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他依旧割舍不得他的佛祖

  微雪在月色中染上了一层流光, 翩然如莹,长廊之畔,一粒又一粒的雪珠落于绘着水墨莲花的油纸伞面, 它们顺着伞面滑下,宛若天边星光坠入尘土。

  伞下的二人相互依偎在一处,女郎的艳丽容颜埋在那僧人的怀中, 她不曾瞧见, 那僧人垂眸之时,是万般情意缠绵也是万般晦涩与克制。

  在二人身后的紫檀却是瞧见了这般目光,她一面讶异于这法师的情意, 一面被这气氛惹得面红耳赤, 当下便退远了一段距离。

  她是知晓自家殿下心悦止妄法师的,原先只以为是唯有殿下痴恋,如今察觉到另一方也有情意,自然是想着给他们二人多留些独处的空间。

  风雪渐起,俗世的华裳与出世的僧袍猎猎翻飞, 交织作一处时,似乎也难分所谓的僧俗。姜昭在止妄怀中低声问他:“你来宫中究竟是为你禅宗,还是为了我?”

  她在病中也时常关注着止妄的事情, 自然是知道他在国寺珈蓝殿论胜了顾九思, 也自然知道他自愿入宫, 时常受邀与姜砚促膝长谈。但比起这些,姜昭更想知道, 他是为禅宗还是为了她?

  止妄沉默了许久,周遭似乎只余下风雪而过的声响。他不知该作何回答,便将伞柄微微一侧,压低了些许。

  “许是要下大雪的迹象, 贫僧先送殿下回宫罢。”

  他左顾言其他,姜昭定是不肯的,立即就退了半步仰头瞧他。这僧人眉眼皆是慈悲,尤其是此时垂眸,更是如春江之潮般的温情。

  在这个僧人身上,姜昭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多到她不知道,这种温情究竟是独属于她,还是属于天下众生。

  姜昭扯着他的衣袖,倔强地看着他。

  “你为何不回应我?”

  “你若不同我说清,我便不回去了!”

  “叫这大雪把我埋了好了!”

  姜昭连声说道。

  止妄听了觉得好笑,心道姜昭这孩子脾气原来还是没改。他叹了口气,多是无奈:“殿下每每问贫僧,皆是诛心之问。”

  一粒雪顺着伞骨滑入他的衣领,所过之处皆是寒凉至极。

  “若贫僧说是为禅宗入宫,恐问心有愧;可若是说为殿下入宫,亦恐愧于佛祖。”止妄目色暗淡,似有诸多不可言,他再度道,“殿下大病初愈,请回殿罢。”

  他依旧在逃避。

  他依旧割舍不得他的佛祖。

  姜昭愤恨地看了他一眼,便一头扎入风雪之中。身后是紫檀的一声惊呼,止妄忙执着伞紧紧跟在她身后。

  感受到身后的步履涉过浅雪的声响,感受到头顶的油纸伞半遮半掩,姜昭只觉得怒意更盛,走得却是越发地快了。

  风雪扑面,寒意凛冽,姜昭的思绪清醒至极:二十年的礼佛生涯,他原本是要将此一生献给佛祖的人,凭什么会为了一个她、区区一个她,放弃自己的信仰?哪怕他已动了情念,也不肯放弃佛祖?!

  剖析得越是清晰,姜昭的心也越发地冷。

  父皇常说,皇家儿女乃天潢贵胄,站得越高越是孤家寡人。起初她是不懂的,分明是坐享荣华,有万千人簇拥而至,这般鲜花着锦,为何说是孤家寡人?

  如今她是明白了父皇的意思,可原以为哪怕所有人都离去,止妄也会义无反顾地伴在她身侧,却是她错了......

  她不是他心中至关重要的那个,所以迟早有一天,他也会离开。

  姜昭恍恍惚惚地回到寝殿,将自己蜷缩在被褥里。

  外头传来紫檀的声音,她将止妄拦在了外头,略带了些冷淡。

  “法师止步吧,我家殿下今日颇有不适,不便请您入内。”

  而后又听那僧人一叹,似乎是沉默了片刻。

  良久之后,才听他轻声嘱咐紫檀:“殿下方才淋了些雪,还请紫檀姑娘瞧着她更了衣干了发,再睡下才好。”

  紫檀闻言愣了愣,这法师待殿下这般怜惜,分明是动了情,那为何不肯从了殿下?佛门清修又有何等好?食不得人间美味佳肴,享不得红尘诸多情爱,不修了又何妨?

  在紫檀心中,这天下儿郎若有入得了自家殿下之眼的,必然是得了天大的造化!哪儿还能见得这般推三阻四的!

  她冷声:“法师可知殿下待你是真心实意的,若你肯还俗,殿下是愿以一国公主之尊,冒天下之大不韪,招你为驸马的。”

  “紫檀!”姜昭在里头沉声喝道。都这样不领情了,她又如何愿意再将自己的心思,平白给人作践?

  紫檀心知自己多言,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止妄一眼,便叫宫里人将他请了出去。

  那僧人撑着泼墨似的莲花油纸伞,在留仙殿外头站了许久,染上霜华的墨色莲被滑落的积雪,洗涤得越发清明。

  缓缓的,这一身法衣的僧人抬眼,漫天微雪入眸底,他看了半响。直至风雪中有一宫人匆匆赶来,瞧见了他,眼中一亮,忙远喊道:“法师、法师你原来是在此!可让奴婢好找啊!圣人传唤您多时了,法师快随奴婢走!”

  止妄别开了目光,却有一粒雪落进了他的眼中,平添一抹凉。他转身,朝着拿宫人淡淡地颔首。

  近来圣人颇爱寻他谈佛论道,但圣人所求诸事,也非佛家能解。

  ……

  随那宫人入了御书房,只见得姜砚焦虑不安地在桌案前来回走动,闻得了步履的声响,方才抬起眼瞧来。

  他见着了止妄,令宫人阖上了门,才焦灼地道:“法师,朕方才在小憩了片刻,忽而梦见一金龙跃池而出,金光灿烂,辉煌至极。”

  止妄道:“金龙入梦,是吉兆。”

  “不,不止如此。”姜砚蹙眉摇头,面色惶惶,“而后朕又见天边来了一只巨大凤鸟,将那金龙生生咬做了两段,漫天之血如倾盆暴雨。”

  止妄面色一凛,这梦诡异至极,并非是什么好兆头,他虽会藏传禅宗的解梦之术,但生来便处于政权中心而养出的敏锐直觉告诉他,此梦无论如何,他都解不得。

  他垂眸道:“贫僧修为低微,解不得陛下之梦。”

  姜砚失望地看了止妄一眼,忧思间,他不由得想起了顾九思。于是他当即让人传顾九思来。

  待到顾九思受召而来,姜砚又将此事同他说了一遍。

  这道人余光瞧见了止妄,不免心下冷哼,西域和尚嘴皮子利索算的了什么,到了要紧关头,不还是半点本事也没有?

  禅宗将算命看相视为外道,自然比不得道宗的术法。然而顾九思听了这梦中之事,也不免沉吟了片刻。

  姜砚见此又再度蹙眉,略为失望得问道:“真人也解不出来吗?”

  顾九思忙道:“陛下,臣解是解出来了,但涉及皇家,着实不好说。”

  “都这等情况了,又有什么不好说!”姜砚气急,一甩袖,“你且说,朕不治你罪。”

  顾九思垂眸:“昔日臣为淮城殿下瞧过面相,发觉淮城殿下之贵,远胜于陛下……陛下为真龙天子,淮城殿下为凤鸟,梦中龙凤相争……”

  他歇了声不再说下去,可话中之意却是意味深长。

  龙凤相争,龙却死于凤口。他说梦中凤鸟为淮城长公主,此言甚是狠毒!

  止妄滚动持珠,轻轻看了顾九思一眼,忽而出声道:“陛下,贫僧对此梦也有一解。”

  不知为何,这和尚淡淡瞥来的一眼,竟让顾九思想到了佛寺内的怒目金刚,可待他细细打量,这秀逸的和尚依旧是一双无波无澜的慈悲目。

  顾九思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也不再细究,听得这和尚这么一说,他倒是想看看是要说出什么个东西来。

  而姜砚却是觉得奇怪,不是说修为低微解不得吗?怎现在可解得了?但他也着实是想听听佛家的解释。于是他道:“法师请说。”

  止妄道:“《山海志》中言:龙生子是谓龙子,生女是谓龙女。真人将龙女混淆作凤女……”

  他抬眼直视顾九思,依旧是又淡又浅的目光,只是莫名多了几分威严,“不知是作何居心?”

  顾九思被问得心神一颤,当下驳道:“太后为凤,生女亦为凤,如何说是贫道有意混淆?”

  止妄声色骤然一冷,“太后为凤,公主为凤,皇后亦为凤,依真人所言,岂不是说陛下身侧诸多血亲,皆有意暗害陛下?”

  他朝顾九思走近一步,面上并无过多的表情,“华丹真人,太后乃陛下之母,公主乃陛下胞妹,皇后更为陛下结发妻,你借此梦挑拨离间,未免过于荒唐了些。”

  这番话字句见血,顾九思不由得被吓退半步,他下意识得看向姜砚,却见姜砚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打量来的目光也冷了几分。

  顾九思一阵心惊肉跳,心知此时若不再说些什么,定会受到君主责罚,他一拂衣摆,跪在姜砚身前,哭诉道:“陛下,贫道近日倾力为陛下炼丹,颇有所获,恐是将精力耗费于此,导致今日解梦有误,贫道、贫道是全然无挑拨离间之意啊!”

第75章 他依旧割舍不得他的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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