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原就近乎凝滞的空气愈发冷沉一分, 宫人识趣地四散离去。念阮还陷在令嫦之死的诧异里,眼睫微动,转目向他:“陛下要听实话吗。”

  殿间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他走近一步, 温热手掌轻轻抚上女孩子微凉的侧颜, 心情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难道念念有假话可答?”他微笑着问, 眼中却殊无笑意。

  念阮浓密若蝶翼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扇了扇,轻轻偎进他温暖宽阔的胸膛里, 像头投怀的小兔子。她伸手抱紧了他, 仰着头微红了眼同他说话:“那我说了陛下不许生气。”

  嬴昭俯眼睇着她,心里已有了些许预料,却很是享受她的主动,揽住她腰, 面上冷淡地应了声“嗯。”

  鼻尖不知何故萦上一层酸涩来, 念阮吸了吸鼻子, 眉眼也似蒙上层雾。轻声开口道:“念念没什么出息,只想做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女子,诗书琴画, 柴米油盐, 平凡此生。所以当初, 念念的确是想着要离您离得远远的,不踏入宫阙一步,是故除夕夜里才会装病不来,把机会推给了萧令姒。”

  “后来那些事,您也就知道了。虽然您可能会生气,可是,妾不想瞒您。若非您执意为之, 妾此生的确是不愿意入宫……”

  她话里似还是在责怪他当初为了娶她不择手段,嬴昭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着语气问她:“那现在呢?你还是在怪朕强娶了你,是吗?”

  念阮轻轻摇头,眼中浮现一缕淡如春云的伤怀:“都过去了,过去的事妾也不想再念了,就不提了吧?”

  这并非他想要的答案。嬴昭一颗心霎如万古长夜的荒寒,眸子也黯淡了下去。

  “不过……”她怯怯地抬起眸来,对上男人木然抬起的双目,忽然踮起脚凑近来在他唇边轻吻了下,粲然一笑低喃似呓语,“……念念不后悔入宫遇见了陛下。念念是陛下的了……逃不开,也不想逃……”

  未尽的字句融化在她唇间呼出的浅浅兰气里,如惠风,如春和,徐徐渡入他唇齿间。嬴昭像是濒死的鱼又重获清泉,心间漫上一阵密密绵绵的酥麻,如细微的电流在他四肢脉络中涌动。

  他有些迷醉在那香甜的呼吸之中,用力地扣住了她后脑想要加深这个吻。可那股兰气却似阵春风从他鼻端拂过了。念阮微红着面,仰首含情凝睇地望着他:“……念念心中如今只有陛下,所以陛下,也不要老是拿过去的事试探和打趣念念了好吗?”

  他心中一凛,灵台重回清明,这才惊觉自己险些又着了她的道。奈何心中颇为受用,半点燎不起火星来。嬴昭佯作不在意地别过视线,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才吻过他的唇际:“这是自然。世上哪有人舍珠玉而求鱼目的?朕信你了。”

  这人可真不要脸!

  念阮一阵语塞,突然便不想理他了。嬴昭自己也觉这话说得无趣了些,抱着人在榻上坐下,让她坐于自己膝上,指腹轻刮了下她下巴,皱眉问:“那念念如今可还想着小麒麟么?”

  她愕然一愣,双眼又慢慢红了,继而摇首:“我和他之间,是我对不起他。”

  重生以来,她最后悔的便是这件事了。若早知她和他之间皆是造化弄人,她又何必将燕淮也牵扯进来呢。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却叫他也痛苦……

  “那你想再见见他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他长指轻揉她两瓣柔软得像红樱的唇,颇为暧昧。念阮一时忘记了躲开,抬眸愕然地看着他,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这醋坛子竟肯允她去见阿贺敦?

  嬴昭手掌抚在她春衫轻薄的细腰处,力道适中地替她揉了揉:“再过些日子,燕淮就当启程赶赴并州就职,朕打算去送送他,你也去吧。”

  “此后或许再难有相见之时,莫要给此生留下遗憾。”

  他口吻沉静,神情也不似试探她。念阮却仍是有些不敢置信:“陛下岂是在说笑?”

  “不是。”

  “那陛下不会生气吗?”

  嬴昭被她娇音阵阵问得心烦意乱,皱眉,手亦惩罚地在她腰臀处一拍:“朕有何可生气的?”

  “念念,难道在你眼里,朕竟是如此不可理喻之人?”

  两瓣桃瓣儿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念阮羞得双颊通红,暗中腹诽了句“你当然是”。面上却不敢显露,双手环住他脖子甜笑着谢他:“那……谢谢陛下。”

  谢他什么,他允她去见旧情郎她就这般高兴么?嬴昭心间又荜拨腾起股怒气来。但转念一想,他的小皇后始终觉得自己愧对燕淮,若这一面能解开她的心结便也好了,省得她此生都不能忘怀。

  他的女人,心里自然是只能有他。

  晚间,廷尉便来报了萧令姒的死讯。她不肯赴死,廷尉正失了耐心,命人强行给她灌下了鸩酒,香魂一缕,终归尘土。

  据闻,她死时犹在咒骂皇后,双眼睁得老大,死不瞑目。

  朱缨来报时念阮已歇下了。她长发披散、像只熟睡的猫儿似的蜷缩在丈夫怀中,肩侧衣裳微乱,露出小巧的肩头来,颊边红晕未褪,额上犹有星星点点的水珠。

  殿中袅袅熏香未散,烛光将横绝在榻前隔绝内室与外厅的屏风照得泛出暖艳的蜜色。朱缨站在屏风外头,脸上亦红透了,手足无措。

  “知道了,下去吧。”

  所幸屏风后很快传来了回应,朱缨如蒙大赦,飞快地逃了。屏风后宽大的榻床之中,嬴昭低头看着熟睡之中的妻子,大手轻轻抚着她脸侧,柔声喃喃:

  “念念,萧令姒已经死了。此生,朕必不会再叫你受半点委屈。”

  睡梦中的念阮自然不会给他半点回应,她像是睡得不甚安稳,樱唇微撅,眉头却蹙着,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又侧身背对着他了。

  灯光暗影里,她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晶莹的泪来,落在轻薄的寝衣上,无声消散。

  此后两日,洛京开始下起了淅沥的春雨,日子转眼到了上巳。春寒渐褪,淡烟笼日,东君似是一夜归来,洛阳城的千红万紫次第盛放,和煦的春风里,桃李争妍,柳絮轻舞。

  燕淮出京的日子选在一个春明景淑的晴日。是日朝会,他于太极殿上辞别了御座之上的君王,轻骑缓辔,在任城王的护送下驶离了洛阳城郭。

  “就送到这里吧。殿下要再这么送下去,只怕淮到宵禁也出不了洛阳地界。”

  洛阳东郊的鸿池是行人送别圣地,燕淮同任城王嬴绍并驾齐躯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宜人春色里,浅草没蹄,燕子飞还。澄蓝苍穹下,泆泆的白云顺风而回,不远处的鸿池若一汪碧色翡翠镶嵌于大地之上。

  春草蔚茂,幽碧草丛间鹞子白鹭低飞来往,有放牧的十三四岁的少女甩动春鞭乘牛行过,口中哼唱着甜蜜而柔情的古老歌谣: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女孩子的歌声清澈嘹亮,牵动着过往游子的马蹄。燕淮骑速减缓,终至停下。他木然看着春景中乘牛而去的少女,心绪似风中乱舞的蒲公英,在春风中漫游,无从栖息。

  他不喜欢洛阳的春日。

  日光曜景,陌上草薰,此情此景很容易便使他想起去年此时同那美丽的女孩子的约定来。他曾同她约定要趁春日来东郊骑马射猎游玩,却终是物是人非,不可能实现了。

  草丛间正盛开着簇簇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芍药,诱蜂引蝶。燕淮眼中柔波一闪,收拢情绪,回头对任城王道:“殿下今日来送我,淮心中感激,无以为报。请留步吧,你我就此别过。”

  “阿贺敦,你就这么急着要走?”

  任城王意气风发地翻身下马,执马鞭挥手指向他身后“你且回头看看,谁来了。”

  和煦的春风送来一阵清脆的銮铃声,燕淮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去,阳春艳景之中,一驾雕金饰玉的轺车辘辘而来。车前悬挂着纹饰繁复的罗帐,掩去车中情形,而坐于车前驾车的那个,赫然是他那已位极人臣的表兄苏衡。

  “表哥?”

  燕淮诧异喃喃,下意识看向了他身后低垂的罗幔。苏衡如今位高权重,能让他亲自驾车的除了他的父母也便只有陛下和皇后。陛下是会骑马的,不必乘车而来,难道是……

  他呼吸骤紧,视线紧紧粘着于帷幔之上,神魂皆似出窍。

  轺车在二人马前停下,帷幔被人从车中拨开,露出一张娇美绝伦的小脸来。燕淮的神情僵在了脸上,猛地反应过来,屈膝跪下抱拳行礼:“臣燕淮拜见皇后殿下!”

  那车中坐的不是旁人,正是此时犹该待在宫城里陪伴圣驾的皇后。念阮搭着兄长的手自车中出来,看着那自幼随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如今却伏在自己身前下跪行礼,眼角突兀地一酸,示意苏衡扶起他来。

  “阿贺敦。你起来吧。”

  “我是来送你的。听闻,你此行要去并州,路远迢迢,途中可要当心啊。”

  她笑容温柔而纯美,似还是两人未曾婚变时、温声细语关怀他的模样。燕淮痴痴看着往日魂牵梦萦的女孩子就立在自己身前,眼角渐渐地湿润了。

  苏衡和嬴绍对视一眼,尽皆会意地退去了一旁,给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燕淮回过神,稍显局促地一笑:“是要去并州……陛下封了我做并州刺史,在洛阳蹉跎了这么些日子,也是该赴任了。”

  他视线明亮而灼热,念阮有些不堪承受,便别过头望向了远处的平芜春色。寒暄之后便是沉默,念阮只得找话道:“这就是你往日说的东郊么?我还是第一次来呢,确乎很美。不知草丛间有没有狍子?”

  这正是往日里两人的约定,如今相隔不过一年,却是恍若隔世了。幽碧的草色在眼间模糊,燕淮却似没听见这句一般,轻俯下.身,折过一枝开得正艳的芍药别在了她的发间。

  芍药花瓣轻触耳郭,柔软如丝绵。念阮怔然回眸,两人的视线就此对上了。他眼中柔和,如春水涓涓:

  “念念,这个给你。”

  “本来去年就要给你的,可惜造化弄人。如今,还望你不要拒绝。”

  念阮一愣,抬手欲要拂下:“谢谢你的花,不过,还是送给……”

  未尽的话语却被他打断:“收下吧。此去一别,你我此生不会再见。还望皇后殿下能够成全臣未尽的心意。”

  “臣祝殿下,和陛下丝萝千年,子嗣绵绵。就此别过了。”

  说完这一句,他翻身上马,若矫健的雄鹰策马而去,自始至终也未留给她拒绝的机会。念阮摘下鬓边的芍药,置于手心,愣愣看了一晌。再抬眼时,春草纷飞间已没了少年人远去的背影。

  “我们回去吧。”她对动身走来的兄长说道。

  回到方才和丈夫分别的长亭边,嬴昭已从皇辇中下来了,正倚坐于亭中,手中擒着捆不知从何摘来的柳条,长指上下,若白鹭翻飞,一顶花环的雏形渐在他手中显形。

  见她回来,他眼也没抬一下,冷不丁抛出句:

  “你的老情人这么快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昭昭,你这又是何必呢。

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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