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接引仙君又来南宿仙府。

  他拨开层云,疑惑道:“五行灵器还未收回,人间倒是安生了。”

  陵光道:“人间祸皆是自己造成,与灵器无关,兴许,是我们没窥透,他们因欲念而生祸,也因良善而造福,他们有贪欲也有情意,人类的情愫复杂,灵器又如何改变得了?”

  接引仙君点头:“天帝叫树妖去收集五行灵器,好似要白忙活一场了。”

  “也不算白忙活吧,他收集完,不是还要把自己封印的吗?”

  “封印不封印倒也无所谓,唯怕他恢复灵力,再上仙界……”接引仙君适时打住,“想来他既与你相识一场,碍着你的面子,也总不会再来仙界找麻烦了吧?”

  陵光轻嗤一声:“我的面子没那么大。”

  接引仙君道:“那神君在人间也对他有诸多恩惠,他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该再来找事。”

  这些年人间的确太平,早已不再征战,皇帝虽无甚治国之才,好在心底良善,为百姓好的建议他都听,也愿意厚待真正为国为民的臣子,他一人治不了江山,而朝中有才能之士一并,却可以造福天下。

  每年两个月的自由出巡,是他唯一雷打不动的执拗,朝臣们劝不得,当然也不需要劝。

  这一年他来烟城,带了两个金锁给秦如砚刚出生的孩子,携陈渊一起,去了江南。

  临走时他们一再问玄庸:“你真不一起去啊?”

  玄庸正在给秦如砚的婆婆画符,他头也不抬:“不去不去,我不想带孩子。”

  两人疑惑对望:“哪里有孩子?”

  “你们俩于我眼中难道不是孩子?”他笔一顿,“哦,对了,该算是孙子。”他终于抬眼,拿笔在二人眼前晃,晃到梁承面前,“不,你还要低一辈儿,是重孙儿。”

  梁承黑脸。

  他们走后,玄庸捂着心口咳嗽了一下,一阵撕裂的痛叫他咬紧了牙。

  他没法去想象那人日日受雷霆之击噬心之痛,他去不得见不到,只能陪着尽力去感受他的痛,他日日刺上自己的心口,叫自己将这痛楚记的刻骨铭心深入骨髓。

  他画好符纸,递给刘母,又道:“我随你去看看新生的孩子吧。”

  秦如砚喜悦地将孩子搂到他怀中:“来,叫我家小帅沾沾仙气。”

  “为什么是仙气而不是妖气?”他问。

  秦如砚笑道:“我闻到你身上的仙气比妖气更甚,一定是与仙人有很亲密的关系。”

  “还有这种说法?”

  秦如砚嬉笑起来。

  她说的是玩笑话,可那孩子抱在玄庸怀里,竟一点不哭不闹,还会笑。

  玄庸没去江南带孩子,却在烟城几乎看了两个月真正的孩子。

  他几度欲哭无泪,却又欣喜万分。

  一个小小的人,叫人禁不住喜欢,也叫人忍不住感叹生命的美好,生出对未来的希冀。

  陈渊回来时,给他带了云锦绣品。

  第二年两人去了陕北,玄庸仍然拒绝同行。

  陈渊带给他几个泥人。

  后来,他这里摆了许多的物件。

  苏州的扇面,山东的纸鸢,杭州的龙井,江州的青花瓷,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塞北的雪,带回来时他明明见到的就是一瓶水,天山上的莲,他也只看到一片枯黄的叶。

  虽然零零碎碎乱七八糟,但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而他也不用再给刘母画符了。

  老人寿终正寝已离去,她老伴儿第二年走的,同一年秦掌柜和秦夫人也离去了。

  这时候小帅过了不惑之年,秦如砚与凡人无异,和他丈夫一样渐生了白发。

  再后来身边俩人不再往远处跑,他们走不动了,有时候就在烟城附近转一转,他们时常感慨:“我怎么觉得,好像还没走遍呢?”

  另一人道:“我哪儿知道天下这么大?”

  “你自己的地盘儿你不知道?”

  “什么我的地盘,这是天下人的。”

  又过一阵子,梁承就不来了,他已行动不便了,两人分隔两地,抱着铜铃聊天。

  刘小帅来陆宅找玄庸:“我娘临走前交代我,说是他家里的亲戚回归成人形后,请您到她坟前跟她说一声。”

  玄庸点头。

  刘小帅欲言又止:“前辈,我想问……这么多年了,陈叔都老了,您为何一直没变化?”

  “因为我是妖。”他直言了当。

  “啊?”刘小帅惊惧后退。

  他笑:“害怕我?”

  刘小帅定定神:“没有,只是有些惊讶,我小时候,奶奶私下说,我娘也是,但她叫我装作不知道,并且跟我说,妖就跟人一样,都有好有坏,我认她是我娘就好,不要管她是什么。”

  玄庸道:“她说得没错。”

  不管那人是什么身份,只认他是心中所恋之人就好。

  他的心口又滴出几滴血。

  过了几年,他来到秦如砚的坟前,烧了一些纸钱,跟她道:“众妖回归了。”

  辛离山热闹了起来。

  妖灵鸟兽,再幻化成人,阔别千年的他们重新见了天日,在山中林间穿梭嬉闹,时光于他们而言好似静止千年,世间沧海桑田与他们无关。

  他们跪拜在玄庸面前:“大人可要去仙界报仇,我等万死不辞!”

  玄庸笑道:“你们不怕再被封印一千年?”

  “不怕。”他们齐声道,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玄庸从林间飞离,只余声音回荡:“刚回尘世,好好感受一下人间的风清月明,鸟语花香吧。”

  众妖叽叽喳喳,追随着他的身形。

  他回首道:“过一阵子,我真要用到你们。”

  那诸妖叩首:“我等惟大人马首是瞻。”

  许多年没有落雪的江南这一年落了一场雪,烟城也沾了寒气,路上的行人裹紧了棉衣,怕脚底打滑,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他们也不想说话,一开口就是一阵白气,赤雀街青砖白瓦覆上一层雾,若清冷的山水画。

  有铜锣之声沿街而过,余音留了一路。

  “皇帝驾崩,俱镐素……”

  玄庸打开大门,推着个轮椅走出来,轮椅上正是陈渊。

  他二人在陆宅大门前静静看着那长街行过的官差,白幡已纷纷竖起,陈渊抱着手炉,道:“十几日前,那边就说他不行了,但事实上他年岁比我小。”

  “他早年胡闹,吃什么升仙的丹药,总归对身体有害的。”

  陈渊徐徐道:“倘若真有什么升仙或者长生不老的药……”

  “难道你也想要?”

  陈渊摇摇头:“不,我是在想,那样或许……也会有些无趣。”

  “你的一生有趣吗?”

  陈渊笑道:“亲人,朋友,知己,很有趣。”

  “那便是了,无论人生长短,有这些人,有这些情意,总是有趣的。”

  有纸钱从风中卷来,落在陈渊的腿上,他捡起来,又随风扬起,街上白绸渐渐多了起来,玄庸道:“咱们也得挂,等下我要去买了。”

  陈渊点头:“嗯,那我先进屋吧。”

  玄庸便推着他进了院子,桂树已没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院子里有几只猫,都是花猫,黑白相间或者黄白相间,他们再也没见过一只纯黑色的猫。

  陈渊坐在廊下,看玄庸动身要出门,无奈笑道:“你总说你是长辈,如今却要你反过来照顾我了。”

  玄庸回首:“我也没想到,我还得照顾你。”顿了顿,又道,“我更不曾想,陪我在人间白头的,竟是你。”

  “是我白了头,你哪有一点变化?”

  玄庸笑道:“你二爷爷曾说,不要叫我见到他白发苍苍的模样,我以前也同样惧怕着,而你从年少到白头,我是一点一滴看过来的,现在发现没那么可怕,每个年岁都是最美的年华,即便你华发丛生,我也并非和你没有话谈了。”

  陈渊抬手接起飘过的一片雪:“一生无憾,我想,面临苍老或者死亡,都不再有那么可怕,就比如说,梁承死去,我心中只有些伤感,却不会大悲大痛,因为这是每个人必走的结局,而这个结局的到来,本就早有预感。”他抬头看眼前人,“如果我死了,希望你也能如此想。”

  玄庸点头:“嗯。”

  陈渊笑起来:“死亡也是新生,我死了你就尽快去找江兄……哦,不能这样叫了,他是仙界的神君,不……”他改口道,“是我二爷爷。”

  玄庸没回应,他心口被自己每日刺上的一刀没法痊愈,每每想起那个人,想到他有可能在受着难以忍受的苦,这叫他辗转反侧日日难寐,可是,倘若陈渊也死了,同样令他难过。

  他徐徐往外,在满街的雪与白绢中一步一步走着,他想起第一次来烟城,正是满城飞花的时节,有佳人掩面,亦有公子摇扇,还有长街上的灯,深宅里的月。

  月下的读书人,花海里的一坛酒。

  那时的情之所起,这些年的一往情深,加之好友寥寥,爱恨与悲喜,叫他食髓知味的人间,已再非深山可比。

  他抱着满怀白花花的绸带回来时,廊下的人安安静静,似在笑着,却不睁眼。

  他把绸带放在院子里,风一吹,那白绸在身后扬起,簌簌地响。

  他走到廊下,佯怒道:“越来越没礼貌,我回来了你连招呼都不打。”

  他给那闭眼的人盖紧了被褥,回首望着漫天的雪,坐在轮椅旁边,似笑非笑道:“这么着急啊,怕他不在奈何桥等你?”

  当真有人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亲人好友的死亡吗?

  “你嘴上说得好听。”

  他的鼻子发酸,说话的唇忍不住颤抖起来。

流年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把神君当成跟班了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把神君当成跟班了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