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还剩下一天。

  藤大纳言的身体忽然转好, 伤口尽管还是很疼,比先前几天要好很多。自己双腿上粉色的皮肤有些浮起来,又有一些痒, 脓汁居然几乎不流了,真是不可思议。右尉说这是好事, 一定会好起来的。自己默念着“一定会好起来”的话,仿佛已有了大病痊愈的振奋。

  宁和的下午,正殿忽然传来一阵阵的尖叫,哥哥的身体正是在这一天出现了额外的状况。接着, 那边就开始“定光!定光!”地大叫。

  这是哥哥的声音, 自己与右尉一道赶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

  “痒,好痒啊!好痒,好痒。快受不了了……”

  已经远远爬到了门口的,一直在颤抖着的侍女,连避嫌也浑然忘记。看见藤大纳言来,嘴里嘟囔着, “他啊, 他啊……”颤颤巍巍地瞥向帐台。

  藤大纳言安排右尉遣散人群,自己则一步一步, 小心翼翼地钻到帐台里。定光大进刚才进去看过一次, 这时候无言地在外立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哥哥被掀开衣服的手臂上, 看起来好像与常人有出入。起初还以为是又罩着一层纱,或者有什么药粉弄上去了,没擦干净。定睛一看, 原来那里的脏东西是从肉里长出来的。

  瘤。

  不可计数的肉瘤,米白色。生得错落有致,像蛤/蟆的脊背, 像水藻上的鱼子,像藤花的花瓣。哥哥一旦呼吸,那些圆粒就会轻轻颤动,藤花在风中摇摆起来了。

  立春的这个白天,风竟有些寒冷。自己的双手也不觉颤动着,好像谁在头顶给自己泼了一瓮冷水。

  哥哥还在低吟着,“定光,定光!唉,定光!”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藤大纳言问道。

  “痒啊,痒死了,你在做什么呀?”

  触碰到金鲤嘴唇时的恶心又潮水般漫进脑中。摸到那些圆粒,远比见到时可怕成百上千倍。简直像是地狱里生出来的东西,外壳坚硬里面却很柔软,自己的身上也好像痒了起来。

  “还是痒,好痒啊,真不舒服……”

  不光是手臂上,动来动去的哥哥把被子踢到一边,裸露的双腿上也同样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嫩芽。

  “哥哥,哥哥,”自己极力维持镇定,可声音还是像运输中水桶里的水一样,跳跃不已,“哪里痒?哪里最不舒服?”

  “背上,背上。”

  自己爬出帐台,将一动不动的大进使劲儿地拉过来。大进低声问道,“是……是豌豆疮吗?”

  “不是的,别瞎说。”

  两个人一起解开哥哥的衣服,把他翻了过来。

  脊背上的圆粒比手臂上的还要密集,生得也更加壮硕。大进见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地抓了两下自己的后背。

  “这里?”自己的双手已经伸到了哥哥的皮肤上,大进讷讷地看着。哥哥的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哼了两声。

  藤大纳言抓过那崎岖的脊梁,圆粒在搔摩之下,如迎风凋落的樟花。

  “可以了吗?”

  哥哥不吭声。大进与自己赶紧给他穿好衣服。哥哥的神情平静下来,眉间很深的黑色沟壑不见了。

  “还有哪儿?”

  哥哥摇了摇头。自己沉默着斜坐在浜床的边沿。过了一会儿。哥哥忽然伸直了手臂。藤大纳言还以为他又有哪里难过,急忙倾身过去查看。哥哥嘴唇紧闭着,两只手像在抓挠什么似的,互相把卷到手肘处的袖子捋到手腕,确认了那蟾蜍一样的皮肤被衣服牢牢地掩住之后,两只手臂都钻进被子里。

  眼看着这一幕的自己心中的难过,甚至无法以哪一个亲人的离去来诠释。哥哥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中间,又伸手出来将被子往脖子上提了一点,然后无比认真地振了振伸出的那条胳膊上的衣袖。一根手指紧紧地将袖边钉着,再把手臂藏回被褥。

  “哥哥,你睡着了吗?”自己轻声问道。

  “定光,定光。”哥哥小声地回应。

  “我在,我在这里。”藤大纳言大声回答。

  “定光!定光,定光。”

  “就在这里。”自己双手一抖,差点碰到被子里的哥哥的手臂。

  “啊,嘴巴好干啊……”

  藤大纳言又从帐台里出去,招呼大进端水过来。折腾了半晌,水放在案上的盛水壶一样的大碗里,终于摇摇晃晃地呈了进去。

  “坐起来喝吗?”话音未落,哥哥的上半身已经支了起来,被子从他脖子上滚落。

  “啊,啊,好冷啊。”

  定光赶紧把被子提到他肩膀上,自己则吃力地端着水,哥哥的嘴怎么也对不准碗沿,水多多少少洒出来了一点。看着被子上变深的点点斑痕,藤大纳言的焦躁之感急急上升。

  “好了好了。”这是自己催促哥哥的声音。

  碗被拿开到一边,半空中哥哥的嘴发了一会儿愣。

  “水呢,我口干啊!”

  “已经一碗了。”

  “嘴巴很干啊!”

  哥哥现在还能清楚地思考问题吗?大进被自己眼神示意了一番,“蹬蹬”地跑出房间去打水。等待的这一会儿,哥哥既不吵也不闹,紧闭着的双眼又好像认真在思忖着什么。

  空气里这时出现了一种,有别于臭气与药味的香甜的味道。那是苏蜜的香味吗?闻久了臭味,往往会出现一种幻觉,将那种味道与另外的味道联系在一起吧。

  自己在一瞬间变得很想吃苏蜜。不知道是空气里散着的这股与牛奶相似的甜味,让自己方才回想起好久没吃苏蜜的事,以至于想要填补一下口腹之欲,还是自己真的猛地想要吃了。总之奶与蜂蜜的甜味好像也在嘴巴里若隐若现的。自己的嘴巴也变得干燥起来。

  水端过来了,哥哥咕咚咕咚连喝三大碗。不是人在喝水,而是恶鬼在喝水似的。自己真担心他会一直这么喝下去,喝到死为止。“死”这个字是不是在心里说过太多次了?罪过罪过,还是不要想这么不吉利的事情为好。

  喝完之后,哥哥马上又睡了下去。像死人一样地睡着,叫也叫不醒。今天不是与四公主约定的最后一日吗?这样睡下去怎么行。

  ……自己刚刚是不是又提及了“死”?

  哥哥有时候会突然恢复意识,像是从噩梦里惊醒,焦急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转,“定光,定光,定光!定光!定光,小融呢?……”

  那只有脸庞是美丽的哥哥,其实与美毫不沾边了。

  “哥哥。”

  “想吃……”哥哥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生怕自己放开,“肚子饿了……”

  “想吃肉?”

  “啊啊,啊。”

  “想吃什么呢?”

  “肉,啊……好想吃肉啊。”手臂上的圆粒一颤一颤,自己的脸颊又瘙痒起来,嘴巴里好像吃到了一个虫子。

  “……这个时候到哪里去给你弄肉呢?”

  “就是想吃啊,待会儿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力气的话……”

  “吃我的肉可以吗?”

  哥哥打开自己的手,“不要开玩笑。”

  “知道了,我亥时之前回来,直到那个时候,你要是能够等着我……”

  哥哥好像睡着了,可脑袋又一点一点,嘴里反反复复地嘟囔,“肉,肉……”

  甫一入夜,家里的仆人纷纷睡下,折腾了一整个白天,大家都很疲惫。

  藤大纳言在院子里来回尝试着走路,只是拖动双腿那种难看的走姿还勉强可以,只要弯动膝盖,疼痛就会从双腿一直冲到头顶。犹自咬紧的上下颚都会变得疼痛难忍,不出几步,无论如何都走不下去。自己痛得眼泪都快要落了下来,回头才发现,离开原地不过一丈左右的距离。

  没有办法了,自己根本无法出门,就连骑马也做不到。

  家仆家臣们大都睡在阶隐间或者寝殿附属的小屋里,像街道上的狗一样,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东一片西一片,目光所及之处好像到处都是人。白天走动起来时还不觉得有这么多人,一旦躺下,人数好像骤然暴增。藤大纳言有一种家里平白无故地多出了很多闲杂人员的错觉。仔细去看每一张脸,都为自己熟悉。每一张脸自己都见过,到底哪来的这么多人呢?

  藤大纳言拖着伤腿,一圈一圈地在回廊里转悠。实在是太令人可叹了,这些胆小如鼠的家役,居然找不出敢独自睡觉的人。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前驱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正殿里,西殿里,东殿里,杂舍里,一个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起,肚子也很厉害地疼着。不得已只能斜靠在栏杆上,那样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在家里兜兜转转。也不知道此种巡察的目的何在,然而一旦停止,就一定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一样。自己越走越快,双腿仿佛无法感知疼痛,变得好像也不再是自己的双腿。

  以前安放哥哥信件的那个房子前,正面有一小段木地板。与木地板相对着的屋檐上,挂着一盏幽暗的灯笼。苍白灯色下的妻户门紧紧地合着。藤大纳言忽而有一种异常的期待。推了推门,屋子自然而然地打了开来。屋里只能借着檐下的灯火看清一二。屋前也没有设里屏风,正有个人不拘小节地靠在榻榻米上,以衣服代替枕被,随意地睡着。

  仔细一瞧,好像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这个老女人正盘着古时候的发式,头发反出一些光来,大概已经上了年纪。同时有不清不楚的臭味送进鼻中,藤大纳言心中有些不快。若是右尉在身边,还能问一下这个人是谁吧。不知是否是灯光的原因,盖在女人身上的衣服也显得格外污脏。兴许那种臭味就是因为这件衣服。不,那味道里还有一种老人身体的臭味。估摸就是哪一个洗厕人或者洗厕人的仆人,意外地发现了这块宝地。

  藤大纳言矗立了一会儿,很快松开捏住鼻头的右手,从怀里拿出那把短刀来。

  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大概亥时已经过去三刻了吧?迟到在自己心里着实是一个分外恐怖的词汇,当然也是出于幼时不堪的经历。以至于如今依旧对此心惊胆战。

  双腿比先前还要疼痛,脚踝的部分冒出如同未成熟果实那样的酸涩感。可奇怪的是,如同回光返照,自己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乱。临近正殿的台阶前,本要迈出的左脚比右脚慢一拍,右脚邪恶地横在老远之前,自己也差点儿因为这条自私的右腿,摔个四脚朝天。

  厢房里面的主屋里,灯火比月亮还要夺目。自己心里获得一丝窃喜。人还没进到屋,嘴上率先轻声唤道,“哥哥!”

  房间里悄无声息。不不,他一定在里面等着呢。几帐缝隙里透出来的灯火此刻变得更加明亮,像是迎接得胜而归的自己。可笨手笨脚的自己又险些跌跤。好不容易站稳,却“咚咚咚”地在地板上弄出很大的声响,双腿也陡然一疼。好一会儿里,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唉,为什么厢房与箦子之间要弄出一个水平差呢?返潮的季节,尽管很受这种设计的好处。到晚上看不清路的时候,又成一个几乎能够害死人的麻烦。

  灯下的哥哥瞪着双眼,目光若有若无地放在自己身上。自己走上前去,发现他又作出下午那个板直脊背的姿势。哥哥的脸庞消瘦得吓人,颧骨极其凸出,下半张脸都埋在阴影下,与鬼无异。放在肚子上的一双手,皮包着骨头,惨白得可以反出光来。

  藤大纳言被哥哥吓了一跳。白天的时候看起来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那双手臂虽然生满了见所未见的可怕之物,可手掌确实还有些许的饱满,半透的肌肤映着青红的经络。现在却整只手掌骨头都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自己扑到哥哥面前,连忙把怀里纸包着的东西递过去。哥哥像闻到肉味的狗,双眼里一下有了神,当即就着自己的双手狼吞虎咽,包装的纸被弄得沙沙作响。

  纵使如此,自己还是心急如焚,“快点儿,快点儿……”

  不一会儿,自己双手一轻,纸里面空了,斑驳的血迹牡丹一样地挂在上边。藤大纳言赶忙将纸放到灯台上,血纸一会儿就化成了火焰的花朵。

  “还有吗?”哥哥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他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一点,嘴唇多少沾上了鲜血,看起来竟格外的健康。

  “好受点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哥哥的神情有些呆滞,旋即从床上爬起来,“从哪里来的?”

  “跟以前一样,不要担心了,那个人也一定会投个好胎的。”

  “你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去……”

  “所以花了点时间,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完全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自己杀那个女人时,浑身都在抖,刀几乎都滑到地上去。事后那具身体要怎么办?自己又着急又气恼,恨不得给自己两拳。这个时候那条叫翁丸的狗居然跑了过来,自己连忙把指头脚趾什么的切下来扔给它。很快就吃了很多,这么一直吃着。好歹只剩一点大的肉块了,切也切不断,要怎么办才好?翁丸应该多喊一些伙伴来呢。可这条笨狗吃饱了之后,居然摇着尾巴打起滚来。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就这么绑上石头,沉到镜池里去吧。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哪里来的石头?这么黑的天去哪里找石头?有了有了,绑上家具不就可以了吗,就用自己那只中国柜。那么里面的东西……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不就好了?噼里啪啦地,所有的东西一股儿脑的倒出来,整理的时间恐怕没有了吧。自己带着柜子过去,柜子竟然这么的沉啊,脚几乎要抽筋。自己连一只柜子也搬不过去。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不能哭不能哭。自己真是一个笨蛋……

  可这一切,哥哥一点儿也不知道。

  哥哥垂下脑袋,径直往外面走,“我还有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还来得及。”藤大纳言一边拉住他,一边用沾了水的纸给他擦嘴。他也突然地停住,刚才慌乱的动作中,单衣的袖子翻起一截。晶莹的圆粒在两人之间一览无遗。

  “啊!啊!”哥哥小声怪叫起来,“怎么会这样,这太难看了啊!”

  “这也是小毛病,只要稍微吃点药……”自己不断轻拍哥哥的肩膀,哥哥的双肩也因为消瘦,呈现出尖锐的倒三角形。脊背上圆粒的触感有堪比视觉的清晰,自己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到底怎么办才好?一定有办法的,明天白天就派人坐车出去,马上请典药头回来。要不了两天的时间……

  哥哥又坐回浜床,骨头一样的手正在另一条胳膊上来回耸动。啊,他正在拔那些东西啊!藤大纳言顾不得自己的腿伤,连忙坐到一边,“您做什么啊!”

第28章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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