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走水

　　先时送到嘴边的石榴，她很有骨气，气鼓鼓地偏头选择不吃。小顾西里显然比她更有耐心，契而不舍追赶着要喂她。

　　又掏出汗巾子，仔仔细细为眼前的花脸猫，擦拭去细灰和鼻血的混合物。不一会儿，白白的巾子被染成褐色。

　　然后，到现在她都不知晓，自己是何时主动接过石榴，小口小口吃起来，笑眯了眼。

　　石榴肉粒深红，颗颗饱满，入口津填。

　　来了许多人，犹数阿娘来得最快。

　　头上发髻和簪子似摇摇欲坠，披帛胡乱挂在手臂之间，拖曳在地的群摆沾染上深浅不一的某物，勾着小半截干枯的树枝。

　　一上前来，拂开小顾西里，蹲下身紧紧抱住她。如此模样，将已经收声没哭的她吓得不轻。

　　她自然也不知晓，自己将康平吓得心口哐哐直跳。

　　不经意发觉女儿没在身边，偏巧远处一阵阵传来小女娃撕心裂肺的哭喊，约莫是御花园的方向。

　　这一路，接连拂开不少人，怎么走过来的都浑然不觉。

　　果然是小青玉在此，娇嫩雪白的脸上，眼圈红肿，鼻翼附近都青紫了。一双小手还捧着能遮掩去大半张脸的半块石榴，啃得津津有味。

　　当场凭白生出一股，这不是她女儿的心思。

　　这事最后，是以惊动皇太后和皇上等人为结尾，顾夫人也在其后跟随而来。

　　小顾西里早有防备，拿出一小把金瓜子，欲收买小青玉。这点东西，她屋子抽屉有一盒，咬紧牙关不肯点头同意。

　　何况，黄粱一梦还被个小孩欺负得只敢哭，要她说出去也没脸提。但是，她也不会主动去跟眼前这个小男孩解释。

　　一时空气突然安静，两人僵持不下。

　　小顾西里顿住一会，倒吸一口气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面向她又许下更多的好处。连续买三个月糖葫芦，各种袖珍玩偶一套，耍杂技给她看等等。只要求一点，待会不能供认是他吓到自个。

　　有送上门的便宜当然得占，又不是脑残，她连忙似小鸡啄米般点头。

　　小顾西里是个说话算话的，之后果真风雨无阻，每天送一根糖葫芦来长公主府。

　　一来二往，两人便相熟了。也是因为顾西里，她才认识的顾翩翩。

　　小顾西里会杂技，还会爬树摘果，下河摸鱼。每每有宴会，她少不得要缠着阿娘带上她一起。那些年，不少人家后院池子里的鱼，树上的果，都没能逃过被他们五人祸祸的命运。

　　这五人，便是她，顾西里，顾翩翩，还有顾西里的二堂兄和四堂兄。

　　只是相聚便会有分离，不过一年，小顾西里便被他阿爹顾将军，亲自抓到西疆去快活了。

　　事后听顾翩翩道来，只因为顾将军看自个儿子怎么都看不过眼，天天念叨顾西里愈发膨胀的身体，实在有辱门楣。

　　老妪看着是风烛残年的人，矮矮的个头，扛着青玉行动迅速。青玉才喊出顾西里的名字，很快药庐被抛在身后竹林里看不见了。

　　到了燕老坟头包前，似卸货一般，随意将青玉扔在地下。青玉被摔得眼冒金星，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年前她来祭拜过燕老，笔直挺拔的树林，跟以前别无二致。

　　老妪打开青玉身上的被子，伸手摸了上去，将青玉吓得胡乱喊叫。

　　“你，你要做什么？”她道。

　　里头青玉衣裳完好无损，先前放置的匕首和装着药丸的瓷瓶，不知所踪。

　　老妪不搭理她，但没有过分举止，青玉一颗紧张的心，完整从嗓子眼落回心窝。

　　寻觅无果，老妪只得趁青玉不方便动弹期间，自主替她三样中选择唯余的白绫。

　　青玉一双漂亮的杏眸，来回四下漂浮不定转动。

　　云霞山上的树木大多都是百年老树，她四处寻来垫脚的石头，按青玉方便的高度一一垒上。

　　待青玉发觉身上的药劲缓和许多，举手没有那么困难时。老妪横侧提起她腰带，就要将她往树上白绫挂。

　　边走边念叨：“师兄，师妹这就为你报仇了。”

　　竟是要她挂树上去，青玉这才看清老妪忙活半天，弄出什么玩意。

　　百年榆树粗壮的枝桠上，挂着一条迎风飘扬的白绫，上头已经挽上了一个死结。

　　青玉一眼都不想看，头皮发麻。

　　只听老妪凉凉地口吻又道：“哼，老身本想过给你吃其他的毒药，或者用石头砸死你。转念一想，万一你死相太难看，师兄认不出这是杀害他的凶手，这不是白忙活了一场。想来想去，唯有白绫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小姑娘，莫要怨我，一报还一报而已。”

　　很快脚下的石头被人挪开，呼吸困难。凭着求生本能，她两脚在空中挣扎，手背青筋暴起，攥紧颈上白绫给自己多争取一点空气。

　　老妪双手环抱，在一旁悠哉地等待着。这么新鲜年轻，她哪里舍得浪费。

　　拖回西疆去，给小徒儿阿尧平日里的毒药试验，再合适不过。还有药庐也有一个，看着不过十几岁，精致漂亮得让她这个老太婆都嫉妒。

　　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家老头子会打不过少年。毕竟，少年先前吃了她师门毒药，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从半山腰爬上来的而已。

　　先前她以为青玉是被人给拐了，特意从大齐皇室那个刁蛮宜阳公主手里抢过来，为了安全，放置在云霞峰顶。

　　这个地方很安全，乃前朝所建。除了她，世上也就只有自家老头子知晓该如何上去。

　　没想到，竟然从宜阳口中，得知青玉杀了她师兄。仇人如何能救？她不顾会暴露身份，将青玉所在的位置告知了宜阳。

　　本以为青玉命大，能从暗道逃到山脚溜了，她还难过一阵。到底是在师兄的埋骨地，凶手必定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也是小姑娘该，竟然教她在相国寺后山撞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黑烟，掺杂了各种气味，难闻得很。

　　半山腰的相国寺，早就烧得一塌糊涂，教长公主府上赶来的一通人等，急得跳脚。

　　老言当场还想钻进去，被户部尚书钱大人给拦了下来。

　　火势渐渐扩大，里头一点救火的势头都没有。众人怀疑，只怕相国寺里的僧人，大多都遇害了吧。

　　来不及多想，云霞山周郊都是树木，任由烧下去，这座山能烧秃皮。至于住在山下的人家，也会被祸及。

　　好在相国寺外围就有许多水井，听说跟寺庙一同打造，上数能有千年历史。

　　大家纷纷丢下手上的兵器，去井边打水救火。

　　他们哪里知道，云霞山有双峰，青玉就在矮一点的翠霞峰上，被人挂在榆树枝桠的白绫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呢。

　　顾翩翩和鹿娅，从云霞后山领了一小队人马遮掩着上来的，正好撞到这一幕。

　　顾翩翩手疾眼快，取出袖中短匕，隔空直指白绫。刷的一声，白绫裂成两段，上头的人随之下坠。

　　老妪来不及阻拦，来人有十余人，明显是身后这个小丫头片子的救兵。

　　身形一闪，往药庐的方向退去。

　　她唯有轻功和用毒两样，学到了极致，其他的平常得很。方才搬石块，她累得不轻。

　　顾翩翩一行人暂时顾不上老妪，还不知青玉如何了，已经失踪了许多天。

　　解下腰间的软鞭，用巧劲缠到青玉身上，将人拖拽过来，撞个满怀。

　　如此大的举动，青玉都没醒来。娇嫩的颈间，一道青紫明显的很，顾翩翩等人不由心惊。

　　长公主因为哥哥，被刺后失血过多卧床昏迷不醒，哥哥在之后毒发身亡，与祖母一同设了灵堂。

　　青玉呢，不会也已经……

　　这般想着，她软了腿脚，萎靡不振坐到地上。伸出的指尖颤颤巍巍，举了许久不敢往怀里的人鼻翼下探去。

　　真没有感觉到身下人的呼吸，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跟不要钱似的，争先恐后划过脸颊往地上掉。

　　鹿娅睁大了眼，一双小手不禁捂住口鼻，无声地哭泣。

　　僵持许久，被不远处的打斗声，给打破了局面。

　　一道勉强还能看得出，是着银红衣裳的男子，从药庐方位来，持剑划倒一棵竹子，同时扔出来两个人。

　　主子被压迫得顺势倒地，被打出来的老叟和老妪在地上滚了一圈，连忙爬起来，防备地盯向身前人。

　　顾翩翩一众人等，跟着望向竹林。

　　少年衣裳褴褛，污迹斑驳。他们不禁，皆错愕不已。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哥哥。”

　　“五堂哥。”

　　“五爷。”

　　他们默契地异口同声喊道，教老叟和老妪面色比之方才，更白了几分。

　　两人对视了一眼，萧瑟中颇有要鱼死网破的气势。

　　顾西里只微微偏了下头，淡淡地朝他们矜持颔首。青玉卧倒在小妹怀里，颈间一抹深色刺眼极了，仿佛已经被狂风暴雨摧残得破败不堪。

　　随即，眸光暗了好几分。再挪回视线望向身前的两个老人，脚底一顿，提着手上的重剑腾空而起，破空向两人砍去。

　　势如破竹，加之又有顾翩翩和府上护卫帮忙，打得两人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在西疆待了好几年，这两位老人人在西疆的名声，他如雷贯耳。都医术精湛，仁心仁义。

　　青玉从小到大，没有踏出过京都一步，怎么看，都不至于跟他们有任何牵扯。

　　将两人绑在一旁丢着，先去看青玉。只有几十步的距离，他一点点地挪。

　　既不敢靠近，又十分想靠近。

　　顾翩翩抿紧了唇，哆哆嗦嗦道出她哥哥并不想听到的话。

　　“哥，我们来晚了。阿玉，阿玉她，去了。”

　　说完，她闭上泛红的桃花眼，不忍直视地扭过头。一行清泪，顺着她的动作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洒入草地。

　　为何在洪河畔边的破庙，他会想跟她结拜，不过是眼熟。八岁起，长在他身后的小尾巴，又怎么会见之不熟悉？

　　他当年当着她，许下许多诺言，大多都还没来得及一一实现。她，就这么走了么？

　　顿住脚步，四下一番打量，郁郁葱葱的树林没有东西可供他利用。脚尖轻轻一跃，他不停歇地变着花样翻跟斗。

　　顾翩翩和鹿娅等十余人，看得焦急。为啥突然就翻起跟斗了？

　　傻了嘛。

　　“哥，你跟长公主商量好，一人在明面逼迫皇后，另一人装死暗地里来寻觅阿玉。骗了外人和爹爹也就罢了，怎么连帮助你多次掩人耳目的我都骗。现在，你又再这儿翻跟斗，这是为何？”

　　一席话说得顾西里稀里糊涂，但止住了他换着花样翻跟斗的行为。

　　转身询问顾翩翩，什么教他与长公主联手做戏？还一明一暗早。

　　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翩翩，你说的我听不明白。”

　　顾翩翩将这段时日里，京都发生的所有事，轮着掰开讲给顾西里听。

　　家中祖母驾鹤西去，长公主在家中被一直躲藏在相国寺伺机而动的他，一刀刺得失血过多，至今瘫倒在床。

　　皇上最终决定要杀安平王，于西市的菜市场口斩首示众。晋王得了消息，当夜便反了。

　　如今的京都，是晋王和皇帝各占领了一半千年古都，僵持不下。

　　问及这里面暗杀长公主的顾西里么，自然是杀长公主后，被身手敏捷的长公主给反杀了。

　　将军府对于此事，是敢怒不敢言。这不，身处晋王管控中的将军府，便被晋王优待，及时在府上顾老夫人和顾西里停灵过了七日之际，放顾将军他们出城到祖坟上山安葬。

　　她和鹿娅，只是见祖坟附近便是云霞山，顺道为了祭拜燕老而来。

　　顾西里哪里参与了这些，顿顿开口反驳：“当日阿玉失踪，我连夜来了相国寺便一直没有离开。”

　　青玉悠悠转醒，便见顾西里撒疯似的，围着她莫名其妙，吓得连忙瞌上眼假寐装死。

　　正好，顾翩翩在发起询问，她也好奇，能听一耳。

　　这一听，竟然听到阿娘危在旦夕的消息，连忙翻身而起。

　　“翩翩，我……咳咳……我，我……阿娘……她……咳咳……”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沙哑不堪。

　　嗓子眼也犹如被火燎过，疼得很。

　　顾翩翩和鹿娅突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喜不自胜。

　　不敢置信地转过身，青玉好端端地，小手捶打着胸膛咳嗽。又揉揉眼睛，面前这一幕还是没有变，高兴得笑出泪花。

　　顾翩翩第一个跑过去，拥住青玉道：“阿玉，你没有事，真好。”

　　青玉忍着痛，浅浅一笑，再次追问道：“我阿娘……”

　　“会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顾翩翩安抚地轻拍她肩头，放开后端望她的眼神很坚定。

　　顾西里手足无措，左顾右盼，打量起边上两位老者的主意。

　　按理阿玉与他们无冤无仇，不至于想方设法把阿玉从将军府偷出来。关押许久，今儿又在这么个深山老林，让阿玉悬挂白绫。

　　想不明白的他，走近后蹲下身来，打算仔细询问一番。

　　老妪见青玉活过来，满脸掩藏不住失落神色。

　　冷冷一笑，道：“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并不想跟顾西里多说一个字。

　　老叟先前便被他重伤了心脉，连着大动作。憋了许久，这会没忍不住重重咳嗽。连着歇斯揭底，咳了好久。

　　咳完，吐出一口黑血。

　　老妪的眼珠子，顺着老叟的动作左右移动，显然牵挂不已。

　　“要是晚辈当你的面，杀了竹老前辈，不知能否换来老夫人您金口一言？”顾西里道。

　　竹老前辈，正是老叟。

　　老妪瞬间眼睛似淬了毒药，向顾西里直射而来。

　　她恶狠狠道：“你敢！小东西，要不是老身将包袱遗落在云霞峰，哪里轮得到你，你们，在老身面前大放阙词。”

　　麻绳下，捆得结结实实的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动了大气。

　　顾西里乘胜追击：“两位前辈，在西疆是万民歌颂的高洁之人，为何跟云阳郡主这个小女郎过不去。”

　　“她一个小女孩，跟老身是没丑，但她杀了老身师兄燕东老人。常言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老身让她在师兄面前身亡谢罪，不为过吧？”

　　竟然是这般？顾西里不禁扭头，看向青玉。

　　身后三个小姑娘，都纷纷在摇头。

　　青玉开口道：“燕老是……”

　　不待她话说完，老妪插口打断。

　　“哼，小丫头片子别得意，你早在云霞峰就已经吃了老身独门慢性剧毒。眼下是让你捡到几天活头，但是也不多，一百天后，你还是要下阴曹地府来陪伴老身跟师兄。哈哈哈哈！”

　　林子里，环绕着老妪得意的大笑，久久不绝。

　　顾西里却血色全无，呆滞当场。

　　不，不会有事，姑姑医术高明，不在这两人之下，青玉会得救。

　　“师叔，小玉儿还真没有杀害师父，您老这容易听信小人的毛病，怎么过了十多年，还是改不掉呢？当初，就是因为这点，师父才恼怒了您，弃您而去。”

　　一道悦耳的女音，从山下传来，随着来人步步高登，顾阿兰走近前来。

　　她头上只戴了一朵小白花，一身白衣穿着淡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