他:“就你那酒量,陪我喝酒?”

  陈靖淮一噎。

  王奕拍拍他肩膀笑道:“不用想着安慰我,我早就从族里分出来了。”

  陈靖淮道:“只是有些唏嘘,百年的大族啊。”

  王奕弯了弯嘴角:“不过是一滩烂泥罢了——”

  梅苑依旧热闹如初。

  只是当初的四纨绔如今只剩卫昭和冯遇两人。他们对坐在雅间里,隔着帘子听着空灵的曲调,恍如隔世。

  “听说韩家要对东越用兵了。”冯遇双手拢着袖子,扭头看向窗外波澜壮阔的金水河。

  卫昭淡淡说道:“收复东越,戴罪立功。”

  冯遇点点头,道:“你放心,元勐将军那里我会提前部署。只是经此一事,韩家恐怕不能再掌兵了。”

  半响的沉闷过后,卫昭忽地笑了:“你在提醒我么?”

  冯遇将目光落在卫昭那张清冷的面容上,他说:“人心善变,鸟尽弓藏。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虽是有人故意放出,但既然谣言能传开,就说明有如此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卫家的权势太大了,大到随时都能威胁皇权。我想你应该看的明白,就算没有贵族世家的制衡,朝局也不会风平浪静,总有人会为了利益挑起争端。而那时,手握重权的锦衣侯爷你,就是众矢之的。”

  卫昭端起酒杯,笑道:“冯遇,你会是一个贤臣。”

  冯遇淡淡一笑:“他已是弥留之际,他想见见你,你,要去么?”

  自公审后,李淮便一病不起,终日昏昏沉沉。他总能看到一个淡蓝衣衫的女子浅笑嫣然,他想靠近她,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抓不到。他只能一直往前走,不停的走——

  许是回光返照,这日李淮竟是少有的清醒。他听明德向他汇报了这段日子的朝务,得知卫昭雷厉风行的手段压的贵族世家毫无反击之力,一时竟不知是何种心情。

  他头脑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明。他在想,如若当初他能隐忍,借由卫氏这把刀先行铲除贵族势力,等自己手握绝对权柄的时候,卫氏也不过是案上鱼肉罢了。

  可当他看到那个面容清冷的黑衣青年时,却如当头棒喝。因为他忽然明白了,卫氏这把刀,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包括他的好太子李霐。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李淮声音沙哑道:“你来了。”

  卫昭淡淡的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我后悔了。”李淮忽然说道。“躺在床上这半年多,我想了很多,也明白自己做了许多无法挽回的事情。但唯一没有后悔过的就是娶了你姐姐,虽然这婚事也是我算计来的。”

  “我当初宣你回京并未在折子上明言勤王一事,你依然只带了五千人归京,我便应该明白,卫氏的底蕴绝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些。而你,卫昭,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能耐。所以,长乐和霈儿一定还好好的活着,是不是。”

  “是。”

  李淮如释重负般的笑了笑:“谢谢你,这样一来,至少我还有向你姐姐请罪的机会。我看到她了。”

  卫昭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留情的拆穿了李淮,他说:“你想问就问吧,并不需要拐弯抹角。”

  李淮有些慌乱狼狈,他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着明黄的被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待他缓过来,脸色已有些青紫。

  他自嘲的笑道:“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终其一生都改不了了。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霈儿,究竟是谁的儿子。”

  卫昭转过身去,冷冷说道:“答案显而易见,他的确是李家的孩子。”

  李淮不由心口一痛。

  卫昭已经走到殿门口了,他忽然停下脚步,侧头说道:“姐姐待你是真心的,可我认为,你不配。”

  宣平十一年夏,李淮驾崩。太子李霐继皇帝位,改年号为康和。

  康和元年,南梁司马善举国归降。

  康和三年,东越国破。次年,大将军韩庆率军归降。

  李霐在位三年,齐国的版图不断扩张,终于实现天下一统。

  皇帝励精图治,群臣勠力同心,北方强国北狄内斗不止,已无余力。

  布泰为保住草原霸主之位,在杀了索朗后第一时间将尹士均送到了卫昭手里。卫昭却连个眼皮都没抬,因为在他眼里,尹士均不过蝼蚁罢了。

  他是锦衣侯,他拥有齐国最强的铁蹄,拥有无上的权势,拥有一切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可以站在宣明殿的顶楼,居高临下俯瞰整座皇城,众生都在他脚下。

  “权利是毒药,欲望是深渊。它们会让人欲罢不能,一发不可收拾。沾染上它们的人,谁都不会全身而退。也包括我。”卫昭说道。

  李霐摇了摇头:“卫侯爷所做的一切皆是于民有利,虽行事霸道,却极有成效。”

  “所以我才要及时止损,在我还没有完全跌入深渊的时候。因为那种主宰一切的快感会让人迷失,尤其当你心中的缺憾无法弥补时。李霐,卫氏会退出朝堂。”

  他撑开伞,走在濛濛细雨中。

  李霐恭敬的朝他行了一礼,掷地有声道:“卫氏不反,李氏定保卫氏永享富贵。”

  留给他的是一个孤独倔强的背影。

  今日少年明日老,青衫不再,锦衣归来——

  全文完

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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