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兴善正喝着果酒, 笑道:“阿乐只是我买来的小倌,他挺可怜的,既不认什么的大人物, 也未受人差遣。像他这样的人, 一辈子都不会料到你们是故国的公主殿下!”
柳韵心眉间愁云依旧萦绕不散,嘴唇轻嚅,却未发声。
兴善遂将酒壶放置一边,浅抿嘴角:“柳姑娘,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冯公子,定会有始有终, 护你们安全。”
柳韵心忧虑之色稍宽。
少顷,她向兴善微微拂身:“多谢首领,但愿是我多心了。”
“唉!我们都是朋友了,何必这么客气!”兴善手一扬,自信满满,陈乐并非潜伏入赫查海, 打探二位公主的人, 再说像他那样的话痨, 要真是探子, 也早交待了。
不过晚上兴善躺在陈乐怀里, 还是“无意”带了一句:“你早上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人?”
“谁?”陈乐紧紧拥着她, “我早上遇着了乌娜姐,然后就是两斥翁米人,她们竟然说着一口地道的金陵话,我差点认作同乡!”陈乐低头,在兴善额头轻轻一啄, 许久他想起一处不对劲,“她们说南语是你教的,可你怎么没有金陵口音?”
兴善笑道:“我教过好些人南语,可从他们嘴里讲出来,每一个都带着母语的腔调,奇奇怪怪。斥翁米语的调子配上南语,可能歪打正着,正好类金陵话吧!”
这一说,陈乐恍然大悟。
但他旋即又有了新的疑惑:“那你的南语又是谁教的?为何如此正宗?”
兴善讲南语,极少带有赫查海。
兴善原先是不费力躺着的,闻言收敛笑意,倏地勾住陈乐脖子坐起,杏眼圆睁,眸光冷冽。但很快勾起嘴角,重笑开去,她笑得是那样甜,眸中漾起盈盈波光,陈乐被吸引住,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短暂的变脸。
陈乐听见兴善称赞,“阿乐的眼睛真漂亮,我好喜欢”,这话她说了无数次了,她真的这么爱他么?
陈乐心中欢喜,虽然已经不会像初时那样红耳根,却依旧羞涩低下头去。
下一秒,兴善主动凑过来,吻上去。
今夜,是不眠的上半夜,和酣睡的下半夜,自从上回生病之后,兴善好像突然习惯了陈乐,他在她耳边絮叨,她竟也能睡着。
迷迷糊糊中,兴善嘱咐道:“以后少接触那俩斥翁米人。”
陈乐楞了楞,盯着兴善的后脑勺:怎么突然说这话?
他自个思忖,琢磨着琢磨着就歪了:她不会是吃醋了吧……
少年乐得被口水呛住,连咳两声,惹得兴善反手重重拍了他一下。
陈乐连忙道歉,挤过来贴上去,重搂住她。
这般少年觉得甜甜蜜蜜的日子,一晃就过了大半年,六月到了,赫查海的雪化了,露出地面,竟然一片又一片如茵的草地,青翠欲滴。
除了兴善的眼睛,陈乐终于在这片土地上见到其它绿色。
赫查海人个个面露喜色,好几人都告诉陈乐,接下来会迎来赫查海最美的三个月。
陈乐也高兴,跟着大家捡鸟蛋,采果子晒果干、酿酒,忙的不亦乐乎。
因为雪化路开,北方诸位的商人们也陆续来到赫查海,带来茶叶、布匹和许多赫查海吃不到的美食,同时从赫查海采购熊掌、鹿茸和冬参。
这天,陈乐正蹲在草地里,翻找一种红色小果,这种果他在来赫查海之前从未吃过。一开始兴善摘了给他,他瞧着上头挤在一起的颗粒,顿觉头皮发麻,连连摆手,拒绝尝试。兴善却不由分说将果子塞进他嘴里,酸酸的,略带生涩。兴善笑嘻嘻将指头从他嘴里抽.出来,指甲上沾了红汁,吮了吮,他又觉得这果子甜到心里去了。
陈乐拔开杂草,一颗颗地摘,这一片的果子都已从花中绽开,根本不用剥,直接放入篮里就行。
忽听得许许多多的铃铛声由远及近,陈乐不由得端起篮子,站起身。
先出现的一列马队,拴在马脖子上的铃铛用异蓝色的丝绸系着,这蓝色就像火焰跳动时,那最里从一层幽光。
马队上的异族商人,皆着白衣,为首男子清秀英气,尤有一双剑眉。他攥着缰,打马缓缓从陈乐身边经过,对上他的眼睛,陈乐瞬间怔忪。
直到男子的马已经完全走过,陈乐仍转头目光追逐。
马队逐一擦过,直到最后一匹马远去,陈乐耳边却仍有铃铛声,他再回头一望,竟是一队骆驼。
陈乐从前在南地时,只是听说读来,却未亲眼见过骆驼,在固有的印象里,骆驼总与沙漠和炎炎夏日密不可分。但来了赫查海,竟有一回发现部落里养骆驼,陈乐大惊,问乌娜,问兴善,骆驼来到冬天,怎么没有冻死?
“谁说他们会冻死?”乌娜呸他,因为有两头骆驼是属于她的,“我们冬天可大半要靠它们!”
后来陈乐见着了,骆驼驮人,驮物,不劳作的时候,就光着两顶驼峰,在茫茫雪原里撒欢乱奔。
常见便不觉得新鲜,所以此刻驮队经过,陈乐心中波澜不惊,只想着这又是哪个部落的奇装异服?
骆驼上的商人穿着,非黑及灰,面貌俊秀远不及前一批马队,所以陈乐只盯了一会,还没看完,就重蹲下来,继续采果子——只不过稍稍离远些,免得被骆驼踩着。
铃铛声摇得响,骆驼上那人估计已经喊过两三回,陈乐才发觉有人在喊自己。“啊、啊”,那人好像就是单纯发出这类嗯啊之声,冲他越来越近。
陈乐抬头,他手上本来捏着一颗采下的红果,却颓然滚落在地。
陈乐自己松的手。
他还张开唇,一开始只是缓缓嚅动,到后来颤得厉害,还音调也是风吹湖面,极具波澜:“飞扬哥——”
对方直接跳下骆驼,声音与陈乐一样激动:“小乐!”
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皆湿了眼眶。
良久,两人分开。
“你怎么……”
“你怎么……”
异口同声,是一模一样三个字。
两人都想问对方的是:你怎么还活着?
“都说你们被带走以后,被砍头了。”陈乐道。
劫后重逢的男子是同族的兄长,陈飞扬,早陈乐两日被羁押。
陈飞扬眼神骤暗,沉声道:“其他人都没有活,牢头误以为我们三个未满十八,遵照狗皇帝命令,将我仨押到奴市作家奴售卖,春生和澈之不愿受辱,在牢中自尽。”
陈飞扬的眼帘彻底垂下去,其实北朝皇帝为绝后患,下了命令,他们在被发卖之前都受了宫刑。
他不愿告诉陈乐,陈乐不知,心中只道飞扬哥比自己好点,是做家奴不是做小倌,没有受到双重折辱。
“那你怎么会在这?”
“你怎么会在这?”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陈飞扬抬眼重新望向陈乐,告诉他,正好有个北方部落的族长那阵子恰好待在玉京,把他买了。
“到是你,我离开玉京时,听说你们几人都被送你南风馆了。我去寻过一趟,只见其他人,不见你。”陈飞扬道。
少顷,陈乐告诉他:“我也被人买了。”又问,“那你有没有把他们赎出来?”
陈飞扬凝重摇头,他当时哪有那本事,连去远远瞧一眼的机会,也是向长老求来的。
正因为只是远看,所以没瞧见陈乐,还以为他死了。
陈飞扬忽然眸光一凛,怎觉得小乐说自己被买时,眸中全无受辱羞愧之色,反倒能瞧出坦然接受,甚至数分喜色。
“谁买的你?”陈飞扬冷声追问,脸上全无笑意。
忽有大段听不懂的言语,从另外一头骆驼上传来,到陈乐耳中,就如叽里呱啦,却能觉出语气是命令。
接着,他就瞧见陈飞扬朝那骆驼上人微微拂身,也吐了一大段叽里呱啦,而后,陈飞扬转回身冲陈乐道:“我们边走边说。”
重逢亲人,陈乐已然忘了采果子的任务,缓缓点头,随着陈飞扬往部落里行进。
“那你现在是在哪个部落?”陈乐问陈飞扬。
“斥翁米部,你听说过没有?”
陈乐发现陈飞扬喜欢说话时看地,原来他没有这毛病。
“听说过!”陈乐重回望驼队,听了一会他们的聊天声,还是叽里呱啦,他听不出来,“你斥翁米语说得真好,我现在仍只会一点点赫查海语。”
陈乐现在可以用赫查海语的同部落里的人打招呼,交流简单的任务,但稍微复杂一点,就不能了,词音语序,要么他理解不了对方的话,要么对方听不懂他。
“赫查海语是北方诸部里最难的。”陈飞扬低着头回答他,“而斥翁米语最简单。”
“是吗?”陈乐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用斥翁米语说我们的话,是不是会类金陵口音?”
两人一起走了近二十步,陈飞扬才缓慢地抬起头:“为何有此一说?”
“我们部落里有两个做客的斥翁米人学南语,调子起伏,简直令人梦回金陵!”
陈飞扬抬了两下眉毛,深深凝视陈乐,而后眼皮垂下,挑出两字反问:“我们?”
陈乐这才察觉自己的口误,方才都是不知不觉说出来。
“小乐,到底是谁买的你?”
陈乐同样往前走了数十步才开口:“是……我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