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121

  他尖啸般地吼叫:“滚!滚开!”

  两个男子环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红衣女人也默不作声,她摸索到张和才的手指朝后掰,几乎掰折它,待张和才受不住松开手,她抬起右手,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他两个耳光。

  张和才被她抽得愣了愣,还要动作,女人抬手又抽了他两个。

  张和才终于偃旗息鼓。

  “醒了?”

  半晌,女人弯下腰看他颓败的脸,在李敛一声惨过一声的嘶嚎中吐出这夜的第一句话。

  张和才默然而坐,他弓着背,低着脸,头发从发髻中蓬乱地露出些许,轻易地衰老。

  女人按着他肩膀又停了一会,放开手,也坐到他旁边。

  她展开腿,靴跟蹬着地上青砖,环手不知看在何处。旁侧两个男子放下心走开,不多时又招呼一人,三人飞檐而上,去补医馆瓦上的大洞。

  片刻后,李敛的哀嚎渐弱下去,慢慢没了声息。

  张和才不知那是好是坏,他不敢去想。

  他突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以前碰到大事他总爱念佛,嘴上念叨,心里也念叨。可这回和李敛一块出事,他一个字都没念,根本都没想起来。

  他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他正出神着,旁边的女人忽然道:“你喝不喝酒。”

  张和才抬起眼看她,他不知道那个眼神让女人感到一些震动。

  片刻,他听见自己开口道:“喝。”

  女人笑了一下,起身走开,很快拎了一坛酒来。

  拍开封泥,她仰头饮了几大口,把坛子递给张和才。张和才接过来,突然明白李敛和她的友人为什么饮酒。他们就像要把下半生的酒全在这一日,这一刻钟喝完。

  他丝毫没有迟疑,也对着坛口喝了几大口。酒顺着坛子洒下去一些,落了几滴在伤上,杀得他剧痛,他为这剧痛又多喝了两口。

  放下酒坛,女人伸手又接回去,饮几口,再递给他,他于是再接过来,两人你来我往,喝光了半坛。

  那么多酒下去,张和才感不到一丝醉意。

  院子中很静,只有屋上瓦片轻响。

  红衣女人忽然道:“月亮出来了。”

  张和才反应了一瞬才抬起头。

  已是二更后了,天上一轮明月却悬在当空,张和才看着那玉兔,模糊地想起之前李敛在河中央送给他的几轮月亮,心中直觉恍如隔世。

  江湖人的一生,活别人的几辈子。

  那他呢。

  他要活几辈子。

  张和才两眼发直地看着那月亮,慢慢有些重影,此时医馆后门轻响,他刹那回过神,猛盯着院门看。

  门打开,两个男子端着火盆出来,想是从屋檐那漏洞上直接跳下去的,学徒很快也出来,双手套袖上全是血,老大夫站在门前,远远朝二人招手。

  张和才莫名的有些不敢动。

  红衣女人道:“去罢。”

  张和才站起身,跛脚走了几步,回头看她一眼。

  女人道:“我把酒喝完。”

  张和才扭过头,尽自己之能快速地冲进了屋子。

  屋中比方才亮许多,一暗一明,张和才有些困难地闭了闭眼,扑到架起的简易床铺旁,观察李敛的脸。她看上去比刚才更加苍白,手伸下去握住,湿凉得像深冬,好在背上的大伤已缝好了,裹满纱布。

  大夫对他道:“张总管,今夜你须得守好她,有需要便去知会孙訾红,老朽要歇息了。”

  张和才张了张口,问道:“她什么时候能……能醒?”

  老大夫道:“说不好,少说得两三个时辰,今夜若不发热便一切好说。”

  张和才点了点头,手伸进怀里掏出张银票递过去,大夫顿了顿,摆摆手回身,又道:“我已唤徒弟去后厨煮些吃食,过后你也去用些罢。”话落走了。

  门复合上,张和才枯坐在一旁,李敛浑身上下,他只敢握住她的手。

  张和才想起以前在宫里,他伺候过一个娘娘。

  当朝皇上是个女人,后宫里很自然的全是面首,但是也有娘娘。有些大臣会送女儿进宫,不为生孩子,皇权巨轮滚滚,总有碾死的鬼。皇上有时也临幸女人,时候不很多,她们的院落单独隔开,离主宫极远,那些女人和来送死没有分别。

  张和才辈分低的时候伺候过一个,娘娘单字淑,没有架子,心眼儿也浅,背后让院子里的人叫她小字淑儿。

  和她在一块不用提心吊胆,张和才喜欢伺候她。

  淑儿养过一只小白狗,狗是皇上第一回 临幸起兴赐下的,她没给狗起名字,只叫它心肝儿,一天追在狗后边叫八万回。

  她爱煞了那只狗,当情人那么养,菩萨似的供着,像在它身上倾注朱红牢笼亏欠她的一切热烈。狗也回报她浓烈的情义,晚上她一睁眼狗都知道,摇着尾巴贴着她暖脚,大雪天渡长冰,去湖心亭为她摘一朵茶花。

  皇上听说了,来看了几次,夸她狗养得灵,渐渐多来了几次。

  每回熄灯,第二天淑儿都呕得吃不下饭。

  她恨大红的宫墙,恨金黄的蟒靴,恨那个堪称陌生的女人的欲望。她恨一切,但她只能接受。没有这些,就没有她的心肝儿。

  李敛冰凉湿冷的手叫张和才回忆起那个短暂的冬天。

  他也恨凡尘中的恩怨,恨飞檐走壁的江湖往来,恨血腥和药味,恨杀人时刀扎进肉里的声音。但没有这些,就没有李敛。

  闭上眼,张和才深深吸气,垂下头把李敛的手背贴在额头上。

  静了许时,那手忽然一动,翻过来托住了他的头。

  张和才豁然抬首,猛地撞进了李敛的眼睛里。

  “你——!”他下意识去望滴漏,距方才大夫言语时才过了一个时辰。

  他忍不住咧嘴:“你醒了?”旋即又担怀道:“大夫说你还得有一阵才醒,怎么就醒了?饿吗?后头有东西煮着,你等我给你取点儿去。”话落起身,又弯下腰道:“渴不渴?喝点温水?”

  李敛叫他杂乱无章的话逗乐了,刚展臂要说话,张和才炸了一样跳脚道:“胳膊收回去!扯了伤口看我怎么治你!”

  李敛:“……”

  老老实实把胳膊收回去,张和才给她喂了点水,一瘸一拐地去了后头。

  他刚出去,孙訾红推门进来,站在一旁上下打量李敛。

  李敛任她看,半晌笑笑,大拇指一指后背的伤:“壮观吗?”

  孙訾红环着手默不作声。

  李敛趁张和才不在,撑着动了动压麻的胸,疼得抽气,张口就问:“有酒吗?”

  孙訾红道:“有,我给你在背上淋点儿?”

  李敛闭上了嘴。

  张和才刚好推门进来,看了看孙訾红的脸色,也没言语。两人一块把李敛弄着坐起来,他拖了个圆凳过来,吹凉了粥给李敛一口口喂。

  张和才的坚持叫她不敢伸手,但被人看见自己的羸弱李敛觉得浑身难受,冲孙訾红使眼色,叫她出去。

  孙訾红没有搭理她。

  冷眼看了他俩一会,她忽然问道:“老七,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第六十五章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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