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元初(十三)

  “他不是, 你莫要再找了。”长公主神情淡淡地道:“陈化这几年就要下场了, 与其在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上耗费精力,不若给陈化相一门亲事,有合适的禀上来, 本宫给他赐婚。至于你,你年纪也不小了, 还是莫要再折腾了。”

  陆成侯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用力地叩首, 然后道:“谢长公主恩典。”

  长公主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在这之前, 长公主是支持他找孩子的,为此还行了很多方便, 也是因为这个给王太尉做副手的职位才到了他头上。但长公主此时却告诉他,不要再找了,不要再折腾了,不要再在这件事上耗费精力了。

  无论是汉中侯到底是不是他丢的那个孩子,这都是长公主在保护陈家, 以免有心人利用这件事算计陈家,算计陆成侯。长公主金口玉言, 说了汉中侯不是,那就一定不是。

  那就一定不是。

  陆成侯出宫时的身影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看在司曜眼里竟然比那位已经告老的兵部尚书燕岚还要老了。可陆成侯是他的舅父, 而燕岚是他姑丈的父亲。

  “姑姑,陈家的两个表哥找不回来了吗?”司曜问道:“那汉中侯真的不是吗?”

  “找不回来了,就算是, 也只能不是。”长公主说道:“陆成侯是你舅父,是国舅,陆成侯府是大晋最尊贵的那一批勋贵,如果他和匈奴牵扯上的话,引起的风波断然就不会小了。操作得当的话……这皇位上的人就未必是你了。”

  司曜瞪大了眼睛。

  “历史上的废帝,无论是先秦的三世皇帝还是前汉时被废掉的那几位,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被圈禁一生,死在刀兵之下,被毒死的比比皆是。你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插手,明白了吗?”

  司曜愣愣地点点头,又道:“可……可悄悄地认亲的话……不叫人知道不就可以了吗?”

  “庭哥儿,你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你天生就有继承皇位的合理性,但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无论是蔡国公还是茂国公,都是有资格争上一争,他们都是庶子,生辰又相近,母族也不显,支持哪一位都是一样的,因此,一旦你出了意外,大晋瞬间就会陷入争斗之中。”

  长公主蹲下身,和他平视,十分严肃地道:“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大晋的未来,而在你亲政之前,在你亲手掌军之前,任何与你息息相关的事情都有可能导致你被废。你不能轻易地下决定。悄悄认亲兴许不会被发现,但如果汉中侯和某些狼子野心的有勾结呢?如果陆成侯一时不察将事情透露出去了呢?

  “如果有心人在外散播流言,说陆成侯根本不是丢了孩子,而是故意将孩子送到匈奴去给故汉中王养着,企图将来。

  “如果有人因此而质疑你的母后,当今太后呢?

  “如果有人因此而质疑你是否该继位呢?

  “如果朝臣联手宗室逼宫要你禅位呢?

  “那时候你是下一个谁?前汉的少帝兄弟还是海昏侯?亦或者是后汉的弘农王?”

  司曜神情惶恐地看着长公主,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

  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庭哥儿,我从前做梦,梦见大晋被篡,几乎所有人都死了,我们偏安于北地,看着中原狼烟滚滚。梦里你姑丈是最先死的,之后是我,我死的时候那时候你才十二岁,我难以想象那时无依无靠的你要怎么和朝臣争斗。

  “庭哥儿,我很怕,我怕重蹈覆辙,我怕你姑丈又死一次,我担心你担不起大晋。

  “你得快快地长起来,这样我才好放心。”

  司曜用力地点头,咬着嘴唇将眼泪憋了回去。

  之后司曜几乎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问政事,他被长公主那个步步紧逼的语气吓怕了,回去自己又查了史书,他看到前汉的少帝兄弟被以非前一任皇帝亲生子这样荒诞的理由杀掉,看到海昏侯因为即为27天做了1127件荒唐事情而被废掉,看到后汉的弘农王被迫禅位,后又被毒杀,额上冷汗淋淋而下。

  他的姑姑说得没错,在他亲政之前,在他掌权之前,他的位子是不会安稳的。

  姑姑梦里的那个他十二岁独当一面,那他也要十二岁,十二岁亲政!

  司曜下了决心。

  战事胜了之后最大的事情,就是论功行赏。

  王太尉为主将,封侯,赏金。

  陆成侯为副将,加食邑,赏金。

  锦衣卫北地千户所千户常某,封一等侯,迁为锦衣卫镇抚使。

  锦衣卫北地千户所副千户卢某,封三等侯,迁为北地锦衣卫千户。

  锦衣卫北地千户所副千户秦子进,封一等侯,赏金,设锦衣卫陇西千户所,以其为千户。

  以下北地各将官,锦衣卫北地千户所所属各百户、小旗等皆有封赏。

  王太尉如愿以偿,干净利落地请求乞骸骨,长公主赐了两千亩地给他养老,准了乞骸骨。

  陆成侯以战功被拜为太尉。

  长公主用手指点着任命书,道:“拜陆成侯为太尉不是因为他是你的舅父,而是因为他有战功,他配得上这个职位。不可任人唯亲,如果一定想要的话,就给他一个无伤大雅的官职,但万万不能给一个糊涂的人实权。”

  司曜应下了,又道:“那我能不能给姑丈一个无伤大雅的官职?”

  长公主笑了,道:“有什么无伤大雅的官职是衬得起你姑丈的?”

  司曜仔细想了一下,道:“于北地设立燕州,以姑丈为燕州牧。”

  长公主摇了摇头,道:“不可,自大晋立国以来都未再设过州牧,你姑丈为此职位,不妥。”

  司曜顿时目露失望之色。

  “你姑丈便是没有官职,也得时时进宫来给你授课,况且她身上还有太师职衔,足以了。”

  司曜只能闷闷地点头。

  “莫要总盯着你姑丈看,她又不会突然跑了。”

  司曜在心里道:才怪,前回上课的时候姑丈就直接来问我愿不愿意现在就亲政,总揽大晋国事。史书上都是些权臣,恨不得将皇帝当成摆设,怎么到了姑丈这里反而要我八岁就掌权,真是奇怪。

  “我且问你,如今匈奴已定,大晋是否还有忧患之处?”

  司曜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大晋的版图,道:“还有一处。”

  “这一处,在哪儿?”

  “在陇西,在征西将军府,在羌人,在西凉侯。”

  “如何对策?”

  “攻心为上,使之分化。”

  长公主点了点桌子上的任命书,笑道:“如此,明白了?”

  司曜的目光落在那份任命书上,秦子进这三个字立刻就和西凉侯秦家联系上了。

  “我明白了。”

  临行前,秦峰请燕赵歌喝了一顿酒。

  没有任何想要说的话,就只是喝了一顿酒。

  “燕侯,我还是记恨于你,但北地一行,多谢。”

  燕赵歌笑了笑,道:“不必谢,你若是真的谢我,就去西凉和你弟弟争,胜者通吃,败者身死。”

  “那本就该是我的东西。”秦峰低低笑了一声,道:“燕侯,我虽感谢你,你却不要觉得我这感谢有多诚挚,当年你那一脚踢断了我三根肋骨,时至今日,我仍旧铭记于心。迟早有一日,我会回报回去。”

  燕赵歌微微一笑,道:“那我便恭候于长公主府了。”

  秦峰哼了一声。

  他这一去,于同母的弟弟秦峪争夺世子之位,将西凉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盖因他跪在西凉侯身前,痛哭流涕,诉说着在匈奴的辛苦与凶险,又是如何地想念西凉,想念双亲,如何痛恨自己当年过于轻狂,其声音神情皆情真意切,连西凉侯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西凉侯原本是打算等得到了秦峰的死讯,就向朝廷请立世子,结果秦峰的死讯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个一等侯,和一个锦衣卫陇西千户所千户。他自来就对当时没有以金赎秦峰的罪,致使秦峰被流放,在匈奴苦苦挣扎八年才回家而感到难过,看着秦峰自己努力到如今的模样,更是不忍心再说些什么,便对两兄弟之间的争斗视而不见,甚至于更偏心秦峰一些。

  秦家兄弟争斗了近十年,陇西裂成两部分,一半支持秦峰,一半支持秦峪,西凉侯悔不当初。之后西凉侯临终之际,秦峪在他病榻前一刀捅进秦峰心窝,西凉侯因惊吓过度,死不瞑目。再之后种种皆是后话,按下不表。

  ……

  司曜亲政是在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普通到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

  只是某一天的小朝,司曜上朝,坐到龙椅上,而长公主没有一齐出现。

  朝臣立刻就明白,大晋的天换了。

  司曜从前只看长公主批阅过后的奏疏还不觉得,等真正地亲力亲为了,才知道处理政事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情,有多么地辛苦,长公主又是为何总是要留宿宫中。也怪不得前些年燕侯成天跟他长吁短叹,说长公主府人烟稀少,人气不足。他听了之后哭笑不得,不就是长公主在宫里多待了几个时辰吗?至于如此吗?不知道的还以为燕侯想要几个妾室呢。

  等他亲了政,长公主便回了长公主府修养身体了,燕侯特意向他告假一个月。十二岁的司曜已经不是人事不懂的孩子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他也乐于看他姑姑和姑丈如胶似漆的模样,自然应了假。

  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一个月之后回来销假的燕侯眉飞色舞,听他母后说,这模样已经很久没在燕侯脸上见到了,好似回了十年前一般。

  只是,这帮眼瞎的怎么像是看不见呢?

  司曜皱着眉头,看着这一本弹劾燕侯的奏疏,愤愤地甩在了地上。

  “混蛋!”他低声骂道。

  一旁伺候的内侍上前一步,将那奏疏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瞟了几眼,心道:是够混蛋的,陛下每日里看着长公主和燕侯和睦的样子都高兴极了,这人竟然敢弹劾燕侯,说燕侯至今无子是大不孝的行为,应该纳妾。

  “这人怎么不让他爹纳妾!”

  “陛下!”一个内侍惊叫道。

  司曜瞥了对方一眼,道:“朕只是随口一说,此等小事不必禀告母后。”

  那内侍讪讪一笑。

  自打长公主不摄政了之后,来宫里的次数便少了许多,陈太后自觉自己应当担起母亲的责任,便派了亲信来每日盯着司曜的起居,若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立即回禀。

  司曜心知陈太后因为被长公主抢了抚育自己的职责而深恨不已,此种行径只是想努力弥补他而已,便没有多加反抗,只是偶尔敲打一番这些人,告诉他们谁才是皇帝,谁才是大晋的天。

  “这些混蛋怎么总喜欢盯着朕的姑姑姑丈呢?怎地就不能盯着朕呢?难道朕在他们心中还没有朕的姑姑姑丈重要吗?”司曜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殿中的内侍。

  只是这些品阶底下的内侍哪里敢接这种话,具都低眉顺眼地站着,不发一言。

  司曜也没真的想要一个答案,他只是十分郁闷这件事。他是真心地感激自己的这两个亲人,也将两人这些年的付出铭记于心,因此在长公主说想要还政于他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不是在争权,而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姑姑能好好休息,至少要在家里多陪陪独守空房的姑丈,快些生出个孩子来才是妥当事。

  只是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生出来,这也不是他能管的啊,怎么这些大臣都在弹劾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大米吃多了吗?!

  司曜又长长叹了口气,感觉批不下去奏疏了,便随口问道:“最近长安里头有些什么流言?”

  几个内侍对视一眼,其中有一个小心翼翼地道:“最近长安里有些事关长公主与燕侯的流言,都是些无稽之谈。”

  司曜皱起眉头,到底有完没完了,他耐着性子道:“仔细讲讲。”

  那内侍就只能硬着头皮道:“长安里的流言说,并非是燕侯有寡人之疾,而是症结在长公主,且长公主善妒,致使燕侯有香火断绝之忧……”

  司曜气得怒发冲冠,将手上的笔狠狠地摔在地上,吼道:“混账东西!”几个内侍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暴怒的一面,吓得跪倒在地,不断地磕头。

  司曜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朕还不至于迁怒于你们,给朕宣御史令与丞相,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胆敢算计朕的姑姑姑丈!”

  右相前些年因为身子骨不行,司曜赐了太傅的职衔让他在家歇着,没事再逗弄逗弄外孙。之后便没再设右相,如今就只有丞相了。

  “奴婢领命。”

  司曜喘了几口气,又道:“再将燕侯请到宫里来,朕要仔细问一问流言的事。”

  他虽然不担心姑姑和姑丈之间的感情,但子嗣毕竟是头等大事,马虎不得,成亲这么多年都还没有子嗣,到底是纳妾还是过继,他总得问问清楚。

  丞相和御史令被骂得狗血临头,这是司曜继位以来第一次以一种明显的负面情绪来面对朝臣,他的怒火几乎可以烧灼两位重臣,也让对方看到燕侯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有多牢不可破。

  也对,明明能做权臣,能做霍光第二,甚至可以向王莽看齐,却偏偏选择了在关键时候退位让贤,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若是朕在听到长安里有这样辱及外戚的流言,莫要怪朕不讲情面。”

  司曜黑着脸警告了一番,看着两个朝臣被内侍引走,神情立即变得如沐春风一般,道:“请燕侯进来。”

  燕赵歌自打过了而立之年,气质便变得圆滑多了,再不复当年在河东时的锋芒毕露,他走进宫里,像是唠家常一般地对着司曜拱手行礼,道:“陛下圣安。”

  这话听得也好像是,在给一个叫陛下的人打招呼,而非是大晋最尊贵的皇帝。

  司曜满脸笑容地扶起燕赵歌,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无论是什么身份,他的姑丈对他的态度都没有改变过,该说教的时候毫不犹豫,平素里对他和对子侄辈的孩子也没什么分别,就像是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一般。

  两人寒暄了几句,燕赵歌又过问了几句司曜最近的功课和朝堂上的一些事情,司曜皆对答如流,只是眉宇间有些犹豫,像是在斟酌事情一般。

  燕赵歌道:“为君者,最忌讳犹豫不决。”

  司曜握了握拳,道:“姑丈,您有纳妾的想法吗?”

  燕赵歌怔了怔,待看到司曜不安的眼神,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叹息道:“区区有心者的流言,却惹了这么大的风波。此病仅在男儿身,因为是难言之隐,故而以寡人之疾代指。臣有寡人之疾,缘何怪罪长公主,病在男子之身,又与其妻何干?我妻因我而受辱,是我的过错啊……

  “既然是我的过错,又如何能问我纳妾之事呢?我便是纳一百个,也不会有孩子。”

  司曜无言以对。

  翌日一早,自从闲赋在家后便多年不曾上朝的燕侯上书,以令长公主受辱为由,请长公主休夫。

  大晋朝堂一如元初八年,再次乱成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要写前世的番外啦——

  因为很多东西正文里已经说过了,所以前世篇幅不会太长,只是为了描述一些正文里写不出的东西,下一本的名字暂定是《女侠留步》,不排除改名的可能性,最终名字会在开文之前定下来,请给我点个收藏——反正点收藏也不花钱(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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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元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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