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37

  他关了火,掀开锅盖, 也许是忘了拿垫手的小布, 伸手就去端碗。蒸汽蒙蒙里, 瓷碗滚烫。拿起来,咔嗒一下放在桌上,清脆一声响。

  几乎像是从他手里掉下来的。

  碗里的蒸蛋晃了晃。嫩黄均匀,冒着热气,面上撒了几粒粉白鲜虾仁, 虾线剔得很干净,一眼看了也知道是滑嫩可口。

  半晌,他伸手开了水龙头,本该是用凉水冲烫红了的指腹,可手指伸过去,才发现不小心开的是热水。

  拧转水龙头,转成了冷水。水开得大了些吧,冲在碗池边沿,溅出来,微微湿了桌面。

  这样不安宁。

  水流声在响。

  许愿道,“程顾问,每年逢清明、七月半,你烧不烧纸钱?”

  “……怎么了?”

  “我昨天路过一家寿材店,他们居然有纸扎的满汉全席和冰淇淋,真好看。”

  “……想要?”

  “又不算太麻烦,顺手烧一点。好歹我给你压榨了这么久,你又不还我钱。”

  “知道了。”

  “还有……他们还卖彩纸扎的游乐场,那么大一个,里面连爆米花机都有,真好看。就是有点贵。”

  “喜欢就买。”

  “好啊好啊。”她顿了顿,又说,“喔,还有啊……”

  他放轻声音。“什么?”

  “地府有点冷,烧我点衣服。不要新的那种,新的那种没有温度,穿起来冷飕飕的。”她靠着装满了食物的冰箱,装得若无其事,好像是随口说的,“就,随便给我几件你穿过的吧。我喜欢白衬衫。”

  水流声还在响。

  哗啦哗啦。

  他收了手,也顾不上擦干,满手水就去揽她的腰,把她抱进怀里。夏衣薄,她整个后背都沾湿了,衣料下面人在微微发抖。

  布娃娃可可造的这个人类身体太矮了,要拥抱,他要俯身俯得很低,有点费力。于是她拉着他的衣摆,踩上他的鞋子,踮脚。

  还是有点远。

  两个人之间隔着的哪里是几十厘米的身高差,那是一阴一阳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像是有一层什么东西挡在中间,不管怎么抱,也仍有无法填补的空隙。

  谁也没有说话。

  洗碗池里的水流声还在响,蒸蛋在冒热气。

  哗啦哗啦。

  -

  程楚歌进浴室洗澡,门一关上,方才还静悄悄的卧室里闹起来。

  被子呜呜呜地开始哭,耳机耷拉着脑袋,小灰手捂着脸,安徒生童话试图从书架上挤出来,没站稳,一下子朝着地上掉下来。

  嘭!

  落在地上之前,金丝眼镜飞过来把它接住了,但自己撞了个眼冒金星。这精装书好看归好看,实在是挺沉的。

  安徒生童话跳在地上,站好,金丝眼镜也落了地。

  被子哭声更高。

  耳机摇摇晃晃地从床头柜上飞下来,小心而郑重地把早已经破损灰白的物灵小光环还在金丝眼镜脑袋上,光环停在半空里,但隐微又是咔嚓一声,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

  “眼眼……”

  金丝眼镜抬了抬镜架,把小光环扶好,笑了笑,“能认识大家真好。”

  “呜呜……”

  “阿被,你要听耳耳的话,也要好好看着它,不要让它白天的时候把音响开得那么大,不然总有一天会被隔壁邻居听见,让你们暴露的。”

  “嗯嗯……呜……”

  “耳耳,你要带好它们两个,它们两个傻兮兮的——虽然你也不太聪明就是了。希望你早日如愿成为七级小物灵,拥有自己的光环,以后还要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守护灵!”

  “呜呜……”

  “童童,唉,你最傻不拉几的了,不要总是撞来撞去,要是书页撞坏了,一定会被他发现的……”

  “呸,你才是傻不拉几的,呜……”

  三个小物灵都一直在抹眼泪,哭个不停,金丝眼镜觉得自己像极了苦口婆心的老母亲,多少有点滑稽。

  她走了以后,它们会一直陪着他,扫瘴气,一日又一日,唧唧咋咋。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要是以后……房子里来了新的女主人……”

  被子带着哭腔,“阿被把她打出去!”

  耳机说,“装鬼吓她!赶她走!”

  安徒生童话说,“呸……”

  “不是啊,”金丝眼镜犹疑一阵,“我是说,要是有女主人,你们要像保护他一样保护她。因为他如果结婚了……一定是因为真的很喜欢她。”

  才会放下过往。

  她又不能陪他,不能在小餐桌上陪他一起吃早餐,不能陪他去上班一起等红绿灯,也不能像个小妻子一样洗衣做饭熨衬衫,只活在记忆里,有什么资格霸占着最重要的位置不走?

  不过是折磨而已。一个故人。

  “才不呢,”被子呜呜咽咽地说,“才不会有新的女主人……主人会一直很想你的……”

  又一次,浴室的水声停了。

  难过归难过,物灵们躲主人已有了本能,水声停歇的一刹那,立马各归各位了。

  金丝眼镜仍躺在地上。

  公寓的主人推开浴室门走出来了,头发还在滴水,没来得及擦,时间有限。他进了卧室,一眼看见地上的东西,毛巾上擦干了手,俯身捡起来。

  “我想起来,”他说,“之前有一段时间,家里的东西总是不在记忆里的位置。”

  金丝眼镜装死。

  他把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注视半晌,但什么也没有说。

  夜已经很深了。

  眼镜道,“你不睡吗?”

  “……还早。”

  “喔……”她继续若无其事,“那我要先睡了。”

  他嘴唇翕动,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变了个方向。“盒子里不黑么?”

  “有一点。”她试探着道,“你愿意把枕头给我睡?”

  “可以。”

  “我不睡枕头。”她说。她想着,要睡的话,当然是睡你。然而有心无力,一副眼镜干得了什么大事?

  ——美人在侧,夜色正好,我却只是一副眼镜。而且很快就要死了。

  她退而求其次。“我要睡掌心。”

  他把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来,放进手心里。人类的手是温暖的,但镜架镜片全都冰凉。一个是活人,一个是死物。

  她在他手心里蹭了蹭,不再说话了。

  卧室的灯一直亮着,他一宿不曾合眼。

  她没有动静,也许是睡了,也许没有。

  窗外,深夜渐浓,一浓再浓,浓到了极致便开始转淡。

  夜色淡去,黎明破晓。

  东天渐白。

  当赤红的太阳如往常一样在看不见的地平线上出现,卧房里并未如往常一样出现个清秀的姑娘。

  咔嚓一声,金丝眼镜上现出一道裂痕,镜片上一层水雾,但很快就散了。

  他试图去补那道裂痕,但当然是徒劳的。

  厨房冰箱里仍装着没吃完的零食,大概,是要一直放到过期了吧。

  下午时有人给他打电话,本是要告诉他局里今天有点奇怪,好几个人说起他的时候,脸上露出八卦的笑容,可再凝神一想,又想不起他到底是在跟谁走得近,谁也不记得了。想问问他,那到底是谁。

  手机一直在响,但他一直没有接。

  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一直到阳光灼眼的大中午也还是亮着。

  -

  普普通通的老居民区里,某楼三层,一间卧室。

  乱糟糟的,桌上地上椅子上全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高三练习册,有的写完了,有的刚写了一半,有的甚至还没拆封。卷子更是这里一张、那里一张,字写得挺整齐,分数有高有低。

  ——所谓的“低”指的是满分150的数学卷子只考了135。

  床头柜挺矮,放了一部手机和一只小熊金表,手机屏幕黑着,小熊金表的指针在走。

  滴答。滴答。滴答。

  指针有点颤颤巍巍的。

  床上睡了个人。

  半抱着枕头,脑袋蒙在被子里,姿势略微扭曲,但睡得挺沉。

  小熊金表上起了一层水雾。滴答。滴答。水雾散了。

  清晨的静谧里,听得见窗外麻雀在叫。八月天热,麻雀也叫得蔫蔫的。

  突然——叮叮叮叮叮叮!

  手机屏幕大亮,闹钟响个不停,音量极高。

  床上的人抱怨一句,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得更紧。

  闹钟仍是在响,不肯停。叮叮叮叮叮叮!

  “啊——”

  那人一下子坐起来,泄愤一样把吵吵闹闹的手机闹钟按掉,狠狠抹了一把头发。

  脑袋仍有点昏。昨晚上睡得太沉。

  手机旁边,小熊金表的指针在走。滴答。滴答。比往常吃力很多。

  卧室外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慢悠悠的声音。“喔,怎么都十点了?完了完了,有人睡过头了,迟到了!”

  屋里的人睡意没醒,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回了一句。“少来了,现在还不到七点……啊,好困。”

  她往后一倒,又睡在枕头上,阖上了眼睛。

  几秒种后,那双眼睛睁开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坐起身来。摸了摸身下的床单。软的。摸了摸枕头。软的。摸了摸自己。软的。

  这里是她家。她活着。

  她按开手机屏幕。

  屏幕日期显示,2015年8月17日,农历七月初四。天气晴。

  今天是高三——背着教育局偷偷提前——开学的第一天。

  手机旁边,小熊金表的指针在走。滴答。滴答。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滴——答——滴答。

  走了将近十年的表。

  终于,停了。

第69章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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