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怨报怨

  一个时辰前。

  “你怎么自己来找我了?”卓钺有些奇怪,“老黑呢?”

  阿丹珠嗫嚅着:“他、他有事儿,没来……”

  她的身子看起来比年前好多了,但在风中还是显得有些孱弱,卓钺有些看不过去道:“别在这说话,走吧进去——”

  阿丹珠忽然上前一步,双膝落地重重跪在了地上!地面上的薄冰被她的膝头一砸顿时发出了“嘎吱”的声响。她举目看卓钺,双目盈泪,颤声道:“卓、卓将军,求您救救老黑吧!”

  卓钺下了一大跳,忙要去拉她:“你做什么!起来说!”

  阿丹珠急切地摇着头,哀声道:“他那个人太傻了,我早跟他说过,让他向你坦白。可他偏不听,非要瞒着所有人自己面对,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卓钺用力把她扯了起来,沉声道:“好好说,慢慢说。你让他向我坦白什么?”

  阿丹珠吸了口气,颤声道:“这次火铳失窃的事情里,与草原人联系的——其实是老黑。”

  卓钺僵住了。

  阿丹珠慌忙摆手:“但、但他不是有意的。其实是给我治病的巫医,经常通过信鸟指导老黑如何照顾我们、如何用药。可是很奇怪,他写给老黑的那些信都不让我们扔,反而让我们交给来给我们送药的那个商队。其实我也奇怪得很,不过是一张写着医嘱的信纸,为什么还要再给别人呢,但巫医大人他医好了我的病我们也不好多问什么……直到——”

  她猛地倒抽了口气,颤声:“直到有一次,老黑不小心差点儿把信纸掉到了炭火里,他才发现那纸上竟然还写得有字,必须得用火烤才能显出来!”

  卓钺急问:“写了什么!”

  阿丹珠仓皇摇头:“不、不知道。仅仅是用火烤看不清楚,必须得用火烧才能完全显出来,但这样一来信纸也就毁了。”

  卓钺深吸了口气,在震惊之中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早已预感到,张老黑与整件事情脱不了干系。虽然看似真正出卖中原的张宏已经抓到,但若说张老黑对整件事情毫不知情,似乎又说不过去。

  果然是信鸟,和信鸟写的信。

  “所以说。”卓钺整理着思路,“巫医,也就是草原人,寄给张老黑的信看似写的是医嘱,但其实那纸被火烤过以后能显现出其他的内容。而你们把信交给商队,再由商队交给城中的内奸,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内奸传递消息。”

  卓钺瞬间就明白了为何绕这一下的弯:如果由张宏和草原人直接联系,被人察觉的可能性很大。堂堂军械所参将,本就是敏感微妙的职位,又频频与外界书信往来的确奇怪。

  但为何不能由草原商队直接送信呢?反正那是一封无字之书,就算是商队的人信不过,他们也并不知道这些信中藏着什么奥秘。

  然而如今情急之下,卓钺等不及细思,脱口急问道:“既然你说张老黑也不知道这信中的奥秘,那一开始指引草原人去找张宏的人究竟是谁?”

  张宏声称自己并不是主动通敌的,而是被草原人威胁的;张老黑只是一个传信人。

  那么布局的是谁?

  阿丹珠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我、我不知道,黑哥不愿告诉我。”

  她又翻手拉住卓钺:“但、但是,黑哥现在要出城去找那些草原人,我拦不住他啊!”

  ——————

  小屋中的两个人,暂时都没有说话。

  泥炉中又被加入了水,此时又咕嘟着燥沸了。

  砂壶中的茶被沸水冲开,浓郁的茶香流散开来。

  郦长行不急不躁地用热水冲洗着两人的茶杯。他的手指修长秀白,小巧的茶杯在他之间翻转,极为赏心悦目。

  符旺沉默了很久后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不上报官府?将我押送走?”

  郦长行徐徐道:“我又不是中原人,也早不在军中供职。你们丢几把火铳,死几个人,都与我无关。我在乎的只有卓钺一人,最后如何处置你,得由他决定。”

  符旺嗤笑了一声,没忍住又连笑了片刻:“真有意思。我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忍不住奇怪,像你这样的人为何要对卓钺如此忠心耿耿?就算是条狗,都没你死心塌地吧?”

  郦长行也不生气:“可惜了,人有时候却连狗都不如。一颗心中只有算计和背叛。”

  符旺不禁乐了:“谈到算计,又有谁比得上你?”

  郦长行倒了两杯热茶,嘴角笑意不变:“唔,符旺哥的心计,我便自愧弗如。”

  他将一杯茶放在了符旺的面前。

  “所以你究竟是何时开始查觉得呢?”符旺品着口中馥郁的茶香,叹道,“我自觉天衣无缝嘛。”

  郦长行只说了两个字:“信鸟。”

  符旺一怔,随即立刻了悟:“啊,定是张老黑露出了马脚。”

  当日第一次审问完张老黑的时候,郦长行就觉得有些蹊跷。张老黑在谈到信鸟的用途时候态度坦荡,并不似作伪,却唯有谈到是谁将信鸟借给他的时候,慌乱了一瞬。

  “想来想去,能把信鸟借给他的人也只有你了。”郦长行叹道,“当时你还没有从军械所离职,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一个信鸟,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但这只是你的猜测吧?其实这事儿军械所谁干都有可能。”符旺徐徐地喝着茶,“我应该没留下什么踪迹。”

  “谁干都有可能。但能让张老黑慌乱那一下的,也只有你了。”

  听到他说“慌乱”,符旺忍不住嗤笑了声:“还有呢?只凭张老黑这一个表情,就断定是我了?”

  “还有,是谁把张宏的把柄告诉草原人的呢?”郦长行道,“你与张宏的恩怨,最早开始于你发现他私贩军粮吧?然后你应该私下又做了不少调查吧,发现了他卖‘肥羊’的事情?”

  “顺序反了。”符旺摇了摇手指,“我是先知道他在‘卖肥羊’,才听闻了他在私贩军粮。自古以来流放之地有两个,北疆应州是一个,苗疆南地是一个。当年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个犯了事的远方就是通过‘买肥羊’逃过了流放,所以我自小便对这勾当略知一二。”

  他薄削的嘴角翘起,冰冷的笑了:“张宏那蠢货。以为我是背地里在查他私贩军粮的账目,所以才恼羞成怒,一味地羞辱我、给我泼冷水,却不将我斩尽杀绝。殊不知我手里掌握的,是比那致命数百倍的把柄。”

  郦长行笑了:“所以你设计了这么多,便是为了将张宏绳之以法?”

  符旺一晒,似乎不屑回答。

  ……

  两个月前。

  车马轱辘在泥泞的雪地上艰难疾驰。符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旁边跑着,裤腿儿都湿透了,眼也被迎面的风雪吹得睁不开,鼻涕不停地流。

  马车刚一停下,就有六七个仆人一拥而上,簇着车里的人下来就要往里去。符旺忙冲上去,拦住那产婆道:“您快着点儿啊,咱们那边儿还有个产妇急等着生呢。我就在这等您,您完事儿了出来跟我——”

  “你他妈谁啊。”一个壮仆狠狠搡了他一把,“你知道这是谁家门院么,赶在这儿撒野?”

  符旺被他推得一脚踩了个滑,薄冰下的泥浆爆出来溅了他半个身子脏。他脸上匆匆闪过一丝怒意,可抬头时已笑道:“知道知道,参将大人的府邸么。其实我是大人手下的人,您要是进去通禀下,大人说不定记得我……”

  “滚开,大人哪有时间!”

  “这么脏,还流鼻涕呢,真埋汰……”

  “走了走了,今日大喜,别找晦气。”

  众仆低声埋怨着,一窝蜂进了院门,“咣当”一声合上。

  符旺紧赶两步上前,却还是被关在了外面。他的脸色冷了下来,缓缓摸了摸紧闭的门缝,裹紧半湿的袄子靠在了门边。

  他早就习惯了被拒之门外。

  小时候被母亲拉着去正院拜年,里面的下人们明明知道他们在外叩门,却故意嬉笑着借口烟花声太大,听不见叩门声。主贱被仆欺,母亲拉着他一边好言哀求着,一边不知疲倦地叩着那扇门。

  其实只要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力量,无论走到哪里,门都是会被关上的。

  所有的哀求声,都会被置若罔闻。

  他小时候是这样,长到这么大了,却依旧如此。

  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符旺锤了锤冻僵的腿再次起身,一下下敲起了紧闭的大门。

  “谁啊……你这人怎么还没走,怎么回事儿啊!”

  符旺躬身弯腰,低声道:“这位大哥,我那兄弟的老婆也是难产,她身子又弱,恳请几位行行好也算是积福了……”

  他的声音恭顺谦卑,穿过岁月的时光,和自己年幼的声线合在了一起。

  爹、爹爹,符旺恭贺您新春佳喜。

  谁啊。

  老爷,您忘了?这是西小院儿贺氏生的嘛。

  谁让他们来新春宴的?赶紧送走!丢人现眼。

  “谁让你呆在这儿的!”仆从喊道,“来人,赶紧把他赶走,丢人劲儿的。”

  几个壮仆大步出来,一把扯起符旺。他的两个手都被置住,被冻的麻木的鼻子流着鼻涕,一直流到了嘴里。

  “那边干什呢?”

  “哎呀大人,您怎么出来了?没事,一个小猕孙闹事了,小的们这就把他打出去。”

  张宏挥了挥手,缓步走上前来笑道:“这是我手下的小符嘛,你们太无礼了。”

  众仆一听,慌忙松了手。符旺踉跄了下咳嗽几声,僵硬地擦了擦脸。张宏走上前来也不嫌弃,拍了拍他脏湿的肩膀道:“哎呀,大冷天的,赶紧回去吧。产婆的确是早就订下的,做人不能没有章程,跟不能僭越啊。”

  符旺又咳嗽了两下,哑声道:“大人——”

  “小符啊,你管的闲事太多了。”张宏笑眯眯地道,“你兄弟的老婆生产,又不是你老婆生产,你这么费心做什么?就像是——”

  他侧头,贴近了符旺的耳朵:“——就像是你对本官的账目,用的都是不该用的心思啊。”

  符旺静静地站着,没有吭声。北风长啸,冰凉的雪片吹进了他的眼睛里,但他没有眨眼。

  张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笑道:“回去吧,别白费心思了。”

  符旺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扯了扯冻僵的嘴角。

  “那小的告辞了。”他恭谨道,“今日实在是太冒犯了。”

  张宏大笑着挥了挥手。

  言罢,符旺转身,在风雪中一步步离开了。

  ……

  符旺激灵了下,似从回忆里抽离了出来。他手中第一泡的茶水,已有些温了。

  郦长行仔细打量着他:“城中必有一个内奸。什么人既能掌握张宏的把柄,又能让张老黑失态,我猜来猜去也只能是你了。但你做的很干净,没有留下半点线索。”

  说着,他再次将煮沸的茶水注入了壶中。

  “似乎所有的证据都是指向参将张宏的。”郦长行若有所思道,“信鸟的事情若不是张老黑先露出马脚,也可以推到张宏身上。商队的人后来还交代,有人帮他们提前打点了守城门的士兵,方便他们那晚快点出城。我让人去查了,连打点士兵的号令上都是张宏的印信。”

  他看着符旺:“卓哥回来后你让他把你调回军械所,根本不是为了继续在军中供职吧?而是为了栽赃张宏?”

  符旺扯了扯嘴角:“也不止。我只是想看看卓钺究竟有几分相信我。”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几分自嘲:“卓钺这个人,从来都不让我失望。”

  郦长行浅笑着没说话,又为符旺斟上了第二泡茶。

  “所以你是一个中间人。将张宏的把柄告诉了草原人,指引草原人去要挟张宏,偷窃火铳。与此同时你在城内布下蛛丝马迹,从信鸟到打点城门守兵的号令,将这盆脏水原封不动地泼给了张宏。”

  郦长行不禁笑意愈深:“张宏将你调离军械所后,栽赃你贪污军饷。而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好手段呐。”

  符旺低头吹茶:“三王子谬赞了。”

  郦长行看着他:“你帮着牵了这个线,草原人应该很感激吧?他们是用什么感谢你的?”

  符旺不咸不淡道:“这些草原人别的没有,贵重的毛皮料子和药材倒是不少。卖了倒是一批不菲财富。”

  草原人究竟能不能顺利得到这批火铳,其实符旺并不怎么在乎。他虽然在军中混得并不怎么得志,但也从没升起过卖国通敌的想法。

  他只是与张宏有私仇罢了。恰巧草原人又出得起价。

  不过是一批火铳罢了,送给草原人也就送了。京城的能工巧匠能研制出一批厉害的火铳,必然也就有下一批,就算草原人得了几支火铳也翻不出天去,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想必前世的符旺,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冷眼旁观地看张宏在自己一步步的引导下将火铳送给了草原人。

  随后在几十日后的某个黄昏。流沙窝烽烟四起、火石声不断,关曦明的脑袋被连发的火铳轰成了渣子,满脸血污的卓钺眼不瞑目、被一箭封喉。

  由他点燃的火种,最终烧毁了自己的家园。

  郦长行的眼睛冷如寒冰,但他垂下眼睫掩饰住了情绪,似笑非笑道:“张宏说他是在市集上遇到这些草原人的。但如果以后草原人想联系张宏,总不能每次都跑到榆林关内的市集与他相见吧?这未免也太冒风险了,他们是用什么法子通信、确定下来行动的具体日期和细节的呢?”

  符旺喝着第二泡的茶:“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吧。”

  “是那支草原商队?”

  “你看,你不是知道嘛。”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119章 怨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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