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前世(六)

  季钧只看到眼前一片模糊, 朦胧不清的, 像是在大火里,又像是雾气。

  有凌乱的马蹄声,脚步声, 女人痛苦的□□声,最后是——婴儿的哭喊。

  “轩儿。”

  有人在说话。

  谁?

  “轩儿, 你过来。”

  是在叫我?

  还是谁?

  你是谁?

  “你带着妹妹,去寻你爹, 阿娘走不了了……”

  眼前是猩红的颜色, 身体虚弱的女人,还有刚出生的, 脆弱得不行的婴儿。

  阿娘?

  妹妹?

  “陈轩,带着你妹妹活下去。”

  季钧,还是陈轩?

  小小的少年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茫然无措地站在外头,他刚失去母亲, 又寻不到父亲,身上还背着重担, 兵荒马乱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去什么地方。

  “孩子,你家里人呢?”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伯停在了他身前。

  少年看着老伯, 喃喃道:“我娘死了……”

  那老伯叹了口气道:“那你还有什么去处没有?”

  少年摇了摇头。

  老伯稍作犹豫,问道:“我家境未必比得上你原先,但至少能给你们一口饭吃。”

  不远处跑过来一个老妇人, 闻言大叫道:“这都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发善心?快些走了!匈奴人马上就要进城了!”

  “这孩子也不容易,孩子,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去关中?北地已经乱了,留下来是活不下去的,哪怕你不跟着我们,去了关中至少能讨口饭吃。”

  少年原先还不知如何决定,闻言一惊。

  留下来是活不下去的。

  可他不留下来,又要到哪里去找他爹?

  少年犹豫又犹豫,眼看那老妇人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担忧转为不耐烦,他咬住牙,在那老伯身前跪了下来。

  “您不用担心我,但请您,请您收留我妹妹……给她一口饭吃,能让她长大就行……求您了……女孩儿好养的……”

  老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这孩子……真是苦了你了,你妹妹有名字没有?”

  “她叫陈轻,我叫陈轩……”

  季钧猛然从黑暗中惊醒。

  他叫陈轩。

  他因为梦境而流了一身的汗,忍不住大口喘气,又很快感觉到胸口难以忍受的痛楚,前胸后背都在痛。

  “哈啊……”

  “季钧!”季峥就伏在他床边,也跟着被他醒来的动静惊醒了。

  季钧喘了几口气,面容因为痛楚而微微扭曲,嘴角抽搐着道:“我还以为我死了呢……”

  “便是和死也差不多了,你已躺了有六天了,瘦得像皮包骨头似的。”季峥裂开嘴笑,但笑得很难看。

  季钧抬手摸了摸胸前中箭的地方,隔着厚厚的绷带,他摸到了一种很坚硬的手感,像是什么利器一般。

  季峥看着他的动作,道:“这一处没有医生,箭伤的位置是要害,箭杆剪短了,但是箭头……没办法□□。”

  季钧没说话,他的大脑还沉浸在那个梦境里。

  不,那个不是梦。

  那是被他忘在脑后了的事情。

  他原先是叫做陈轩的,他爹叫陈通,是钧城的守将,他有个妹妹叫陈轻,被他托付给了一户人家。他本来是想着在地窖里避难,等匈奴人走了再出去,却脚下失足,从梯子上摔了下去,摔倒脑袋忘记了先前的事,又饿的奄奄一息,后来被季夏发现,跟着季夏去了长安。

  “季峥,我告诉你一个地方,你去,你去找一个东西。”季钧将他当年埋自己的长命锁的地方告诉了季峥,他埋了许多个东西,如今却只记得这一处了,也只有这处印象最深刻。“是一块长命锁,是,是我的。”

  季峥拖着一条伤腿,扛着锹去了一个下午,才将那块长命锁带回来。

  大约是因为不是纯金的长命锁,上头尽是橙红色的锈迹,刻着一个模糊不清的陈字。

  “你从前姓陈?”

  “对,我从前姓陈。”季钧见到这东西,也松了一口气,临死之前能想起来,他就知足了。“这个,留给你做个念想。”

  季峥心知那箭头挖不出来,留在季钧胸口只会导致伤口溃烂流脓,但若是强行挖出来季钧死得更快。季钧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想交代后事一般地说话。他胸口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得慌,又不知如何劝解,难受得想哭,又哭不出来。

  “嗯。我会记得的。”

  “旁的人呢?”

  “该死的都死了,没死的又都回去了,就剩我们两个在这里养伤,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去。”

  季钧笑了一声。

  他的伤口渐渐烂掉了,流着有异味的浓水,他开始高烧,额头滚烫,人事不醒。

  季峥无能为力,他只能一日日看着季钧走向死亡。

  “季峥,我给你说,我对不住君侯……我杀了,我杀了二公子……”

  濒临死亡之际,季钧流着眼泪,死死拽着季峥的袖子。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依照燕赵歌的命令回城去寻燕宁盛,他在走失的地方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又狼狈不堪地躲避四处搜查的兵丁,最后不得不躲到一个隐蔽角落里,他在那里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喘气声,像是濒死的人,最后发出的挣扎声。

  “对不住,我马上就走,我只是在找……”

  “季钧哥……”

  是燕宁盛的声音。

  季钧呆在了原地,他脚步发虚地走过去,燕宁盛蜷缩着身子窝在墙角,神情痛苦,满身是血。

  “二公子!”他将燕宁盛扶起来,才发现那血的源头,是燕宁盛的身下。

  他裤子上全都是血。

  燕宁盛做不出强迫良家女子的事情,他连女儿家的手都没有握过,自然不可能是因为非礼人家而被踹断了子孙根。那么,那么,那么……季钧单膝跪了下来,他喉咙哽咽着,喃喃道:“二公子,君侯让我来接您回家”。

  “回家……季钧哥,我还能回家吗……”他眼角躺着眼泪,被季钧撑起才站起身子,但每走一步身下又是钻心般的痛。

  “能的,君侯让我带你回去,我们能回去。”

  季钧将他背在背上,手一扶,就摸到了一手粘稠的液体,那液体还在顺着燕宁盛的身体往下流,沾了季钧一身。

  燕宁盛在他背上蜷着,因为季钧的触碰而不住地发抖。

  “季钧哥……你带我回家吧……我想我姨娘了……”

  季钧沉默着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稳稳。

  “季钧哥……别带着我了,你们去北地,我是拖累……”

  “你不是。”

  “季钧哥……”

  “我说了你不是!”季钧哽着喉咙往外走,他喃喃道:“我没爹没娘,你们都是我兄弟,季夏是我妹妹,我在蓟侯府里活了十几年,我拿你们当弟弟看,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将你丢在这里,我们得去北地。”

  “可我不想去了,你送我回家吧……哥哥……我想回家……”

  季钧被这一声哥哥直接击溃了,他停住步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哥哥……”燕宁盛趴在他背上,温热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哥哥……”

  “……我送你回家,我们回家。”

  季钧咬着牙转了步子,走向去往蓟侯府的方向。

  一路上的人不少,逃难的百姓,搜查的兵丁,还有施暴的乱民,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为这两人让路了。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阻拦一个双目发红,表情狰狞,又背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的人。

  蓟侯府已经被烧掉了大半,外头是被烧得漆黑一片的院墙,里头是散发着烧焦气息的残垣断壁。

  季钧用头撞开还滚烫着的大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穿过外院,穿过二门,最后站定在燕宁盛的院子里,大约是因为这里是最里面,房屋还在烧着,炽热的火焰和噼里啪啦的烧灼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感觉又热又冷。

  “我们回来了。”

  “阿娘,我回来了……”他喃喃道。

  季钧将他抱进去,左看右看,最后放在一处空地上。

  “季钧哥,我大哥他……你得多看着他点……不能……不能什么都被他背着……”

  季钧连连点头。

  “我躺在这里就好了,季钧哥,你快些走……不然就要追不上了……”

  季钧知道他心存死志,阻拦不得,而且如今的燕宁盛也确实是拖累,便是强行带走,半路上也是要掉队的,况且以那出血量来看,怕是肠子都出了问题,根本不可能随着他们一起上路。

  “你快些走,就和我大哥说,没找到我……”

  季钧跪下,对着他磕了个头,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宁盛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目光里,他慢慢撑起身体,又慢慢地爬向火焰。

  “阿娘,阿娘……”

  他的身影渐渐被大火吞没。

  季钧神情狰狞,满脸都是泪,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哭喊声。

  “啊——”

  季峥眼睁睁看着他干瘦的手臂用力到暴起青筋,又慢慢地失去所有的力气。

  季钧死了。

  ……

  季峥回去的时候北地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了下来,匈奴退兵了。

  他拖着季钧腐烂的不像样子的尸体,一路踉踉跄跄地走,全靠雪水充饥,才终于在饿死之前走了回去。

  城内的氛围并不安定,反而比大战时还要紧张,季峥无暇去顾及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将季钧带回去,他们是蓟侯府的人,他们和蓟侯是一家人,他们要回家,死也要回家。

  将脸颊包裹在面具之下的季夏将他们迎了进去。

  “城里丢了不少孩子,君侯还在休息,你们先,先让季钧安顿下来罢。”

  这里的安顿,显然指的是安葬。

  季峥点了点头。

  季夏口中正在休息的燕赵歌很快就过来看他了,季峥和季钧失踪了几个月,他们所在的那一屯音讯全无,打扫战场的时候只发现了几个人的尸体,更多的人已经面目全非了,无法辨认。

  “君侯。”季峥踮着脚站起来。

  燕赵歌注意到他的腿,季峥笑了笑,道:“断了,没养回来。好在捡了条命回来。”

  燕赵歌沉默着点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一个是一个。”

  她面色憔悴极了,眼睛是通红的,那目光像是择人欲噬的恶兽。

  季峥不明所以。

  等燕赵歌走了,他才从旁人的嘴里听说。

  燕宁越丢了。

  燕赵歌几乎要崩溃了,父亲被害,母亲自杀,丢失了一个弟弟,当成亲兄弟一般的人战死,接着又丢了一个弟弟。她不断地失去,却从未得到过应有的回报。她像是一根紧绷的弦,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到达了极限,马上就要断掉了,又或许是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季峥去找季夏,希望季夏能想个办法,但季夏也无能为力。

  这般状况唯有靠燕赵歌自己,除此之外任何人都帮不上忙。

  季峥的目光落在季夏的脸上。季夏原先是长得很好看的,只是之前蓟侯府内院里走了水,季夏拼了命将燕宁越从内院里抱出来,因此烧毁了面容,也熏坏了嗓子。临原郡主因为那一日没在家,侥幸逃过一劫,燕宁盛和燕宁康的母亲却死在了大火里。

  没人知道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季峥很想问季夏,如果早知道燕宁越会走失,你会不会后悔当时拼了命去救他。

  他到底没问出来。

  燕赵歌渐渐变得暴躁易怒,她的神经敏感极了,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她的情绪,每日里都要去看燕宁康,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学业又如何,几乎神经质到了极点。

  这是她仅剩的弟弟了。

  随着雪越来越大,城外的流民开始冲撞北地的城池,用命去冲撞。

  红了眼睛的燕赵歌几乎是六亲不认,一道命令,杀!

  于是城外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直到城外的流民递了一条消息,请蓟侯在城门上一叙。

  燕赵歌登上城门,城外三十里处聚集着大量的流民,他们埋灶做饭,砍柴烧火,像是最普通的百姓一般。

  她耐心地看着,看着几个身强体壮的流民架着一口盛着滚水的大锅,后头跟着拿着柴火的,看着十几个流民拽着绳子跟在后头,那绳子像是像捆小鸡一般捆着一串孩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的,被拽着往前走。

  燕赵歌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她抬手,示意城门上的士兵不要有所动作。

  流民们走到了城门外不足半里的位置,这已经在弓手的射程之内了。他们放下大锅,放下柴火,又开始生火。

  水又重新沸腾了起来。

  像小鸡一样的孩子们,被缚着双手,按他们的要求跪在地上,两股战战,连肩膀都在颤抖。

  “蓟侯!”一个流民大喊道:“你不准我们这些流民进城,我们认了!但这可是你们北地人的孩子!连他们也不准进城吗?!”

  燕赵歌冷眼看着,她在等对方接下来的话。

  “既然他们不准,那你弟弟准不准?”对方狞笑着,将跪在最后的那个孩子拎着头发提起来,他喊道:“您仔细看看,这可是您亲弟弟!

  “既然您不拿我们当人,也别怪我们不拿您弟弟当人!

  “你若是要他活,就开门!”

  燕赵歌看着,不发一言。

  司传绍站在燕赵歌身后,遍体生寒。

  他们这是在逼燕赵歌走上绝路。

  这种状况下燕赵歌如何能开城门?这些流民已然如同恶鬼一般,若是放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是不放进来……燕赵歌就要担上放弃自己弟弟的罪名。

  这和燕宁盛不一样,燕宁盛是自己走失的,而燕宁越这一回,能不能活,决定权在燕赵歌手里。

  让一个当兄长的决定,自己的弟弟是死还是活。

  这简直就是在往燕赵歌心上插刀。

  “……不开。”燕赵歌喃喃道,声音细微。

  “燕赵歌?”

  “我说,不开。”燕赵歌红着眼睛道:“让他杀罢,我就在这里,我看着他杀了我的弟弟,我也绝不会开门。我总共只有三个弟弟,如今已经死了两个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想怎么杀我弟弟?你们还有什么手段来杀我弟弟?”

  司传绍睁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狸猫换太子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长公主知道小皇帝长啥样子,这个手段不成立的。

  下午还有一更。感谢在2020-05-11 21:51:31~2020-05-12 11:0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思凡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109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9章 前世(六)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本侯有疾最新章节+番外章节

正文卷

本侯有疾最新章节+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