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新生(2)

  十年前。

  啪!

  是酒瓶子摔在墙壁上破碎的声音。

  女人又喝醉了, 估计这会儿正在一遍遍拨打那个不会回家的人的电话。

  宋谨和戴上耳机,调大了ipod的音量。

  震耳欲聋的音乐在耳旁炸开,他心无旁骛的摊开习题本, 做了起来。

  女人酒品一向不好,尤其在男人那儿受挫之后, 特别爱找他麻烦。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格外宝贵,每分每秒都值得珍惜。

  果然才写了一道大题,卧室的门就被人豁然踹开了。

  倒不是来者天生神力, 而是宋谨和的房门压根就没有锁住。

  这是很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最开始他不懂, 被打了之后,就明白了。

  想起来可以追溯到上小学六年级时。

  “在我的房子里, 不许锁门, 不许有秘密!”女人拎着小男孩的衣领, 尖声叫喊。

  男孩瑟缩成一团, 把手里的东西悄悄往背后藏。

  其实也不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过是同学借给他了一本《幽游白书》。

  他从没读过这样的故事, 看得如痴如醉, 视若珍宝,夜里躲进被窝时也要抱着摩挲两下。

  这天放学, 他以为母亲没在家。便偷偷锁门, 大着胆子准备再看几页,但好巧不巧就被发现了。

  女人用力推了他一把, 孩子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手里的书滑了出去。

  “漫画?”母亲顺势捡了起来, 看到封皮, 音调拔高了一个八度,“谁给你的? ”

  他不敢回答。

  “说啊, 谁给你的!”

  女人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把怒气都发泄在眼前的册子上。

  撕得稀烂的纸张被扬的漫漫洒洒,好像下雪一样。剩下扯不烂的书皮被扔回地上,女人跟不解恨似的,又恶狠狠的跺上几脚。

  “让你不学好,不好好学习!”

  “妈妈,我还得把书还给朋友……”男孩终于开口,怯生生嗫嚅着。

  “朋友?”女人眼里全是愤恨,“交朋友,交朋友。这么小年纪就开始交狐朋狗友,跟你爸一个臭德行!”

  她一边斥骂,一边用殷红的长指甲狠狠戳男孩的额头。不大的功夫,就划出带血的点子来。

  “太太。”新来的保姆被这歇斯底里的场面吓到了,忍不住上来劝阻,“谨和就是看看小人书,也算不上多大的罪过,他才11岁……”

  “滚!”女人高声喊着,“你给我滚!”

  这句怒吼让保姆不敢再多说什么,退到一旁。

  男孩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脸上最初的恐惧连同其他情绪一起渐渐消失。

  只要带着所有感情钻进了壳子里,等待妈妈这通发作过去,就好了。

  如同往常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救命一般的电话铃声响起。

  女人像换了副表情似的,疾步离去,留下一地狼藉。

  男孩蹲下,仔细收拾起这些碎纸,试图把不成样子的图案拼回去。

  守在一旁的保姆连忙过来帮忙,同时小声嘱咐他:“以后不要再惹你妈妈生气了,不然还会挨打的……”

  男孩没有吭声,抬眼看了她一眼。

  明明只是小孩子普通的注视,但被那副黑白分明的眼仁盯着时,保姆不知为何还是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这孩子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不哭不闹,太过懂事了——懂事的有点渗人。

  宋谨和其实是有些喜欢这个保姆的。

  只可惜她替他说了话,估计很快就会被解雇,和之前曾短暂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那些人一样。

  每次宋谨和与谁亲密些,女人就会换掉他们,好像一场无声的报复。

  孩子敏感察觉到了保姆眼中闪过的不自在,于是把目光移回到破碎的纸张上。

  这本书要是这样还回去,估计班里唯一肯和他说话的“朋友”,也不会再理他了。

  “飞影”的脸印在纸上,在刚刚的冲突里被撕成了几半。

  那是漫画里男孩最喜欢的人物。

  虽然幽助和藏马的战斗力更爆表、在同学里也更有人气,但是宋谨和却固执的欣赏着“飞影”这个人狠话不多的角色。

  只因为他说:“我是一个出生,却不被爱的孩子。”

  ……

  不让锁门,不锁就是了。

  不让交朋友,不交就是了。

  一晃这么多年,不也就过来了么。

  人总归能找到和自己相处的方式。

  ——所以如今十八岁的宋谨和摘下耳机,转过椅子,平静的面向闯入者。

  “都高考完了,还装模作样做什么题呢?”母亲口齿不清的说,嘴里喷出浓郁的酒气。

  岁月在女人的脸上开始留下痕迹。明明不愁生计又精心保养,却依旧逃不过时间的算计。

  宋谨和几乎是看着女人在眼前一点点老去,为皱纹和身材而发愁,被酒精死死控制。

  “我喜欢学习。”他开口,给出了标准答案。

  女人冷哼了一声,把少年放在桌上的手机拿起,递了过来:“给你爸打个电话,问他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拨通了电话,久久的响铃后,无人接听。

  即使儿子刚刚高考结束,男人似乎也不想多花些精力,回家看看这对母子。

  “父亲可能是工作太忙,没看手机。”宋谨和温声说。

  这句话明显没有说服力,女人抢过手机,一遍遍拨打过去。

  很快,对方关机了。

  砰的一声,女人把手机死命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刚换的屏幕裂出蛛网似的痕迹。

  “你给我滚!”她情绪有些失控,“我不想再看见你!”

  宋谨和起身,没有怨恨,只有怜悯:“妈,以后少喝点。”

  ***

  别墅区离市里有些距离。

  这一片绿化极好,又讲究私密,四处是黑黢黢的植被,在夏夜的微风里沙沙作响。

  宋谨和对路很熟,即使地灯暧昧不清,他依旧健步如飞。

  出园区走了快20分钟,才终于遇到一辆出租车。

  车不停歇的往南开,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繁华,有了人味儿。少年痴迷的看着辉煌而明亮的造景,陷入沉思。

  五道口紧挨着学院路,大学很多,也就意味着年轻人多。

  年轻人多的地方,总是越入夜越热闹。此时刚过八点,奶茶和烤冷面的叫卖声已经混杂在枣糕王的浓郁香气里,合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声,拧成了一条抖动的绳。

  宋谨和有机会出来的时候,很喜欢在这附近转转。

  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光是看着欢呼雀跃的同龄人,都好像获得了一点活泛的力量。

  今天成府路上的人格外密集。有不少高考结束之后赶过来聚餐的高三毕业生,边走还边在大声嚷嚷着对题。

  估计他的班上也有这么一场,只是同学们默契的没有叫他——毕竟他是个孤僻的怪人。

  宋谨和独自往T大方向走,想去看看心目中梦想的那座白色校门,迎面来了一群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生。

  他眼角闪过一个明黄色的影子,接着身体一震,是路过的人不小心撞了他的肩一下。

  “对不起。”对方慌张道歉,声音有些熟悉。可能是瞥见了自己身上穿的lakers球衣,于是顺嘴搭讪“哎,你也是湖人球迷啊。”

  宋谨和不以为意的压低了棒球帽,含混的应了一声,准备离去。

  “艹,徐建你走路能不能长点眼啊。不是美女你也往上撞,我感觉你最近取向有点变化啊。”那一群人里,有个男孩扯着嗓子开起了玩笑。

  “老田,你不用害怕我对你有想法,你这个模样的我看不上。”

  撞上他的陌生人应该名叫徐建。那人听了朋友的调侃,笑着怼了一句,就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宋谨和却突然停下脚步。

  这声音太过熟悉……和他很相近。

  他抬眼望去,然后定在了原地。

  这个叫“徐建“的人,长得和自己实在是太像了,恰巧也穿着一件明黄色Lakers球衣。

  就像双胞胎似的。

  而对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停留,此时正被朋友们簇拥着,进了街角的大火炉烤肉店。

  宋谨和迟疑了。

  但他很快就好像被磁极的另一端吸引了一样,好奇的跟在后面,也走进了那家店。

  店里很热,几乎是人挤人。

  宋谨和被安排在了靠里的双人位上,离聚会用的圆桌有些距离。

  打坐下起,他的目光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徐建。

  在明亮的灯光下,对方的长相更加明晰起来。那张脸和他有九成相似,乍一看,几乎是同一个人。

  但很明显,他们不是一个人。

  徐建头发因为太短而支棱着,而他的则柔顺垂下。

  徐建脸圆些,而他的更瘦削。

  徐建是那群人里最受欢迎的。无论他说点什么,都能引得一片欢笑声。而他好像被族群抛弃的羔羊,独自一人,占据着狭小而不堪的角落。

  这种对比过于赤|裸|裸,以至于越观察,宋谨和越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赝品。

  “阿姨这次出野外回来,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没?”

  那个紧挨着徐建坐的人,听对话叫做老田。他真诚发问,看样子很想蹭吃蹭喝。

  “牦牛肉干酥油茶奶皮子,就那老三样,我都吃腻了。”徐建嘴上自谦,表情明显很得意,“我妈是个非常没有创意的女子。”

  “出这么远的门还惦记着你,这样的亲妈请给我来一打。”老田由衷赞美,“你这球衣就是阿姨给买的吧,羡慕死我了。”

  “不用羡慕,你妈妈不是也惦记着你吗?”徐建说。

  “啊?”老田一脸懵。

  “惦记着等高考分数出来,给你一顿板子。”

  老田:“……徐建我看你的皮又紧了,我必须奉组织的命令给您松一松。”

  一句句没完没了的俏皮话像长了腿似的,直往宋谨和耳朵里钻,叫人不想听都不行。

  他突然有些后悔起跟着进店了。

  这里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让人憋闷。明明本应是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夜,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宋谨和面无表情的喊服务员买完单,然后起身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挫败的地方。

  电梯迟迟不来,走楼梯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楼梯间很暗,意外让人感到凉爽。

  黑暗剥夺了视力,却也让其他感官被极度放大。

  宋谨和可以听到楼上烤肉店纷杂的脚步声、肉架在箅子上发出的吱啦作响,可以闻到油滴冲鼻的香味,甚至空气里那一点独属于夏天的腥膻汗气。

  这一切都格外新奇。

  他本就在消磨时间,于是干脆坐了下来,静静体味独处带来的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宁静突然被一声骤然响起的跺脚声打断。

  哒!

  “怎么这么黑啊。”似乎是有人在自言自语。

  声音很年轻,还带着少女的稚气。

  “灯坏了?”姑娘嘟嘟囔囔。停顿片刻之后,从脚步声推断,她应该是摸索着下楼了。

  宋谨和没有动,虽然知道这样可能会吓到对方,但他不想动。

  很快,少女的尖叫声响起。

  灯亮了,是个长着苹果一样脸庞的短发姑娘,正捂着胸脯,因为惊吓而大口喘着粗气。

  而宋谨和有些恶作剧得逞的满足。

  对方应该是厌恶他了,匆匆转身下楼,如同其他人一样。

  这种微妙的被嫌弃与被抛弃,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以至于少年感到习以为常。

  他又坐了一会儿,算时间母亲应该睡了。这时回家应该不会再有血雨腥风,于是准备起身离开。

  正在此时,那个女孩却又回来了。

  她额头上洇出晶莹而细密的汗珠,若无其事的扔下一小兜吃的。

  “我买了士力架,你吃点儿,别低血糖了。”她贴心的叮嘱完,同时为自己踩了他的衣服而郑重道歉。

  宋谨和有些诧异。

  她难得不觉得他独自坐在黑暗里的行为,像个疯子么。

  很明显对方不觉得。

  因为少女又关心的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院。

  宋谨和摇头。

  “王思年——你是掉坑里了吗?”楼上有人在喊那个姑娘。

  “就来了!”姑娘清脆的回应。

  本就是一出平淡无奇相遇,最多因为对方的善意而延长了几分钟,到这里也就算是无疾而终了。

  然而姑娘咚咚咚跑上一层楼,却又突然探身下来,隔着楼梯的把手冲他笑着说:“高兴点!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宋谨和一愣,莫名感觉心跳停了一拍。

  这是《飘》里的话,他不久前才刚读过。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虽然他从不参与班上男生的情感大课堂,去议论哪个姑娘的胸大、哪个姑娘腿长。

  但暗地里,他也有自己的理想型。

  他想要一个像郝思嘉那样的爱人,有一双不服输的眼睛,永远活力四射,好像七八点钟的太阳。

  她叫什么?

  王思年?

  宋谨和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

  他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找到了可以驱散影子的火把。

第35章 新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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