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狗脾气

  外间的烛光昏黄, 布帘半遮半掩,隐约勾勒出江逝水的侧脸。

  布帘遮光,将照过来的烛光遮挡去了一半,床榻也被分割成两边, 一边是烛光照着的地方, 另一边是漆黑的。

  江逝水就坐在烛光所照见的那半边, 黑暗中一双手, 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李重山紧紧地抿着唇,目不转睛, 仿佛正做什么要紧的事情。

  蜡烛炸开烛花,把江逝水吓一跳,他挺了一下腰,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被李重山按住。而后有一只灰白的飞蛾循着光,从窗户缝隙里飞进来,扑进火里,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抬起又落下。

  李重山心道不是时候,竭力保持平静,低头碰了一下江逝水的脖颈:“我去打水给小公子洗漱。”

  他动作轻缓地把江逝水放在被子上。江逝水还有些失神, 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没有说话。

  脚步声离开又靠近, 江逝水懒得动弹,随他摆弄。

  李重山单膝跪在榻前, 拿着巾子帮他擦脸,轻轻地扫过他紧闭的双眼。他温声征求江逝水的同意:“今晚小公子就在这里休息,好不好?”

  江逝水推开他的手, 仿佛是拒绝,又翻过身背对着他,更像是倦了,不想理他。

  大约是默许,但李重山再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便帮他把被子盖好。李重山把水端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外边的蜡烛也熄灭了,他带着一身的水汽,在江逝水身后躺下。

  他没敢问江逝水,方才那样舒不舒服,更不敢触碰江逝水,就连目光的描摹都是很小心的。

  *

  一夜无话,江逝水很早就醒了,绕开还睡着的李重山,独自下了床榻,披上衣裳。

  屋外有一口水井,他打了水,坐在井口,就着冷水洗漱。

  木屋正对着马苑,附近又是大片林场,这时天还没亮,林子里起了雾,远远看去,恍若人间仙境。

  江逝水站起身,不经意间将手边的发带拂落井中,他自己不曾注意,只是往前走了两步,走进雾里。

  大雾里辨不清方向,不知从哪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容淳骑着小马驹靠近:“逝水哥哥。”

  “陛下在这里做什么?”江逝水看了看四周,还没发现他在哪里。

  容淳翻身下马,拉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燕郎呢?没陪着陛下一起来?”

  “我自己偷偷溜出来的,他不知道。”

  这时小马驹呼出一长串热气,江逝水问:“陛下一个人在这里骑马?”

  “嗯。”容淳牵着他要走,江逝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也不问一声就跟着走了。

  “陛下不用燕郎陪着骑马了?”

  “我本来就会。”

  “哦?”

  “亚父不在皇城的时候,镇南王叔来看我。他只教了朕半天,朕就会了。”容淳仰着头,说这话时,还有些孩子气的炫耀与得意,“我只花了半天就学会了,所以我跟燕郎比,肯定是我厉害。”

  江逝水适时说了句好话:“陛下天资过人,自然学什么都快。”

  容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亚父不会喜欢我学得这么快的,对吗?”

  江逝水一顿,不忍心告诉他:“……是。”

  两人到了马厩里,容淳把小马驹拴好,伸手要去解开一匹高大的马。江逝水忙道:“陛下年纪还小,等长大了再骑这匹马吧。”

  容淳仰着头看他:“我可以长大吗?”

  江逝水摸摸他的头发,笃定道:“可以,有逝水在,陛下一定会万岁万万岁的。”他把这个小孩子抱起来,放在马背上:“现在陛下也可以骑这匹马,逝水带着陛下走一圈吧。陛下想去哪里?”

  容淳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指了指不远处的山丘:“上次和镇南王叔在这里,我问王叔,那座山后边是什么。王叔说,等我学会骑马了,就自己过去看看。可是现在我会骑了,他们还是不让我过去。”

  “那今天我陪陛下过去看看。”

  “好。”容淳环顾四周,指着马厩里的几十匹骏马,“它们也没看过,带它们一起看看吧。”

  于是两个人把马厩里马匹脖子上的缰绳都解开了。然而这些马匹都被驯得服服帖帖的,没有人牵,不肯离开马厩半步。

  最后江逝水没办法,只能翻身上马,带着容淳先走:“看它们会不会跟上来。”

  向山丘行进,那座山分明近在眼前,却仿佛永远无法到达。不知走了多久,容淳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抚掌大笑道:“好啊,它们跟上来了。”

  江逝水亦是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几十个黑的红的小点儿,正朝这里移动。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笑出声来。容淳催促道:“快走,快走,别让它们追上来。”

  江逝水挥了一下马鞭,马蹄扬起山林间的尘土,将林中浓雾向两边推开。

  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没能翻过那座山。

  日出时,金光遍洒,浓雾渐渐散去,他们在山坡上停住,那群马匹已经追上来了。

  骏马站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一同看了一场日出。

  容淳弯着嘴角,自嘲地想道,每回皇帝出行,人前人后簇拥着走,虽然不是人人都向着他,但表面功夫还是有的。他是第一次被马围着出行,也是第一个被马围着出行的皇帝。

  起码此时此刻,他身边的,都是喜欢他的。

  他往后靠了靠,倒在江逝水怀里。他抬眼看了看江逝水,瞧见他望向远处的眼里都是光亮,铺满碎金。

  “逝水哥哥,你很喜欢亚父吗?”

  江逝水顿了顿,脸上笑意犹存:“你怎么这样问?”

  “应该是很喜欢才会留在亚父身边吧。”容淳把自己的小手覆在他抓紧缰绳的手背上,“亚父好像很喜欢你,对你也很好,但是你好像一直都没有高兴过。所以你应该很喜欢亚父,才会强忍着不高兴,留在他身边。”

  “我不喜欢。”江逝水抿了抿唇角,目光向下看去,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他。”

  容淳歪了歪脑袋,眼神怀疑:“真的吗?”

  “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有之后的几年都很喜欢他。后来就不喜欢了,现在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那当然是为了——”江逝水捏了捏他的脸,玩笑道,“在你被他罚的时候,替你求情啊。”

  想到这一点,容淳有点害怕地暂时闭上嘴。他一直很怕李重山,刻在骨子里的反应。

  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江逝水抬眼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自然是因为,他逃跑失败了。

  他在来皇城的路上就试过逃跑,无奈被抓回来了,还连累了梅疏生;前几个月他也试过以死遁逃,只可惜也失败了。

  过了一会儿,江逝水一扯缰绳,调转马头:“要回去了,行宫那边找不到陛下会出事的。”

  “嗯。”

  “下次再带陛下过来吧,还没有看到山那边是什么呢。”

  容淳却忽然咯咯地笑了,江逝水佯装正色道:“陛下又做什么坏事了?”

  “我骗人了。”容淳倚在他怀里,笑得乐不可支,“我骗了逝水。其实镇南王叔过来的时候,已经带我到山顶看过了,山那边还是山,山那边还是山,一直都是山。”

  他笑得眼角有泪:“我当时就愣住了,但是镇南王叔安慰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都是陛下的疆土。”

  江逝水顺着他的话,轻声附和道:“是啊,这都是陛下的疆土。”

  容淳止住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他:“然后我就像刚才那样笑了,镇南王叔却哭了。他抱着我哭了好久,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最后我们约定,五年之后——”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阴森:“他会带着军队,从南边来找我。”

  铲除权奸,肃清朝野。

  江逝水闻言,不自觉拉紧了缰绳,身下的马匹停下,被扯得疼了,前蹄不住地擦地。他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小孩子方才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连忙问道:“这件事情陛下跟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镇南王叔不让我跟任何人说。”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以后也不要跟别人……”

  “但是逝水和别人不一样,逝水不喜欢亚父,逝水不想和亚父待在一块儿。”容淳扭头看他,眨了眨眼睛,“所以逝水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亚父吧?”

  才六岁的孩子眼中依旧黑白分明,那么点儿阴沉的心思与计较,都是在宫里吃了苦,自己慢慢练出来的。也可以说,是李重山一手栽培。

  江逝水很艰难地点了点头:“嗯,我不会告诉他的。”

  李重山根本就不在乎谁是皇帝,要是让他知道容淳与镇南王有这样的打算,只怕第二天就会有皇帝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传出去。皇室如今没有权势,就是人多,再找一个一岁的、两岁的小孩子做皇帝,对李重山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逝水再等五年,就可以自由自在的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和谁在一块儿,就和谁在一块儿。”

  江逝水心中烦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随口应着。

  容淳虽然心思重,到底还是小孩子,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李重山是坏人,他们应该把坏人打倒,这样他就能像寻常小孩子一样生活,江逝水也能高兴一些。他的愿望也很简单,却偏偏说得正经:“逝水,朕的镇南王叔今年才二十岁,英俊非凡。他来宫里的时候,好多宫女都红着脸偷偷看他哦。”

  江逝水没有听见,驱马向前,将初生的朝阳抛在身后。

  *

  原路返回马苑,行宫里已经翻了天,所有人都出来找人,看见山坡上他二人骑着马回来了,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一众人等迎上前,其余人去各处报信:“找到了,找到了,快去回禀将军。”

  他二人回来的场景格外奇异。江逝水搂着容淳同乘一骑,身边却跟着各种的骏马,仿佛是他二人出行的仪仗。

  在马苑里停下,江逝水翻身下马,把容淳也抱下来。他见守在这里的人众多,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一干人也没敢说,为了找你们两个,整个行宫都快被翻过来了,只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把被放出来的马匹赶回去,去准备热水巾子,茶水点心,还要去请太医给陛下诊平安脉。

  江逝水与容淳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笑了。

  而后燕郎红着眼睛,推开众人,跑到他们面前。他平素是最知礼数的,句句奴才不离口,这时候却看着容淳不开口,因为跑得太快,胸腔剧烈起伏。

  容淳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脸:“做什么?把你的眼睛收一下,你还想教训我?”

  话音未落,燕郎就垂眸跪下:“奴才不敢。”

  而后李重山也到了,众人都往两边退开,不敢说话,一时间整个马苑里寂寂无声,那些马匹都识相地闭上了嘴。

  江逝水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李重山在离他十来步的距离停住,他目光凶狠,紧咬着后槽牙,在下颌处崩出很紧的线,两个拳头握得很紧。没有人怀疑他正在暴怒之中,都悄悄往后退了退,生怕自己被拿去开刀。

  李重山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快步上前,双手按住他的肩,把他上下看了一遍,确认他安然无恙之后,才开了口:“你去哪里了?”

  这一句话,好像是隔了几十年才开口的哑巴说出来的话,沙哑又干涩,听得人心尖发颤。

  江逝水解释道:“陛下说想骑马去山那边看看,我也想过去看看,就带着陛下过去了。”

  李重山看向容淳,容淳便往江逝水那里靠,还要抓住他的衣袖。李重山道:“陛下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说完便有伺候的宫人上前,把容淳请下去。

  他再看向江逝水,耐着性子道:“下回出去,先派人告诉我一声。”

  “我知道了。”江逝水点点头,看见他右手手腕上不知缠着什么东西,掀开他的衣袖,那是一条被水浸湿的发带。

  他嚅了嚅唇,轻声道:“你的发带掉在井里了,我以为……”

  以为他跳井自尽了。

  若不是江逝水自以为足够了解他,否则他真以为李重山这副模样,是要哭了。

  江逝水没由来地觉得他二人这样很可笑,自己好笑,李重山也好笑。他抬高了手,难得地摸了摸李重山的发顶:“你回去把冠子戴上吧,现在这样怪怪的。”

  他一醒来就发现江逝水不见了,哪里有时间梳洗。现在听见江逝水这样说,也不恼火,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或狼或犬,都收起獠牙,在他颈边蹭蹭脸,使劲摇晃着代表顺从的尾巴。

  *

  镇南王名叫容怀,年方二十,接替父亲的爵位,镇守南疆。

  他与小皇帝容淳定下约定的第二年冬天,他进京述职,江逝水才与他见了一面。

  那日江逝水带着容淳与燕郎去折梅花。容淳抬手攀住枝叶,摇落梅花上的碎雪,他力气小,摇了两下没有晃动。有个人握着他的手,帮他把花枝子折下来了。

  眼前的花枝被拿开,容淳才看清楚来人,惊喜地喊了一声:“王叔!”

  来人一身云纹素衣,就像是从南边飞来的白鹤,身上还带着崎岖山岭独有的云烟。他含笑望着容淳:“陛下都这么大了。”

  容淳匆匆应了一句,扭头喊道:“逝水哥哥,你快过来!”

  江逝水抛下怀里的梅花,从梅林那头跑过来,脚边扬起碎雪:“怎么了?是不是摔了?”

  看见还有别人在之后,他就停下了脚步。容淳拉着容怀上前,江逝水站在梅树下作揖,花影疏疏落落,映在他的衣上,是再精巧的绣娘也绣不出的暗纹。

  见过礼,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说,直到容淳扯着容怀的衣袖,要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容怀脸色大变:“陛下怎么能……”

  “没关系的,逝水哥哥又没有告诉别人。”

  想是南边发兵那件事,江逝水朝他点了点头,这件事情,自己确实没有告诉过别人。凭李重山在皇城里安排的耳目与眼线,只要他把这件事情说给任何一个人听过,李重山转眼就会知道。照他的性子,容淳活不到现在,容怀亦是。

  容怀稍稍缓了神色,朝江逝水做了个深揖。

  梅林深处花影愈深,重重叠叠,如晚霞云彩。江逝水拂开横在眼前的花枝,容怀回过神,问道:“倘若江小公子有心,可愿与我……”

  江逝水面不改色:“我不把那件事情告诉……李重山,不代表我要襄助王爷,我只是为了保全陛下和燕郎。”

  “我知道。”容怀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也没有要江小公子以身犯险的意思。可是那位不会让陛下活到成年的,如今陛下势单力薄,只怕……”

  容淳一天一天地长大,有了主见,若不是江逝水护着他,李重山早已经开始物色新的皇帝人选了。

  江逝水淡淡道:“我不会给人下毒,也偷不了军防图。但是不论哪方落败,我都会护着陛下和燕郎,别的事情我做不了。”

  见他这样固执,容怀也放弃了拉拢他的念头,再诚心诚意地向他行了个大礼:“多谢江小公子这些年来照护陛下。江小公子这些年的苦心,容怀也都知道,他日事成,容怀自当厚礼重谢。”

  “不必了。”

  江逝水摆手,心想,要是容怀的事成了,李重山肯定得死。就李重山那个死也不肯撒手的狗脾气,他死之前,肯定得把自己杀了陪葬。

  所以容怀的厚礼重谢,他肯定是用不着了。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了,只要容淳与燕郎安稳,他自己死不死倒无所谓。

  只是和李重山一起死,来年史书上,就写他二人是一对权奸,一个外把军权,一个内谄皇帝,拖累他的名声,便宜李重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狗:老婆不愿意帮别人杀我=老婆爱我

第24章 狗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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