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代桃僵

  夏的风染绿了花叶,吹红了淡荷。一只碧青的蛙儿跃出水面,轻轻盈盈落于连连荷叶之上,碧的叶、青的蛙、粉的荷、绿的水,层层叠叠、铺至碧空,一片儿的碧色潋滟。

  只是河边的人儿却有几分萧瑟。尽管吃得不够,梵音仍是一脸饥色,但身体却如春雨里抽发的竹笋,越长越快,高挑的身段日见玲珑。

  “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梵音轻轻掐断了一枝骨莲,小小的花苞一如她,正含苞待放,“我们必须得逃出去!”

  阿尔兹早听说了,有个官人要买下她们姐妹三人,老倌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梵音实在太丑,而她则像个笨丫头,舞怎么也学不好,他早想打发走。现在有人肯要,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老倌也是好奇,竟还会有人要这丑八怪。

  “买我们的究竟是谁呢?不过官人总是有些家财的。”昆仑奴有了些期盼。今早,老倌还对她说,倒真舍不得放了她,她是越长越美了,稍加打扮,待他们去了京中,一定会有达官贵人看上她的。

  阿尔兹看着梵音长大,更把公主教过她的字,说过的故事,都教给了梵音。她知道,她的小姐有着过人的机智,“昔日在宫中时,藏书极多。公主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让我全数背诵了下来,其中就含了大量的中原书籍。尽管我能全部背诵,却不明其意。小姐的悟性比我高出百倍,所有的书籍内容都了然掌于你心胸,胜过许多男子。如果小姐有了计划,我们都听你的。”

  梵音心里清楚,老倌对稍有姿色的昆仑奴仍算和气的。她心生一计,让昆仑奴去和老倌商议,让官人再出一倍的价钱才能得到昆仑奴,并让官人来此商量。三人之中,只有昆仑奴最美,梵音料想,买者定是冲着她而来的。

  会客堂中,昆仑奴盛装待客,梵音在屏风后细瞧他二人谈话。但见来客对昆仑奴并非十分热情,她心里奇道:来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倚着屏风,探出了小半个头偷看,坐于席上的人不正是雨夜里遇到的男子吗!

  她进入卧房内,从木杯子里取来了那朵尚未开放的粉色小骨荷,小碎步走到了会客堂中,低声道:“大人可曾记得丑丫头?”

  司马懿闻声转首,只见一个瘦弱的女子如一朵盈立水中央的小小骨荷,睁着一双妙目遥遥盼来。她脸上仍是布满了骇人的红斑。想到她美丽的容貌,他不觉微微笑了。她就这样看着他,尽管猜不到他的心思,但知道他并不讨厌自己。

  “大人,老倌贪得无厌,看着我姐姐貌美,坐地起价。但我有一法,可让您不费一分的钱财抱得美人归。”

  “哦?”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伶牙俐齿的美丽女孩。她把那枝荷双手递给他,他接过,低垂着眼眸细抚那柔弱的花朵,她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昔日一叶之情,今日我以花魁相报。”她转头看向昆仑奴。奴正痴痴地看着那男子。男子也甚是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他虽是官人,但没有蓄须,头戴方巾,倒像个清秀的白面书生。他淡淡的眉间流溢着一股阴郁的美感,身穿虽非华服,然气度过人,垂手静坐,自有一番风流。

  原来,昆仑奴钟情于他。

  “你想如何?”他终于答话,却看也不看她们二人。她附于他身侧轻言,“只需如此如此。”

  他略避开身子,但她身上淡淡的荷花清香,仍一缕缕地围拢于他身前,他开始怀念雨夜怀抱里的温度,和那抹柔软。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如此的忘乎所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要挣脱,他颔首垂眸,宽大的袖袍子挡住了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他在她柔软的手心中反复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司马懿。

  而昆仑奴仍痴痴地等着他的回复。许久,他终是放开了她的手,略略地点了点头,“就依你所言。”昆仑奴一颗心总算安了下来,梵音分明看到,奴眼中的柔情蜜意。

  是夜,三人准备妥当后,悄悄地从后院出去。老倌和一众伙计打着响鼾,是蒙汗药发挥了作用。是的,她向他要的不过是蒙汗药,而她,也没打算跟他走。要跟随他的是昆仑奴。

  “奴,你真的打算跟随他吗?”

  昆仑奴酡红的脸上,一双眼睛泛出柔和的光,唇微微掀起,开心地笑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气度的男子,我心甘情愿。”

  梵音知道她心意已决,携了阿尔兹的手,迅速地融入了黑暗中。她们从马廊里解了两匹马,翻身上马,马蹄声越跑越疾。

  司马懿,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不是为昆仑奴而来的吗?梵音摈除了一切的杂念。

  他和她约定,等老倌一众人用了药后,他会于子时在后院等她们,带她们三人回京中去。

  而她则先一步逃了,留下昆仑,她隐隐感到了他深不可测的莫名情愫,所以她必须逃。奴,望你能得偿所愿。梵音一挥鞭,马用力向前奔去。

  ***

  入冬了,林深鸟静,一切如覆了层淡白琉璃,朦胧清致。两个单薄的身影跌撞着闯入了寂静的山林。

  两人已饿了许多天了。待得梵音看见一片冬花迎风招展,她踉跄向前,急急摘下花朵往嘴里塞,尚未咀嚼就咽了下去。

  花汁花蜜顺着唇齿渗进肺腑,一丝甘甜慢慢溢出,梵音觉着没那么饿了。阿尔兹也饿,但她只吃了两朵花,她不能饿着她的小姐。

  原来两人长途跋涉,从老倌那偷来的盘缠本用得差不多了,偏逢遇上了小贼,把仅有的一点钱也偷走了。两人潦倒街头,再次成为乞丐。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她们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梵音见着了每个城上贴的告示,曹丞相挂念故人,想召回故人的儿女,承欢膝下,也让他们有个好的前程。

  “不知才女蔡文姬的孩子是男是女?”梵音略皱眉头。阿尔兹道:“听路人说好似是个女娃儿,非常漂亮。”梵音接着说,“蔡氏一辈辛酸,早看透了红尘,与第三任丈夫董祀隐居去了。据说,他俩溯洛水而上,居住在林木繁茂的山麓。直到今天,各地方官仍找不到他夫妇二人。”

  “两人的婚姻本是曹丞相强扭的瓜,及后董祀获罪于曹操,要被砍头,是文姬一个弱女子多番求情,才保得性命,两人的感情才有了转变,这迟来的恩爱和人情的险恶,使得他们双双归隐,就是为了避世,又岂会轻易让人找着。”梵音叹道:“她是可怜,但总能有食物裹饥,而我们……”

  正说着,渺渺琴音踏雾而来,如山间溪流潺潺回荡,如润润春雨,淅淅沥沥,如几只黄鹂跃上碧叶,如轻盈的风,萦萦绕绕。“有路人曾言,见过文姬沿洛水而上,难道竟被我们遇着了?”梵音惊喜不定。

  两人沿着琴声而走,不多会,山野之中,出现了农家藩篱。小园中,种满了白菊,简朴自然。俩人敲了敲门,门只是掩着,一敲就开了。

  “来者何人?”一声稚嫩的叱喝,惊了她俩。只见一个垂着双髻的可爱女孩瞪着眼睛看着她俩。

  “远儿,不得无礼。”琴声戛然而止,一个妇人徐徐站了起来,她虽衣饰简单,上了年纪,但气韵甚好,人也婉丽。

  梵音细看妇人身旁的琴,竟是焦尾琴,而方才她所弹奏的是《琴操》,因而更肯定了妇人是谁。“昔闻蔡大夫在江南以琴书自娱,曾制作了‘焦尾琴’,传诵一时,又辑录古今琴曲歌词而成《琴操》。今见美人抚琴,所弹所用与之相符,您一定是董夫人了。”

  蔡文姬远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一个小丫头识破,再看她眼睛,灵慧臻秀,才识过人,与一般小儿不同。文姬深深叹息,百般躲避,不过是要躲开这乱世纷争,尔虞我诈。师兄孟德对她有情有义,却也反覆无常,所以她只是想有个依靠,不再如随波的浮萍,聚散无踪。不过是一个家罢了!“你不是他们派来的。”她说。

  潦倒如她俩,又岂会是官门中人。梵音把从城门上偷偷摘下的告示递给文姬,“我们只是讨碗饭吃的人。”她的言谈超出了她的年纪。蔡文姬盯着她看,似要把她琢磨透。

  梵音努力举了举告示,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一旁漂亮的小女孩抢过了告示,递给文姬,“母亲!”

  得了提醒,蔡文姬急急地去看告示,看后,坐倒于地,“我只是想过些平淡的生活,为何如此的难。三十年前,匈奴在马上挂着汉族男人的头,一手掳着汉族妇女,凯旋而归。而我,就这样被掳至荒蛮之地,受尽侮辱,苟且残喘。幸而遇到了左贤王,对我恩爱有加,生下了两个可爱的小男孩,阿迪拐,和阿眉拐。本以为,那里就是我的家,十二年后,一道圣旨,使我与夫君亲儿分离。如今又要我重滔覆辙,眼看着骨肉分离吗?我就这一个孩儿了!”

  见母亲伤心,母子拥抱着哭成一气。梵音看着这一切,她何尝不是和父母骨肉分离,过早地尝尽了世间冷暖。她的眸子里满是泪水,极力地忍住,不让它溢出,淡道:“董夫人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打算?我一个弱质女子,能逃去哪里?曹丞相迟早会找到我一家的。”文姬哭成个泪人儿,她太了解她的师兄,他总是有上天下地的本事,他决定的事一定要做到。继而,她再次看向梵音,梵音的泪水冲刷掉了脸上的伪装,竟是个清致冶丽的美妙少女,衣衫褴褛也不能损她的美丽。

  “好孩子,过来,”她向梵音招手。梵音乖巧地伏于她膝上,“母亲,我愿意入宫,承欢大伯膝下。”

  文姬瞧得出来,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孟德早年跟着蔡邕蔡大夫学习,文姬就是他的师妹,亲如长兄,所以远儿就是他的侄女了。

  “从此以后你就是董远娡了。”她笑着看向梵音,她明白,师兄迟早会找到她们一家的,既然如此,逃到哪都是无用,还不如现在开始筹谋。以她代替远娡进宫,她们一家得以保存,而她亦不必再过乞讨为生、颠沛流离的日子,不是各得所愿吗!

  远儿哭闹着推开梵音,“母亲,我才是远娡,母亲不要我了吗?”

  文姬并不理会她的哭闹,把脸上的泪水一擦,笑着问梵音,“远娡有多大了?”

  “十三岁了。”从今往后,她就是董氏了,她就是一代才女蔡文姬的女儿。不必饿死山林,她就是谁都不重要了。

  “如此年纪,就有远志,为娘的没替你起错名字啊!”她轻拍着远儿的背脊,柔声安抚,“远儿,你叫董远,永远是父亲母亲的孩子。这是你的姐姐,以后就叫远娡。从古至今,‘娡’就是普通女孩儿家常用的名字,远娡、远娡,既有远志,也少了锐利,收敛了锋芒,柔婉和顺,这才是女子在乱世中的生存之道啊!”

  文姬没有看向远娡,但远娡明白,那是母亲说给她听的话。远儿还小,似懂非懂的听着,忽然就裂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来到远娡面前,拉起她的手,娇怯怯的喊道:“姐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远娡渐渐成长。文姬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看待,教她音乐文学,她学得很快。文姬家中虽无奢华,但藏书极多,有些宝贵藏书早在战乱中流失,但文姬凭着超凡的记忆,背默出四百篇文章,文无遗误,令曹丞相也惊叹不已,足见文姬心智超群。远娡从母亲的身上,学到许多。

  文姬白天教远娡音乐舞蹈,晚上教她文学,只短短的时日,远娡就已熟读史书经卷,她对《诗经》更是着迷。一灯如豆,仍是手不释卷。忽然,似想到了什么,那双极亮的眸子流转,有些怯意地瞄向榻上收拾被褥的文姬。

  “怎么了?”文姬放下手中活,笑着问她。

  “母亲,司马懿是谁?”

  文姬听罢,脸有难色,“远娡,女孩儿家不应管朝中之人、朝中之事的。”顿了顿,她还是继续说道,“他是个世外高人,不然丞相也不会多次相请,请他出山辅助了。他出身名门,家族是鸿儒大家,而他性情寡淡,一直隐居山林,不愿为官,以风瘫症为由,拒不觐见。但曹丞相是个如人才不为己所用,必定除之的人。把年仅二十的司马懿从榻上捆了来,捉了去曹营,司马懿也就在那时跟着曹丞相了。”

  文姬合起了眼睛,那些往事随着思绪飘远,似是回到了她仍在左贤王身边的那些日子。“母亲。”远娡打断了她的神游。她轻咳一下,掩饰过去,“因为他的性子和他自身难以掩映的才华,曹丞相对他是忌惮的,我曾无意中听见师兄对曹二公子丕说的话,‘司马懿此人,深不可测,不是个甘为臣下的人,将来恐怕要坏你的事。’所以司马懿在曹丞相身边一向是谨慎妥当处事的,无功也无过,这与一个被坊间传得极为神奇的世外高人来说,是不相符的。”

  “他在忍辱负重?”远娡脱口而出,那其志着实不小。文姬神秘叵测地摇了摇头,“女孩儿不应知道太多。”那母亲为何又要与她说起这许多呢?远娡茫然地看向母亲,母亲的笑意有些恍惚,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心事。是了,一个女孩子家,又怎会无缘无故提起陌生人的名字,想必是母亲误会了。于是,远娡不再多言,走到榻上安歇。而文姬体贴地为两个女儿掖了掖被子。

  一日,晴光甚好,远娡在院中抚琴,心思稍一迷离,琴弦离手而断。屋内传来母亲的声音,“断了第二根琴弦,远娡过来。”

  远娡从小就听闻,母亲文姬在六岁的时候,听其父蔡邕弹琴。蔡邕不巧弄断琴弦,文姬马上就能听出是第二根琴弦。为了证明是否碰巧,蔡公又有意弄断另一根琴弦。文姬又准确地指出是第四根,这令蔡公感念不已。这个故事时常被后人提及,“蔡琰辨琴”更传为一时佳话。远娡心下佩服,只怪自己学不专心。

  “娡儿,有心事?”文姬有些担心这早慧而又敏感的孩子。远娡伏于母亲膝上,摇了摇头。不多会,她又抬起了头,睁着清亮的眼睛,低声问道:“母亲,如果儿总梦见一个人,那他是不是就是儿爱的那一个?”

  文姬闻罢,大惊,“儿,你有喜欢的人了吗?”她的神情有些迷惘,有些了然。远娡知道母亲想起那晚自己问起的事,误会了,连忙否认。

  但随即又迷惘地摇了摇头,所有的人都告诉过她,梦里的人只是梦里的,那是她的梦罢了。

  “儿啊,一进宫门,丞相不单单是你的伯父,二公子也不单单是你的哥哥了。丞相是在为世子挑选妃嫔罢了,你的心只能属于你自己,不能属于别的男子,记住了吗?!”

  难怪,曹丞相四处寻找母亲,母亲是名动一时的才女,丞相素来爱慕,料想她的女儿更是名门闺秀,美丽不必说,才华谈吐也定是超尘脱俗的。结了这儿女亲家,也是对蔡氏一门的照顾,曹丞相对师傅蔡公也有交待了。这就是自己的命运了吗?远娡微微叹息,一时心下了然。

  “儿不必担忧。丕儿,母亲是见过的,一表人才,文章风流,精于音乐,也是一时之仪表,不会辱没了远娡的蕙质兰心和无双美貌。”

  远娡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她也喜欢音乐,只有沉浸在音乐中,才能让她忘记所有烦忧。母亲藏书极多,有从西域搜来的各式异域乐谱,曹丞相更是为她搜来了一整套的龟兹乐器。龟兹乐器世所罕有,更遑论整整一套。可见丞相对这位师妹是宠爱有加的。

  龟兹音乐是西域三十六国一绝,西域没有一个国家的音乐能超越龟兹的,那才是真正的天外之音。远娡看着各种乐器不得不感叹龟兹乐的宏伟,龟兹乐器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篦篥、毛员鼓、都眃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籹鼓、铜钹、贝、弹筝、候提鼓、齐鼓、檐鼓等二十种。现乐谱在手,如何不教她动心。

  她轻轻地拿起主乐器篦篥,轻快的弹奏起来。龟兹乐有七声:宫声、南吕声、角声、变征声、征声、羽声、变宫声。

  她以身毒(今印度)的萨音阶与玛音阶为定标,来调度龟兹乐调音阶。但远娡对调度好的音色和音阶都不大满意,一气之下倒把一跟弦弄断了,只见一小朵血花儿,慢慢渗出。

  “

  娡儿在跟乐器怄气吗?”母亲笑了笑,拂起珠帘子优雅地走了进来。

  母亲取过远娡手中的篦篥,置于一边。随后替女儿梳妆打扮起来。母亲的手被宽边坠珠长袖遮了起来,看不清动作。只能看见母亲深邃的眼睛,和唇边带着的浅浅的笑。她利索地把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别在远娡的发上,娡儿的额前坠着一挂小小的珍珠,衬得脸庞分外的柔和。远娡知道,那已是母亲最美的首饰了。

  母亲对她很好,远娡能感受得到。只是每个人的好,总会有她的私心的。但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不是!没有母亲,或许,她和阿尔兹已经饿死在森林里了,岂能如现在娇气。

第2章 李代桃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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