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季子雍和无崖被顾渊困在了一道结界外,根本插不了手。

  他站在远处看着顾渊手上来回晃动的剑,半晌才看清楚那是长影。

  季子雍看着他那如同柳叶一般细长快速的刀面在人群中来回晃动方恍然记起,顾渊的剑术是江弈安亲自教授的。

  都说蘅芜君剑术天下一绝,如今就算只看顾渊就可以体会得七八分。

  那时顾渊不过是个十五岁的瘦小少年,如今,竟已经不知不觉是个大人了。

  是在何时长大的?季子雍自嘲,那时自己只顾着教他偷偷喝酒,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我珍重师兄,我爱惜他,我想他也一样珍重我。”

  顾渊的话突然从季子雍脑海里冒出来,那是顾渊第一次对他说心里话。

  仙尊没有仙逝前,他总是会约顾渊背着江弈安喝仙酒,到了如今季子雍才猛然发现,每次喝醉后第二天顾渊都会累得不专心练剑,而江弈安就会因此责备自己,可喝过这么多次酒,每每醉饮,他都没有好好听过顾渊说说自己心事。

  “师兄他……师兄他从……从未对我说过一句体己话……我……”顾渊醉倒在桌上,“我……师兄他……师兄他是不是对我太……太冷漠了些。”

  “……”

  “我就想……我就想……让他……”季子雍已经不省人事。

  “顾渊。”江弈安走进来皱着眉看着两人,而后他弯下腰去把顾渊抓起来,顾渊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江弈安身上,没有说一句话。

  江弈安叹了一口气然后沉默着把顾渊带了回去,烂醉如泥的季子雍就这样一直趴到第二天清晨。

  恍惚间,季子雍觉得自己在不断认识顾渊。

  一次是顾渊五年后回到长生门,季子雍看着他抱起晏如的那一刻;一次是如今他寻江弈安。

  你说江弈安刻薄冷漠,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把剑插进顾渊的腹间,顾渊先是顿住,而后他扬起长影砍断剑面,顾渊咬牙,用手抠出肉里那半截断在里面的剑尖重重甩回地上。

  断面粘着脓血,虽然拔除,可心却还存着芥蒂。

  “叫江弈安出来,”顾渊狠狠抓住刺伤他的人,“叫江弈安出来!”

  那人惊愕间闭口不言,顾渊失去耐心,长影剑起剑落,霎时间砍断了那人的头颅。

  “……”顾渊神色倦怠,他抬起手擦掉溅在自己眉间的浓血,霎时间,一种空虚感席卷而来,顾渊抬手重新触上眉间。

  那日在韶山,江弈安吻了这里。

  顾渊皱眉,在乎我还要离开我,好你个江弈安。

  季子雍看着顾渊身上的伤,他一瞬间竟无措起来,他在自问,如今顾渊的执拗,还能坚持到几时?

  顾渊闭眼,等他再次睁眼,周围的强流散去,整个华瑶台上的黑影已经在一瞬间驱散而去。

  一把刀再次朝顾渊冲过来,刀锋尖锐划过顾渊的脸颊,他疲于闪躲,鲜血顺着脸颊一路流向衣襟。

  江弈安在釜川,顾渊每每想到这里心里的嫉妒和恨意就冲上头顶,他看着周围一片惨状,事到如今居然有些理解枕临了。

  或许我有枕临一般蛮横,江弈安也不敢如此躲着我。

  顾渊抬起手抓起眼前人的脖子,不过一捏,手中的颈骨干脆断开,就又有人咽了气。

  周围的异兽看着顾渊根本不上前,釜川弟子瞬间慌了起来:“去找师父,去……”

  “萧暮笛?”顾渊不知何时已经落到那人的身后,语气阴鸷地说道,“确实应该找她,我还有好多帐没有跟她算呢。”

  刀光过后,又是人头落地。

  一瞬间,顾渊觉得自己就是枕临。

  “无崖,你相不相信有些人的命数是真的可以被改变的。”季子雍看着远处的顾渊开口道。

  顾渊随意抬手捏起眼前一人的脖颈:“叫萧暮笛出来,不出来你们就等着送死,一刻不出杀一个,一日不出就杀光你们所有人。”说罢,他将手中那人重重甩远。

  “呼……”顾渊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做恶人是这般痛快,怪不得枕临过得如此逍遥。

  恍惚间,顾渊抬头看到了釜川头上那片明晃晃的烈阳,他缓缓闭眼,任凭着额边的汗水随意落下,闭眼时眼里看到的一切是昏红明亮的,就好像迷糊着看宣州十里长街那片红红的灯笼。

  中秋时节,整个宣州就会是这般模样。

  “仙尊如今改了两个人的命数,一个是枕临,一个是江弈安。”

  一人的刀重重扎进顾渊的右肩,他受力朝右侧身,可他此时竟然觉得身体毫无痛感。

  长影刀落,鲜血再次覆盖在它的身上。

  数人朝顾渊齐齐冲来,顾渊侧身躲开却没有回击,刀光剑影过后,一人突然从下挥起刀面,顾渊右手手腕上的经脉被刚好挑断,他一个失重,抓着剑柄跪倒在地上。

  他的全身都软了下去,不过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

  顾渊抬头,他如同刀锋般凌厉的眼神刺了过去,随后身后黑雾同时窜出,将面前几个人直接贯穿,面前几人皮开肉绽,内脏如同被挤压一般全部撑开,鲜血和残肉喷溅到顾渊的脸上,而后又随着他的汗渍流下,在他的脸上留下条条纹路。

  他撑起长影再次站了起来。

  找到江弈安,带江弈安回去,我为他如此就不信他没有一丝动容。

  “枕临变成顾渊,仙尊又以灵为江弈安续命,那长沅的命数,自然要由江弈安来完成。”

  顾渊跨上华瑶台,日光照得华瑶台如同一片圣地。

  顾渊沉静着,想到那天在釜川与江弈安的一刻缠绵,他深吸一口气,回味着那在自己鼻尖早已散去的江弈安的触感。

  他如今有些后悔当初在宣州与江弈安成亲后跟着他回长生门了。

  在宣州时一切都平常无比,师兄对我……不,那是因为他忘了,他忘了我是被他赶走的顾渊。

  在宣州时他是江弈安,不是师兄。

  师兄他……从未心疼过我。

  “仙尊杀枕临时留下了万辞,到了如今我才想明白,或许万辞不是为了找化骨,而是为了找顾渊。”

  顾渊有些微微摇晃着走着,长影垂在一边,不过一刻,上面的的鲜血早已顺着剑身流得干干净净。

  我想你了师兄,我真的好想你。

  不知为何,我真的好想你。

  “人活着都是为了欲望,所以私欲所控,人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季子雍一句,仿佛说进了顾渊的心里。

  华瑶台后,一个高挑出尘的身影站在殿前。萧暮笛头上的高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身上那一身白色的宽袖如同谪仙,比起她,顾渊倒更像是个恶人。

  顾渊看着她,与他第一次在韶山看到萧暮笛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变的,或许就是顾渊对她恨意。

  顾渊细想,恨意或许在萧暮笛对他说自己心系江弈安的时候就埋下了。

  萧暮笛看着他神色微带蔑视,她微微压低着眼,手上轻捏着渝远仙尊曾经日日携带的拂尘。

  “怎么?你就这点能耐?”

  唰——

  不过三步,顾渊朝她抬起长影:“江弈安人呢?”

  萧暮笛站在原地没有答话,“把江弈安给我交出来!”

  方才长影上还未落下的浓血一路滑到剑身中央:“我问你江弈安人在哪里!!”

  萧暮笛看着他,烈阳将她身上的衣服照得很亮很亮,顾渊看着她一身的精心打扮,整齐的黑发、整洁的袖口和衣摆,还有精致的眉眼和红唇。

  而顾渊此时的容貌狼狈不堪,两人的差别莫过于天壤,顾渊看着他心情不断扭曲,别人脏在泥土里,而自己却装着清高的姿态。

  当真是厚颜无耻。

  “你聋了吗?!我问你江弈安在哪里!!”

  顾渊想过许多次江弈安推开他的原因,季子雍说枕临四处作恶杀人无数,他还知自己就是枕临的真灵,如今看来,难道师兄早知如此才这般推开我?

  他早知道我本就是个恶人?

  萧暮笛看着他,半晌她朝顾渊迈进了一步。

  一股淡淡的木香从萧暮笛随风而来的气息中飘过来,是江弈安的味道。

  顾渊咬牙。

  萧暮笛又走了一步,长影的剑尖就这样抵上了萧暮笛的喉咙。

  这一刻,江弈安那熟悉的气息越是清晰,顾渊的心就越像一个快要被撕裂的热壶,里面的热水随时都有可能溢出,随时有可能将自己的身体烧成血水。

  “我师兄在哪里。”顾渊慢慢咬出每一个字,话毕,长影在一瞬间迸发出一道黑色的光辉,光辉将顾渊牢牢包裹,如同他身上的衣服一般漆黑,手上的长影或许再也脱不了手了。

  萧暮笛看着他,她洁白无瑕的皮肤没有一丝杂质,长影就这样停在原地,直到萧暮笛笑了起来。

  “哈哈……”

  一声轻笑,顾渊的心痒得想要一下子干脆砍断萧暮笛的脖子。顾渊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剑尖随着在萧暮笛的脖前微微晃动。

  “哼……”萧暮笛扬着嘴,笑意伴随着鼻息而出,满是对顾渊的唾弃。

  “叫我师兄出来。”萧暮笛看着顾渊又微微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过后,她抬起手用力抓起长影,刀锋入肉,方才那滴凝固在剑下的血随着心血彻底地滴了下去。

  “师兄?”萧暮笛看着他,“你早是个被长生门断了冠灭了灵的人,还有脸叫江弈安师兄?”就算当初是江弈安为了你那又如何,你如今这般已经再无回天之力了。

  如今杀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顾渊咬牙:“这是跟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让江弈安出来!”

  顾渊说着,萧暮笛脸上的神色还是无比的轻蔑,她又向前跨了一步,而后微微朝顾渊抬起头道:“江弈安?”

  “你这么想见他,那你可想过……他愿不愿意见你?”萧暮笛一句话如同刀刺进顾渊的心里。

  “顾渊,你我虽不是同门,但九境各派一家,你我又在战会有过招的情谊,那年你我韶山初见,不正是因为我们彼此话语投机才有可说之处吗?”

  顾渊看着她:“少废话,叫江弈安出来。”

  “哼……”萧暮笛轻笑,“顾渊,你不过是后辈,资历耐心不如他人也罢不与你计较,我刚刚已经说了,你这么急切想要见到江弈安,你可有想过江弈安是否想要见你?”

  “嗯?他想见你吗?”萧暮笛看着顾渊那越来越急切的神色,心里那种对压制顾渊的胜负欲一下子满足了起来。

  萧暮笛的每一句话如同魔咒缠绕着顾渊的心,他厌恶萧暮笛这样的姿态,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此时也动摇了起来。

  若真如此,那岂不就是在逼迫师兄?不是的,我若不逼迫他他又怎会对我说出实话。

  此时烈阳渐渐西沉,天色也渐渐变得沉了下来,季子雍仰头看着天空,想起那日长生门落的雨。

  “无崖,化骨一事当真已经牵连了多年,你兄长已经不在,如今你可有后悔过?”

  无崖微微低下眼。

  季子雍笑了笑:“人是会后悔的,你我此行为何,就算今天杀了萧暮笛该回来的人是不会回来了,可就算如此还是会有报仇这一说,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后悔之人想要弥补遗憾时唯一能做的,最卑微的选择。

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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