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晃眼又过了两年,到了七月,楚翊十五岁了。

  他长高了许多,已快赶上我了,可是却比小的时候瘦了整整一大圈。每每看见他在兴乐殿外的长廊上扶着玉石栏杆等我的时候,我都会担心,好似一阵大些的风都能将他吹走似的。

  楚翊模样本来生得很是俊朗,可这俊朗之中,却有着突兀的忧愁,他总是不经意地锁着眉,连笑得时候,眉间都不曾放松。

  我如今已二十有七,还有三年便可功成身退。虽然在别人看来也没什么“功”,甚至都是“过”,不过我不在意,因为我最大的“功”,就是宋文禹。

  我前世定修得功德无量,今生才会碰见他这样好的一个人,还与他执手相伴,过了这么些年。我满足得不得了。只是每每面对楚翊的笑容时,总是没来由地愧疚。我知道,他的笑容里,有着与他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不相符的孤独。而我却得尝所愿,过得如此幸福美满,所以,我总有些不敢面对他。

  我曾几度想要与他促膝长谈一番,可我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要如何宽慰于他,因为总觉无力,说得再多,也都是些没用的絮叨罢了。田斯文分明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了短短的一瞬,昙花一现,可楚翊整个人的朝气,都好似随着那颗凋零的昙花一块儿消逝了。

  楚翊过完生辰后的一个月,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我在他身旁五年,他头一次没有跟我商量便做下的决定。

  他十分平淡地对我说:“表哥,朝政过于繁忙,我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我预备去大佛寺清静一段时间。已经与那里的主持说好了,很快便会动身过去。朝政就暂且交给九弟,当然,九弟还小,依然要靠表哥辅佐。诏书我已经拟好了,你看看。”就像是在说最近的天没有之前那么热了一样随意。

  我没有接楚递过来的那本明晃晃的诏书,而是故作轻松地问他:“怎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还是碰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了,尽管与你表哥说就是了,表哥替你解决。”

  楚翊的目光恍惚而缥缈,好似看着我,又好似透过我,看向了不知名的地方。半晌,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表哥,我累了。”

  我握着手里的茶杯,没有说话。直到手心渐渐凉了,我将茶杯置于案上,说:“好,就依陛……依你。放宽心些。无论如何,都还有你表哥我。”

  楚翊咧出那颗机灵的虎牙,眉间终于一松。

  “谢谢你,表哥。”

  我摆了摆手,转身,走出门去。

  翌日,楚翊便在朝堂之上宣旨,在一片沸沸的议论声中,立其九弟楚祐为新帝,而我,依旧还是那个监国的外姓王爷。

  楚翊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去送他,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便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只听那个叫小芳的婢女说,带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还提了两个竹筐。

  我拿着字条的手,止不住地抖了抖。

  才短短几年时间,那个还不太会握笔的小小少年,如今的字已写得刚劲有力,隐有大家风范了。不过,写下这张字条的少年,可能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再写字了。

  纸上写着:得尝所愿,勿念。

  回去以后,我在赵府的大柳树下站了一会儿,又掏出那张纸条看了看。不知为何,分明最讨厌哭哭啼啼的我,眼眶却微微地湿了。

  忽然肩头一重,一双大手将我揽进了一个宽厚的臂弯,一个声音从耳畔传来:“我会常陪你去看他。”

  我将头搁在宋文禹文禹的肩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文禹文禹接着说:“今晚去夕颜斋吃烧鸭。”

  我吸了吸鼻子,将淌出来的半截鼻涕悄悄蹭在宋文禹文禹的肩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宋文禹伯母和宋文禹姨母分别将两只鸭腿夹在我的碗里。宋文禹文禹见状,夹走一只鸭腿,放在自己碗里,说:“你先吃完那一只,再给你吃这一只。”

  我忽然想起那时在赵府,宋文禹文禹帮忙找到鸭子后,我和小刘用烧鸭款待他的场景。

  不过宋文禹文禹不像我,一个不注意便把碗里留给他的鸭腿自己啃了。他夹走的那只鸭腿一直好好地待在他的碗里,最后,进了我的肚中。搞得我微微有些羞愧。

  楚祐跟楚翊不一样,他是有母妃的,而且还有个在朝堂上颇有威望的舅舅——柳太尉。

  柳太尉名柳江淙,其妹柳江雁正是新帝楚祐的亲生母亲。

  柳江淙此人,我不太熟悉,只知道他虽然官位品级比王相低了一阶,不过手握兵权,实则地位已与王相齐平。他们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甚至,那柳太尉还隐隐有要越过王相的架势。如果说朝中众臣对王相是敬重的话,那对柳太尉,更多的是敬畏。

  我与柳江淙打过几回照面。我知道,他是个傲气的性子,他很看不上我,因他虽然对我拱手称臣,却是用鼻孔看得我。不过我也不与他计较,但不是怕他,只是卖他个面子,望他好好为楚国,为楚翊,建功立业。

  如今,自己嫡亲的外甥坐上了龙椅,这柳江淙,更不得了了,甚至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

  这日,我去兴乐殿教楚祐批折子,路过宣化门,这个时辰文武百官刚刚下朝,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而人群中,却有一人,十分扎眼。

  只见那柳江淙,乘坐着一架华贵轿辇,堂而皇之地从宣化门晃晃悠悠地出来,惹得一众大臣纷纷侧目。

  先不说臣子怎能在宫中乘轿,这宣化门是堂堂正殿之外,如此放肆,实在过火。

  我走上前去,将柳江淙的轿辇拦了。抬轿的轿夫不知该如何是好,都昂起头看着轿上之人,等着他发话。而那柳江淙,斜斜地倚在座椅上,一声不响,只是依旧用他的鼻孔看着我。

  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站着,昂着头,面无表情地与柳江淙对视。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反正我的腿脚是有些微微酸了,抬轿的几个壮汉额上也都滴了汗下来。几个看热闹的大臣还没有走,在远处翘首观望。

  柳江淙淡淡一笑,说:“呦,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拦路讨食的闲杂人士呢,也没注意看,没曾想,原来是我们尊贵的赵王爷。”换了个姿势,“赵王爷,劳烦让让,您老人家,挡着臣的轿椅了。”

  我沉了声说:“天子身畔,龙脉之上,不应如此放肆,不成体统。”

  柳江淙笑道:“实在抱歉。老臣最近旧疾发作,腿脚不太灵便,故,只能乘轿出行,还望赵王爷海涵才是。”

  我立刻说:“腿脚不便可以告假,或是让人搀扶行走。总之,这样不行。”

  柳江淙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随后,故作为难地看着我,“可……老臣眼下确实无法走动了,又当如何呢?”

  我只知道这柳江淙为人有些孤傲,倒是真没想到这人如今变得这般胡搅蛮缠了,或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觉得自己如今身份不一般了,就本性皆露了。

  见我不说话,柳江淙不急不缓地捋着须子,还顺道,踮起了二郎腿。

  我也有些恼了,冷冷地看着轿上那人。不知为何,看着柳江淙那两撇八字胡须,越看越觉得格外猥琐。

  气氛正愈发僵持,我忽然心生一计:继续耗!等这四个抬轿的轿夫吃不住力了,将这个柳江淙摔个四脚朝天,看他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嚣张。

  可又是对峙许久,那四个轿夫除了疯狂地淌汗之外,手臂却是纹丝不动,抖都不抖。反倒是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头也昏了,眼也花了,竟微微有些站不住了。

  柳江淙哈哈一笑,“赵王爷,不要这样固执,您就对老臣让出一步,又不会怎样。”

  听了这话,我更是一股无名之火腾了起来,正要说话,身后响起一个冷冽的声音:“让?为何要让?”

  我心中一阵暗喜,立刻抬头挺胸看着柳江淙,因为,我的靠山来了。

  宋文禹走到我身侧,与我并肩站定,他比我稍稍高了些,却比我气势足了几倍,他说:“柳大人,熟读大楚律例是你我入朝为官之初的第一要事。下官想着,柳大人年事虽高了些,但离告老还乡,也还有个三两年,那律例,柳大人不会,已经忘了罢?”

  柳江淙双目微眯,沉声说道:“今日,你是摆明了替他来撑腰的了?”

  宋文禹立刻说:“撑不撑腰柳大人莫管,下官是根据律法办事。若是不服,即刻便可在公堂之上申辩。”

  “好好好。”柳江淙气极反笑,“看来,今日我不下这轿辇,还要抓我去公堂上判罪了。姓宋的,奉劝你一句,做人做事,莫要太不给活路,否则,死的就会是……哎呦!”

  看着柳江淙从轿椅上跌落下来,连着滚了两圈,摔成了一只四脚□□。我使劲憋住了笑,却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一旁的宋文禹低着头,嘴角也是止不住地抖。

  方才我听那柳江淙对宋文禹说话得态度如此嚣张,简直气得我要命,满脑子都是如何将这公道给宋文禹讨回来。突然瞥见轿夫露在外头的一截腰肉,我又是心生一计,偷偷伸出一只手去,狠狠地拧了一把那轿夫腰间的痒肉,轿夫一个激灵,肩上轿杆一滑,那柳江淙就变成了眼下这只趴在地上的赖皮□□。

  唔,怎么说呢,真是……灭哈哈,痛快!

无常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再也不要做反派最新完结+番外章节

正文卷

再也不要做反派最新完结+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