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越渐转凉, 秋天来得很快，一场雨一阵风就带走了残夏的余热。
这次的公益活动，周窈来之前就被告知活动期间会有社会志愿者的参加, 她与志愿者组织者提前进行了沟通。
这一次的录制地点在锡城临边的一座小镇。
小镇依山傍湖，景色宜人, 附近不远就有旅游风景区。
他们去的地方栽种有大片竹林, 秋风袭来, 竹叶飒响，大家仿佛置身一片墨绿色的海洋之中。
周学勤背着包，仰着脑袋跟着风声竹叶声转了个圈, 心间没来由地生出对大自然的感叹来。
他又忙不迭跟上前面的周窈。
周窈正在跟志愿者的组织者对流程。
组织者叫李萌, 看上去比她稍长些, 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工装服，束着高马尾, 精神又干练。
反观周窈，大衣长裙高跟鞋, 活脱脱一个富家小姐模样。
李萌参加过很多次节目拍摄, 娇小姐型的主持人她不是没见过, 大家性格各异。
但不管别人如何, 她尽量配合工作就行。
李萌说：“我们这还有六个人, 已经提前去了镇上, 他们的工作我也安排得差不多，你那边就不用担心了。”
周窈边走边将手头资料合上, “嗯，你费心了。”
“不碍事。”
李萌平时跟一群人在一块，经常需要高声讲话，声音自然粗犷些。面对周窈细细的嗓音, 她自然而然地也跟着柔了下来。
而后才察觉不对，咳嗽了一声：“对了，我们住在山上的一户人家，你们住哪？”
李萌不经意侧头看她，对方脸小小的，特别是脸颊上的一对酒窝尤其可爱。
周窈抿唇笑了下，说：“我们应该住的同一个地方。”
山上人烟稀少，住的地方也是电视台临时安排出来的，一栋长久未住人的老旧别墅。
本来别墅是给这次活动的宣传大使徐敬陵安排的，但后来他经纪人又打电话过来，将此次行程缩短为半天，下午得回锡城参与电视剧的拍摄。
周窈几人先去了镇中心集合的地方。
徐敬陵那方也已到了现场，正与镇长他们寒暄。
这次走访的对象主要是镇里的孤寡老人，节目开拍期间常有抱有好奇心的小孩凑上前来。
被人打断说话，周窈并没有厉声呵斥，依然笑着看向镜头，另一手轻轻将小孩揽过，揉搓着对方的脑袋。
身旁的徐敬陵瞥到这一幕，想到前两天他跟薛淑儿的谈话。
从薛淑儿那边得知，周窈家境殷实，性格温和，大学期间几乎没跟人红过脖子。
而且她大学期间没谈过一次恋爱。
薛淑儿见他明里暗里打听，禁不住逗问他：“你是不是看上我家周周了？”
徐敬之不置可否。
不过，他确实对周窈多了些兴趣。
徐敬陵从小家境一般，也就是近两年有些名气手头才宽裕。
做他这行的，成名永远是个玄学，或许一个角色就能名声大噪，也或许一生籍籍无名。
他当初进娱乐圈的初心，就是为了红，为了赚钱。
热爱表演只是镜头前的说辞，他的热爱唯有金钱名利。
徐敬陵对周窈产生好奇，更多因为她身后的家庭。
更何况周窈年轻、单纯，就算成为他的圈外女友，他也不吃亏。
周窈面对镜头介绍完小镇内孤寡老人的大致情况后，转眸看到徐敬陵正含笑望着她。
她稍愣了下，对方眨了下眼，指着她衣服下摆道：“衣服脏了。”
周窈哦了下低头。
红棕色大衣口袋下方，沾湿了一小块，边缘还有未化开的乳白色液体。
是刚才撞过来的小孩喝的酸奶。
周窈手伸进口袋掏面纸，身旁人早一步递来纸巾。她刚要接过，那只修长的手轻飘飘绕开她的手，微俯下身来帮忙擦拭。
周窈猛然后退，大衣下摆被扯平。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她左右环顾，小声道。
徐敬陵察觉出她的紧张，垂下的眼睛弯了下，并没有松手，而是等擦完，才起身道：“好了。”
他静静望着她，手上将那张用过的纸巾叠好放入外套口袋。
周窈低头看向暗了小块的衣服，“谢谢。”
“不客气。”
她又转身去找周学勤，周学勤小跑过来时眼神异样地扫了徐敬陵一眼，而后倾身去听她讲话。
跟周学勤交代完他一会的工作，周窈不易察觉地离徐敬陵远了几步。
身前的摄像过来，跟她聊镜头的问题，周窈仔细听着，目光不聚焦地在路过的一行人身上掠过。
忽然，她快速眨了眨眼，定睛望着刚从身旁过去的那几个穿有志愿者衣服的人。
男人的黑色皮夹克上套了个红色背心，因为身形高大，窄小的背心显得很是突兀。
男人似乎也察觉到这个问题，驻足放下抱着的两箱牛奶，单手将背心下摆往上一撩，脱了下来。
动作行云流水。
而后男人又突然回身，准确无误地回视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猝然相触。
对上的那一刹那，周窈插进口袋里的手指猛地与布料摩擦起电，她慌乱地握起拳头，目光也跟着无措移开。
静电的后遗症颇大，周窈握起的拳头一直没能得到放松。
摄像喊她：“周窈？”
“嗯？”周窈压制着加快的心跳，扬起笑容道，“我听着呢。”
她边听着摄像的话，边不露痕迹地朝刚才男人站的地方瞥一眼。
孟之旭已经随队伍离开，他在人群末尾，挺拔的腰板很是出众。
周窈疑惑，他也是志愿者一员？
中午的时候，周窈才再次见到孟之旭。
外头阳光明媚，他脱了外套，里面剩一件白色长袖，站在人群外跟李萌讲话。
李萌并不矮，站在虚靠着木头围栏的孟之旭前也微微仰了头。二人看着似是相识已久。
周窈只看了几秒，就被周学勤叫去吃饭。
不远处的红色身影离开，孟之旭堪堪抬眼，若有所思似的突然笑了下。
正在说话的李萌一怔，随即回身去看，没看到什么又转回头。
她说：“你家不是魔都的吗？搬来锡城了？”
孟之旭闲闲道：“在这做个小生意。”
李萌笑了：“行啊你，都当老板了。”
孟之旭并未多言，手在身后的围栏轻轻一拍，直身道：“吃饭去吧。”
李萌跟在他身后。
刚认识他的那会，说实话，李萌确实对他动过女生的小心思，但碍于工作和对方的身份，她一直没能将那份心思说出口。
如今李萌已然成家，少女时期的花痴不复存在，只是再见孟之旭，情绪偶有波动。
毕竟这么大一帅哥放眼前，谁不想多瞅几眼。
李萌几步跟上他，笑道：“我现在应该叫你孟老板了吧？”
孟之旭目不斜视，从鼻子里嗯了声。
李萌道：“咱队伍里有俩小朋友跟我打听你呢，怎么样啊孟老板，谈对象没？”
“还没。”
她以为他不会直接回应，谁知孟之旭却回答了。不仅回答了她的问题，还有条不紊地继续道：“不过现在正在准备追一小朋友。”
“小朋友？”李萌被他的话搞懵。
孟之旭短暂沉默了下，而后道：“这个人你也认识的。”
这下李萌更是一脸惊讶，“谁啊？”
两人已经靠近吃饭的地方，电视台包下的一家小饭馆。
他停下，朝着店内抬了抬下巴，“她就在里边。”
李萌目光顺了过去。
饭馆里一群人坐着，有那个小明星，有电视台的人，还有他们的志愿者。
她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逡巡，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从她嘴里冒了出来：“周窈？”
孟之旭这次没回答，而是抬脚进去。
李萌当他默认，笑了下喃喃自语：“你这个小朋友跟我那两个小朋友差别可大了。”
.
午间的饭菜普通，周窈跟徐敬陵、周学勤几人一桌。
周学勤觉得奇怪，一屁股在周窈身边坐下，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他怎么会跟我们一桌啊？而且不是说只来半天的吗？”
周窈明面上倒水，悄声道：“好好吃你的饭，他又不是女明星，影响不了你吃两大碗。”
周学勤一脸哀怨：“周姐你变了，你都会调侃我了。”
“哦，是嘛。”
周窈一脸淡然地喝水。
旁边座的徐敬陵忽然插话道：“你们同事间的感情还挺不错。”
此话一出，二人皆朝他望去。
周窈只捧着杯子笑了下，周学勤开口道：“那当然，我们组就我跟周姐关系最好了，她是我师傅呢。”
“这样啊。”徐敬陵笑眯眯地颔首。
席间，徐敬陵提到了薛淑儿，周窈才问：“你们这部戏只在锡城拍吗？”
徐敬陵知道她想问什么，“别墅的戏大概小半个月吧，其他的是外景，不过也都在锡城，不出市。”
借着薛淑儿的名头，徐敬陵也聊了些拍戏时的趣事。周学勤听得云里雾里，不清楚徐敬陵怎么突然跟周姐这么熟了。
“抱歉，打扰一下。”
徐敬陵正说到薛淑儿某次雨中拍戏，一道冷硬的男声插了进来。
没待他回头，旁边周学勤条件反射第一个起身让座。
等人坐下，徐敬陵才想起来这人。孟之旭，他见过。
周学勤换到了另一边的椅上，方坐下，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让座行为属实太过明显。
一听到孟之旭的声音，他就下意识地起身了。
孟老板喜欢周姐，周学勤看出来了。
前两天他从邱哥那得知，孟老板是没有未婚妻的，所以周姐的道听途说并不准。而且经过李吉那场闹剧，孟老板在他心里的形象一下又高大威猛不少。
所以孟老板要是想追周姐，他乐意当第一个拥趸者。
身旁一个黑影压下来，周窈举筷的动作顿了几秒，继而扬笑看向身旁的人：“孟老板，这么巧啊。”
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后，周窈又转开，眼睛盯着饭碗里的米粒。
“是挺巧的。”他沉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周窈知道他在笑什么，在笑她早晨就发现他了，现在却装初见。
孟之旭过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泡制的鸡爪。
他从店家那顺来个圆盘，将鸡爪倒出来，刚掀开瓶盖，靠得最近的周窈就闻见一阵泡椒的味道。
瞬间弥漫空气的辣味令人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周窈停了吃饭的动作，视线盯着他手里的玻璃罐。
徐敬陵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在孟之旭坐下后，他静默着打量二人，没一会就向周窈提出准备离开。
周窈的眼神一时没能从鸡爪上挪开，顿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你要回去拍戏了是吗？”
“嗯。”徐敬陵笑得开朗，“下次见。”
周窈跟着他起身，“好，再见。”
绕过孟之旭，徐敬陵又朝另一边的周学勤道别，而后转身，转身的一刹那，笑容顿失。
跟徐敬陵摆手道别，周学勤的注意力又回到鸡爪上， “孟老板，你是不是来当志愿者的啊？怎么还带着鸡爪来？”
孟之旭懒懒道，“别人送的，吃不完。”
他没回第一个问题，周学勤心里已有了数。
可能是为了追周姐，孟老板才过来当志愿者的吧。
“那我们可以吃吗？”周学勤问。
孟之旭轻笑：“不然我拿来当摆设？”
周学勤推了把眼镜，赶忙笑嘻嘻夹起一只，边啃鸡爪边瞄周窈。
见周窈只望着不下筷，周学勤又催促：“周姐你怎么不吃？”
孟之旭也侧眸看过来。
周窈正纠结着，经周学勤提醒，也跟着伸去筷子。
“孟老板，是不是你追求者送的啊？”周学勤吃人嘴短，想着讲些什么让桌上气氛活跃起来，谁知他这一开口，周窈伸出去的筷子蓦地转了弯，去了隔壁的香菇。
“早上去的那家老奶奶送的。”
孟之旭眼睁睁看着她的筷子夹起香菇送回碗里，靠在椅背上无声笑了。
他盖上玻璃罐的盖子，起身离开。
周学勤诧异道：“孟老板你不留下一块吃？”
“不了，”孟之旭看一眼没转头，坐得笔直的周窈，“不耽误你们吃饭了。”
莫名其妙的，周窈听到这话耳根一热，对方意有所指似的。
人走后，她才夹起鸡爪。
鸡爪里放了几片柠檬和百香果，肉质很有嚼劲，味道辣中带了一丝酸甜，尤为爽口。
“周姐。”
“嗯？”周窈没抬头，听到周学勤疑惑的声音，“你是不是怕孟老板？”
“……”
周学勤又坐了回来，“我以前也挺怕他的，上次他帮了你之后我就不怎么怕了，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
说完，不忘盯着周窈追问一句：“你觉得呢？他这个人怎么样？”
周窈觉着他的话奇奇怪怪的。
周学勤没等来她的回答，又兀自感慨：“算了，英雄多难嘛。”
“？？？”
什么意思？
周学勤望着她：“姐，多吃点鸡爪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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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镇上组织了一场露天电影，邀请老人们前来观看。
晚上的拍摄内容不多，几个看电影的镜头晃过就行。
播的是一部老电影，名叫《刘三姐》，台下的老人们看得津津有味。
周窈白天.衣服被弄脏，提前回住的地方。
拍摄人员跟他们不住一块，周窈回到车里拿了行李，步行去半山。
上山的路途并不是很远，不走大路有条小径，只不过道路泥泞。
怕麻烦到他人，周窈独自过去。
天是墨蓝色的暗沉，林间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周窈换上了运动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小路上走。
途中常被树枝刮到，裸露的脚脖有凉风嗖嗖吹拂。
没一会，山上压平的水泥大路出现在小道尽头。
周窈一时高兴，快步疾行，小腿突然发软，人控制不住地往边上草丛摔。
她小小低呼一声，划破皮的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痛意，脚踝处也隐隐作痛，应该是扭到了。
周窈扶着树干起身，前方一道强烈白光照过来，她下意识蹲下遮眼。
“周窈？”
重重的引擎声熄灭，男人的声音在大路那头传来。
周窈砰砰直跳的心脏瞬间安抚下来。
她抬头，眯眼朝着光亮处望去。
白光中一个高大的黑影拨开树枝，正一步步朝着她的方向下来。
一切静得出奇，周窈恍若置身于深海之中，听不见外界的一丝声响，周遭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逼迫得她乱了呼吸。
直到孟之旭那张脸清楚在她眼前出现，她短暂的失聪就此结束。
孟之旭没伸手拉她，而是陪她一同蹲了下来，白色光芒里他硬朗的下颌柔和许多。
他上下扫视她，而后沉沉笑了：“躲这干嘛？”
听到他笑，周窈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闷气，起身道：“欣赏风景。”
她起身时没留意，险些被脚边的枯枝绊倒，扯到疼痛的脚踝，身体瞬间往一边倾斜。
下一秒，肩膀被人撑住，将身形缓了回来。
孟之旭抱臂靠着身后的树干，好整以暇地看她艰难挪步。
小朋友不知在气什么，一股脑地往前走，一瘸一拐的像个小企鹅。
“喂。”他淡淡出声。
周窈闻言顿了下，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过几秒，又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要不要帮忙？”
她没回头，步伐缓慢。
孟之旭三两步跟了过来，在她身后慢悠悠道：“你放心，我收钱的，价格童叟无欺，你要是想先赊账也行。”
就这么一句吊儿郎当的话，周窈听后突然觉得刚才的闷气顿消，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停下脚步回头，与他在明亮的车灯下对视，对方的脸部轮廓却只能看个大概。
她气笑了：“孟老板经常做这种生意吗？”
“也没有经常。”他静静站着，低低的嗓音牵引着人的心智，“在我这，赊账这种事，你还是第一个顾客。”
周遭寂静，分明是看不清他此刻的样貌，周窈却总觉得瞧见了他嘴角的笑意。
那句话像个炸弹，敌方轻飘飘掷来，还没落地就已炸得四分五裂。
“砰——”
震耳欲聋的响声由树林低处响起，周窈蓦然抬眼，影影绰绰的林间，不远处的墨色夜幕中，亮起了五颜六色的烟火。
烟火的动静掩盖住一切躁动。
周窈安静望着，眼底映出璀璨烟花。
她身前的男人突然靠近，周窈没来得及反应，只略略看到他动了动嘴皮子，没听清讲了什么，然后男人倾身，在她的惊呼下将人环抱起。
周窈刚要在他怀里挣扎，孟之旭已经将她抱出林间，旋身将人侧放到路边停靠的摩托车上。
她还未出口的“不用”霎时吞咽回去。
周窈侧坐在车上，脑袋又猝不及防被他套上一顶头盔，外界的烟花声隔绝大半。
头盔很重很大，鬓间的发被挑至眼前，遮了视线。
她怀里抱着放衣服的包，刚要伸手去弄头发，头盔又再次被人拿开。
车灯已关，他俯身凑近，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快速又精准地将她头发撇至耳后。
粗糙的手套轻轻在耳垂擦过，周窈敏感地往后一让，浑身起了个颤。
没几秒，她再次被戴上头盔，就仿佛多了层防护罩，周窈的紧张在这一刻消弭许多。
孟之旭跨步上车，启动引擎，又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她：“你也住竹间别墅？”
“嗯。”她闷闷回答。
她觉得好笑，把人抱上车才想起问目的地。
周窈完全不知这时该作何想法。
她觉得应该拒绝孟之旭，可内心有根绳索拉扯着她想要退缩的脚步。
踏出这一步，好像正在通往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好奇、紧张，充满无限想象。
伴着车子起步，她闭上双眸，身子微压，将头盔轻轻顶在身前人的背部。
他们左侧林下，燃着耀目烟火，右侧是高耸的青黛环山。
秋夜的凉风从脚边飞速溜走，山中雨露加重。
周窈听到山里的风啸，像孩童的欢呼。她两根手指从袖中慢慢伸出，轻轻地，又紧紧地，抓住男人的衣服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