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初春刚化了雪, 乌江府破冰,鱼市方开,瓦市里人头攒动。

  去年是个暖冬, 乌江更是不见什么雪,生意人很早出来做生意, 赶集的人也多。集市东角挤满了卖杂货的, 卖玉石的与卖布手艺的中间撂了个地摊子。

  耍手艺的是个男子,面白无须, 中等个头,瘦,四十出头,穿一身蓝布短衫,布料洗得发白。男子手上虽然玩得溜,也知晓怎么攥住来人的眼珠子, 但一看便知不是以耍手艺为生的。

  他先冲着围观来人使了个“三出袖”, 又玩了个“画中仙”, 现下正在取盆烧油, 做一出“滚油取富贵”。  柴火热烧, 油不刻便沸在锅里,滚起铜钱大泡。

  男子收着嗓子连叠声地吆喝, 见四下里围观者渐众, 他又卷了两次袖子,将手在一旁凉水盆中浸了浸, 将臂伸进滚烫的油锅中,取出了沉在底下的两个通宝。

  四下一片热烈掌声。

  反响热烈, 他身后适时走出来一个老年人,举着笸箩收了一圈铜钱, 人渐散开。

  男子耍耍停停,待日到正午,他饮几口水,与身后人说了几句话,二人收拾地铺上的把式往南去。

  坊市已不如清晨热闹,赶着车转过两条街,车背后忽有人叫道:“张总管。”女人声音伴着轱辘声,喊了几遍张和才才听见。

  把车停在道旁,张和才跳下车往后走了几步,对来人点点头,态度不冷不淡。  女人笑道:“张总管又去撂地?”

  张和才点头,招呼了一声“戚家的”,随即错开眼看向她牵着的孩子。

  小姑娘刚五岁,穿一身新绿缎面袄,抬着眼望着他。见张和才看过来,她叫了一声:“阿大。”又叫一声他身后的人:“三爷爷。”

  张和才前行两步,一只脚微跛,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张开怀抱。女孩放开她的母亲冲过来,搂住张和才的脖子。张和才回抱住她,等再放开,女孩衣袋中多了两把糖。

  女孩喜欢张和才,并不松开怀抱,搂住脖子的手转到面孔上,捧着他的脸,张和才任她看,慢慢地笑起来。

  “阿大,你这里又长了个斑。”她指着张和才的鬓角。“头发也白多了。”

  张和才呲牙瞪了她一眼,捏她脸颊。

  “再说下回没你的糖吃。”

  女孩根本不在乎,“我又不是为了吃糖才来见阿大。”三个大人都笑了,张和才重新把她搂在怀里。

  “今天一早我出门时苗苗就吵着要上街,想来找张总管,一个月不见可想坏她了。”戚婉铭近乎慈爱地看着二人,摸了摸戚歆的头。

  “开春之前年关大办,和才是忙了点儿,没顾得上。”三叔在后面搭腔。

  戚婉铭开了个玩笑,“今年王爷整寿的时候总管就累病了,怎么年尾了还不退位给林副总管?”戚歆听到这句话转头盯着他,眼神古怪。

  张和才摆手,烦躁道:“让他盯了一回,差点儿砸了,到头来还是得我。”

  太监长寿,但早衰的多,这些年张和才身子逐渐开始不行,又跛了一只脚,很多事办起来没有以前方便。

  抱住戚歆,张和才有些吃力地站起来,三人又闲叙了些话。他们在交谈间隙时不时看向戚歆,孩童搭建起一条的本无关联的桥,他们站在上面,祭奠多年前一个沉默的日子。

  “回去吧。”把戚歆交给戚婉铭,张和才道:“再给苗苗误了饭点儿。”

  戚歆回到母亲身边,戚婉铭对她道:“苗苗,和张总管说别吧?后日娘再带你来。”

  戚歆不答,歪头思索地看着张和才,忽然道:“阿大,你为什么不找个媳妇?”

  “……”

  冰一般的沉默突然降临。

  戚婉铭脸都白了,拽她厉声道:“口无遮拦!”

  戚歆被吓得一缩,可她仍倔强地看向张和才,尖锐地道:“为什么不?爹有娘,孙哥有夏棠姐,他们一年都没有阿大一个月老得快!”

  张和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戚婉铭劈手扇了她一耳光,“无法无天!平日里张总管把你宠过头了!和我回去!”戚歆鲜少挨打,突然而至的惩罚教她捂着脸颊愣住,连哭都忘了。

  戚婉铭抿着失色的唇,冲二人迅速一礼,转身拉戚歆走远。

  张和才在原地站了许时,忽然将牛/鞭交给三叔,转身道:“三哥先回吧,我走走去。”  三叔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接过牛/鞭,张和才拢起袖子,转身走开。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微跛,一如五年前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夜晚。

  张和才从不与人提那个夜晚,没人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就那么消失了,夜晚发生的一切也被风带走。而张和才则将自己强行停在了时辰里,他一成不变又固执地衰老着,为了替李敛存好那段岁月,他用缓慢的死亡等待着她归来。

  他甚至不需要凯旋。

  三叔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该恨谁更多。

  是那个女人,是张和才的等待,还是这个人间。

  事实上,张和才自己也不知道,很多年过去,他已经开始辨不清情意与恨意。

  刚开始时发疯的想,一年过去,想变成了念。他把李敛挂在嘴上一段时间,眼见归期无望,念渐渐化作了恨。他恨李敛的杳无音信,恨她飞檐走壁,最恨她的那句你等着我,可他又不能不等,他不愿不等。

  一年一年,念淡了,恨也被消磨,留下一些不知该算什么的东西。

  他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甚至她如果再来,那还算不算回,但他知道不能算了。世间有些事,稀少的那么几件事,它们是绝不能算了的。

  他可以对一切说算了,但李敛不行。

  坐在酒肆棚前,张和才把空掉的酒壶和之前两个排在一起,起身去柜台又拎了一壶。酒肆老板早就认识他,这些年他喝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默,没有李敛,他就把自己活成李敛。

  如果你死无葬身地,我就是你的衣冠冢。

  人来人往,张和才双眼逐渐朦胧,再半壶下去,他趴在了桌上。

  一阵风过来,打着卷拉扯他的后袍角。

  “老头儿,哎,哎——老头儿。”

  张和才被叫烦了,扭头色厉内荏道:“叫谁老头儿!”

  阳光照在朱红的院墙上,金琉璃的瓦闪着光,托着上面的女人。她扎着马尾,一腿曲着一腿打晃,懒洋洋地叫他,一身江湖人常见的黑短打。

  张和才眨眼。

  “李敛?你回来了?”

  女人笑笑道:“什么李敛?这儿哪有叫李敛的人?”她轻巧跃下墙头,唐彩纸绘一样落在他身前,装模作样打了个千。

  “小女子张李氏。”

  手一挥,她那身江湖短打化作罗裙,素白的衣摆在日光下泛着光。

  她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斩断了旧日的恨,擦净了神隐刀上的血。手中掐着一枝花,她冲张和才做个鬼脸,将花递给他。

  “七娘我……”

  “你不给我簪花?”

  张和才接过花,替她簪在脑后的发髻上。他看见她浓密的发间有一道秃疤,难看得很,教他想哭。

  “好不好看?”

  张和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见他不答,女人懒洋洋地道:“张公公,你知道现在就算是没有李敛,张李氏照旧能一顿把你揍得七天看人都重影儿吧?”

  张和才抬起眼包含恶意的剜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笑又很快落下去。  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七娘,咱们……咱们真的能这样过吗?”

  女人温和地回他:“你说呢?”语调仿佛虎狼收起利爪。

  又一阵风吹来,吹开院里的琼花开了,落几片在水缸里,落几片在刚洗好的衣服上,落几片在屋角晾着的腊肉上。

  屋子后边水井边常有洗衣的水声,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但从不会是女人独自一人。

  院子里有时候很热闹,静下来也静。

  慢慢的,后院中开始有磨刀声,那是李敛的刀钝了,如果不及时磨,第二天出摊会很麻烦。

  她开了家店面。

  她在城里盘了家肉铺,她管宰,张和才管卖。肉铺的生意很好,但那不是因为大家捧张和才的人脉,实在是地方小,没见过女人家杀猪宰羊。

  很多年后大家都习惯了,生意还是很好。

  毕竟他家肉铺价钱挺公道,李敛即便半老徐娘了,每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还是风韵犹存的好看,刀也耍得漂亮。  有的人怕她,有的人不怕。

  不怕得就要动心眼,今天送点东西,明天说两句话,谁都知道她和张和才过日子,谁都知道张和才是个没根子的老阉人。

  李敛就是开在这座小城里,最艳最怪最乖戾的一朵大王花。

  那些找上门的,一般的就叫李敛砍出门去了,她和让人调戏的那些寡妇不一样,人家是吓唬吓唬,她是真的下手砍。

  不一般的,也都叫张和才弄走了。

  外头人家说了什么话,送了什么东西,李敛一点儿不遮掩,有什么说什么,都告诉张和才。她喜欢懒洋洋地倚着门,看张和才跳着脚尖声骂人家祖宗,也喜欢看他吃醋。

  而除了有时拈酸拿醋,张和才觉得他这辈子真的不能再好了。

  实在是……太好了。

  他转过身,又怔怔看面前的李敛,看她如烟的脸。

  “七娘。”他问道,“咱们真能这么过下去吗?”

  李敛温和地回他:“你说呢?”

  看着那个笑容,张和才顿一下,心中忽生出惧怕来。他去拉面前的李敛,方寸间的人却突然远在山巅。张和才着急起来,他展臂急切地前探,手却猛地抓了个空,壶盏落地,叫醒了他。

  酒意散了。

  条凳被张和才坐得歪斜,身子侧抱了个空,他眼看跌落在地,凭空里突然伸出一双手稳稳接住了他。

  那双手不大,手背素白,冰凉,左手缺了一根小指。

  张和才惊喘着双目含泪朝后看,看见了那双手的主人,看进了一双烧着野火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笑道:“老头儿,我回来了。”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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