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我背起田斯文就往客栈冲,一边跑一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翊奋力跟着我一起跑,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滚。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我也不知道,田斯文他突然跟我说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才想着赶紧带他回去找太医,他……他忽然就倒下了。”

  我一边跑一边庆幸我从宫中带了最好的,最德高望重的江老太医同行。可等我满头大汗地把田斯文送到老太医屋内的时候,田斯文已是面色铁青,几乎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

  江老太医面色凝重,“赵王爷,劳烦将陛下带出去。”

  我连忙应下,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楚翊走到了外室。

  这时又急匆匆地来了几个太医,往里间赶去。

  我头皮发麻地在椅上坐着,等着。楚翊搬了张高椅,就坐在门口守着,死死地咬着嘴唇,愣愣地在想着什么。

  我们像两个等着被宣判的囚犯。

  感觉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才过了一瞬。江老太医缓步走了出来,我和楚翊都一动不动,不敢面对,更不敢去问。太医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朝我扔出了一块斩令诀的令牌,那声音说:“陛下,赵王爷,回天乏术。好好准备后事罢。”

  仿佛有人把我赤身裸体四脚朝天扔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再当头给我浇上一盆冷水,一股寒气从我天灵盖直通脚底板,我在热浪如夏的江南春光里狠狠地冻了一哆嗦。

  我说:“江老,您一把年纪了,就不要说笑了。”

  江老太医拱了拱手,说:“老夫行医六十余载,从未拿病人说笑过。”

  “咚”的一声闷响,楚翊从高椅上滑了下去,摔在了地上,几个太医跟着出来的太医连忙去扶。

  楚翊把太医们的手推开,站了起来,喃喃地说:“我不信……方才田斯文还在笑着跟我说话……就在前不久……”跌跌撞撞地朝里间走去。

  过了许久,从里间传来一身低低的啜泣,“好你个田斯文,你不讲信用,说要和我一块儿长大,监督我做个好皇帝。怎么说话不算话。”

  又过了很久,又听到楚翊说了一句:“田斯文,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坐在椅上,一双脚如千金一般重,哑着嗓子问江老太医,“是怎么回事?”

  江老太医问:“令弟可是吃了芒果?我见他嘴边和手上都有新鲜的果肉。”

  我点了点头。

  老太医又问:“在这之前一切正常,是突然起病,症状为呼吸困难,对否?”

  我又点了点头。

  老太医朝我躬身一揖,“赵王爷,令弟正是因为食用过多香芒而亡。”

  我猛然抬头看着太医,“这!怎么可能!香芒……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而且……而且楚翊也吃了,还有一些路人也买了,他们明明都没有事!”

  老太医捻着须子说:“确实,香芒没有毒性,本是滋补身体的好东西。可有些人就是偏偏吃不得,至于什么原因,老夫便也不知了。说起来,若今日给令弟看病的是宫中年轻些的太医,或许还无从判断。也是老夫年轻时四处行医,见过这么一个病例,也仅仅见过这么一回,同样是食用了芒类之后,不消一刻钟便全身泛起红疹,紧接着呼吸困难,喉头肿大,很快便窒息而亡。令弟的症状与那一例病例,一摸一样。”

  江老太医话毕,我低着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无论再难以相信,眼下,却也不得不信。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发疯一般往外面冲去,我连忙起身,一把将楚翊拦住,朝他喊道:“干什么去!”

  楚翊脖颈上青筋暴起,怒吼道:“去找那个摊贩!他害了田斯文!”

  我捏紧他的肩膀,“可那香芒,陛下也吃了不是么?”

  楚翊忽然浑身瑟缩了一下,愣住了。我将他扶到椅上,他呆呆地坐着,少顷,忽然说:“表哥,是不是我本就不该把田斯文带到宫中,这样,他或许能粗茶淡饭地活一辈子。”

  我说:“在没有出事之前,没有人会想到谁会吃了一个寻常果子会造成这样的局面,陛下无需自责。”

  楚翊还是愣愣地,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可北方没有这种果子,倘若我没有要跑到江南来玩,田斯文就不会吃到……哦……不对,宫里也会进贡,那……那便就是我不该带田斯文进宫。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我害了他。”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田斯文跟我说过,跟你在一起玩的每时每刻都很开心,他说能认识你,是他这辈子觉得最庆幸的事。”

  楚翊的肩膀忽然抖了抖,他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地迈进了臂弯。

  我一眼都没有进去看过田斯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是个胆小鬼,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我怕我会失态,只能从头至尾,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田斯文被抬出来的时候,我鼓起勇气看了过去,他的身上盖了一层薄被,头也是盖住的,一只苍白的小手露在外面,衣袖上“花好月圆”四个字格外醒目、刺眼。

  去他娘的花好月圆。

  老天爷,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其实原本的计划,还要再往更南边出发,而楚翊却不愿再走了,他轻轻地跟我说:“表哥,我们快些回去吧。我只想……赶紧带……带田斯文回家。”

  我点头说:“好,明日便启程回去。”

  回到自己房中,已是深夜了,还没来得及关上房门,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突然有人从背后扶我,我以为是宋文禹,连忙回头,却看到王香淇一张惨白的脸。

  我立刻弹了起来,指着他说:“你你你……你不是在养伤吗?!”

  王香淇说:“我听到出了大事,所以来找你了。我……有点儿担心你。”

  我惊道:“你?你为何会担心我?”

  他忽然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一瘸一拐地朝我走过来,至到眼前展开双臂似乎是要……抱我?

  我立刻狠狠一巴掌扇在他的手背上,喊道:“干什么?!”

  王香淇也喊:“看不出来吗!抱你啊!”

  “我问你抱我干什么!”

  “安慰你!我!我喜欢你!”

  王香淇居然说他喜欢我。

  ……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你喜欢谁?”

  “你!姓赵名荞!”

  我万分悚然地喊:“为何?!!!”

  王香淇说:“你那天穿黑衣,很,很好看。而且你菜做得好吃,合我的胃口。前日看你去挡刀,我忽然很害怕,怕那刀子扎到你身上把你扎死了。今日我听到此番噩耗,又开始不停地担心你,我怕你伤心过度,怕你出事。我胡思乱想,反正想得都是你的事。我便知道,我是看上你了。”

  我连忙说:“你定感觉错了!分明,分明不久前你还很瞧不起我。而且,我们才见过几面啊!”

  王香淇却说:“见得多了,打小我就常见你,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而且回回碰面,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总是不乐意看我。我还以为是我长得太丑,可后来我问遍了城中美人,她们却都说我长得十分好看,搞得我都迷茫了。所以,我也压根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有点儿记仇。”

  我连忙又说:“可你不是白日强抢民女,夜里幽会名妓,是个风流的等徒浪子吗?”

  他答:“都是做给我爹看的。我爹他既不看重我,那便让他看到我。我家天天有人上门告状,他的好友日日说我的坏话,先皇隔三差五把他叫到宫里去为了我的事训话,他不想听也不行。反正,他恨我厌我也好过根本不记得我。”

  “那春红呢!”

  “那是因为我打听到她是上京城里唱曲儿唱得最好的。我有首我娘在我小的时候常唱给我听的曲的谱子,想让她给我唱一遍。我……很想我娘。”

  我靠!原来这个世人口中可以接替我反派大魔王的热门人选,也他娘的是个好人!

  我虽为此震惊,可他方才对我的一番表白则更让我震恐。

  我说:“王香淇,你的屁股上有根筋是不是连着脑子了,那一刀把你扎傻了吧。”说着,将他连推带搡送出门去了。

  我躺到床上,几乎一夜无眠,第二日,起了个大早,侯在一个岔路口,等宋文禹。

  因为宋文禹此番要查的案子,需得再南下些行程,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清晨时分,微微有些冷。这里这个时节,朝阳未升之时,有潮湿的霜和雾,虽然看不太清楚,可还远远的,我便知道宋文禹来了,因为我记得他的小黑马走起路来和跑动起来时,清脆马蹄声。

  见到我,宋文禹怔了怔。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微微垂目看着我,轻声问:“没有睡好?还是一夜无眠?”

  我“唔”了一声,说:“发生这样的事,还能立刻睡个安稳大觉,怕是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他垂下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说:“保重身体。事情办完便回去看你。”

  我朝他勾了勾嘴角,“我……其实……唉。反正,你……你也一样,在外面,多加小心,别把人得罪了都还不知道,小心他们会给你使阴招。”

  他柔声笑了笑,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揉了揉我的头顶,说了句“等我。”随后便翻身上马,策着小黑马,很快便隐入雾中,看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撇了撇嘴,像是心间引入了一涧清流,将我心头的凄苦,稍稍冲散了些。

  回客栈的时候,楚翊已经坐在房中等我了,见他眼下青黑,我又走出房门,悄悄叹了口气。

  回京的马车摇摇晃晃,晃得人心中烦闷,我将帘子掀开,探了半边脸出去。这时,天上一道惊雷炸起,雨水倾盆倒了下来,显得愈发沉重了起来。

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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