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  负重162

  “两君子无争,相让故也;一君子一小人无争,有容故也;争者两小人也,有识者奈何自处于小人?世上事,并非每一件都需要争辩。清者自清,坦荡如砥。争辩,是因为尚有野心,有胜心,有欲望。你这么多年画不出一幅像样作品,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段时间已有不少人来探他的口风,想听他表态,但訾崇茂却至始至终未置一词。

  对訾岳庭而言,他不仅仅是父亲,更是他的标榜,一直以来崇敬的人。比起父亲的关怀,他更想得到的是一句认可。

  “如果不争不辩,小人只会长命百岁。您运气好,没有生在一个功利的世道,可以吃大锅饭,六根清净,但这世界变了。”

  訾岳庭自认没到那个境界,可以认“忍”认“输”,也不赞同这是有失体面的争辩。

  老爷子心平气和,也不辩什么世道,因为他深知世道是人所无法改变的。人年轻时,总想得太宽太阔,满腔愤慨,脚不着地,总以为世界只对他一人不公平。

  訾崇茂知道儿子是个什么脾性,看着温,实际扔个石子儿就沸了,最吃的就是激将法。

  “画展我去看了。还是十年前的水平,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你就是太聪明了,知道市场喜欢什么样风格,会追捧什么人,费劲心力想着迎合它,最后就成了四不像。”

  訾岳庭也不甘示弱,“你总要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我承认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我的画不行,是我的问题。别人拿了我的画,是他的问题。这是两码事。”

  “我从没说过你的画不行。你的问题,是你没有认清自己想要什么。你遇到个让你心动的女孩,为她画了一幅画,最单纯的动机,所以画出了最纯粹的作品。但你打算一辈子就靠这种灵感续命?你还有几年的创作生涯,还剩多少名气,你想过吗?”

  訾崇茂的话,每一句都戳在他的怯懦上。他无可否认,无法作答,也无法面对。

  于是他自暴自弃道:“我没打算画一辈子画,也清楚自己成不了‘家’,灵感到头了,那就到头了吧。人生不是只有这一件事。”

  老爷子拧起了眉头,“你说这话是在跟谁过不去?从小,我没有强迫你拿笔,是你自己要画画的。”

  訾岳庭点头答:“是我选错了路。我自尊心强,不想给您丢脸。訾崇茂是大艺术家,儿子不会画画,说出去丢人。您太优秀,我一辈子都赶不上。”

  訾崇茂不愿与他争论,一句话定性,“阿基里斯与龟的故事,以前你总是挂嘴边,但你心里根本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人不可能超越艺术的。你还是在追名逐利,还是想取悦大众,赢了这场仗,你能得到什么?一句道歉,还是一片喝彩?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结果是什么。结果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自此往后,你还是拿不出一幅好作品。”

  这场争论,自然没有赢家。

  画展仓促收尾,生活里的原定计划都被搁置。

  经过了三个月撕扯,深陷舆论的漩涡,最终,訾岳庭决定退出这场无休止的骂战。

  并不是因为他认了忍了,亦或是认同了訾崇茂的话,而是因为林悠怀孕了。

  这个孩子,是意外的礼物。

  世俗纷争劳心费神,长期陷于低沉情绪,对身体不好,对孩子更不好。

  与其浪费时间与小人周旋,人生,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们去解决。

  除此之外,訾岳庭还做出了一个决定。

  周末,他带林悠去了趟市区的老房子。

  里面的陈设一切如旧,但早已失去了生活的痕迹,客厅白墙上画框的痕迹和窗外的冬日一般灰蒙褪色。

  “我爸有一笔信托基金,用来资助青年艺术家创业,我有权申请借用,但我不打算动它。”

  訾岳庭从逆光中转身,“所以我打算把这房子买了,开一家画廊,已经委托给中介去找卖家了。”

  林悠不明白他做这个决定的用意。

  “我想过了,靠画画过一辈子,不太现实。如果画卖不出去,就只能坐吃山空。这是最难走的一条路,只适合一个人走,而不是两个人,三个人……”

  求婚的戒指他早就为她戴上了,领证的日子也约好了。

  他其实只差这一步,做一个决定。

  訾岳庭走到林悠面前,如释重负道:“我爸说的对,我是个凡俗人,还有欲望。带着这份心去做艺术,永远不会有什么成绩。其实画不出画,也没什么,承认自己没有才华,没有天赋,也能活得轻松些,专心生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了。”

  他决定封笔。

  这场对话来得很突然。

  林悠不知道这个念头他酝酿了有多久,是突然萌生,亦或是已沉积多年。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訾岳庭答:“今天。”

  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做不到轻松。

  为什么?因为他的心里一直压着一块秤砣,日复日,锈迹斑斑,愈加沉甸。

  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依旧没有作品,没有名气,没有达成任何人的期许。

  更糟的是,他没有灵感。

  他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了。

  这块秤砣,从他懂事开始便一直压在他身上,哪怕是这十年的创作空白期,他也没有一刻将它卸下。

  几十年,他一直过着这种无法喘息的生活。负重太久,人会倦会累,会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意义。

  只是他始终做不到放下这一切。

  于是他看向枕边,看着林悠。从前无数坚持的理由,都在这个瞬间消逝如烟波缥缈。

  他有妻子,有孩子,他即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应该自己放个假,没有负担地去迎接新生活。

  其实他早就该放弃,是她最后给了他一次做梦的机会。

  从前,画画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情。

  现在,是她。

  封笔,不需要什么正式宣言,画画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情,说放弃也就放弃了,无需和任何人交代,只除了林悠之外。

  家里的画室被改成了阳光房,所有东西都挪到了仓库里,落锁封存。

  林悠心里深处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又不忍心再给他施加压力。

  从前,她只看到一幅画被挂在墙上受人欣赏时的耀眼,却从不知道这幅画背后的艰辛。

  深夜亮着的工作灯,僵硬整晚的背脊,还有一晚上抽不断的烟。每一幅画,都是灵魂消耗品。

  放弃,对他而言太可惜。但继续下去,是另一种痛苦。

  “四十岁,想成家立业,过得轻松一点,是很正常的想法。等他过够了一日三餐,又会把画笔捡起来的。”

  天凉了,老爷子也没什么精神,坐在暖炉旁抄着手,老花镜和报纸叠放在茶桌上,接受日光的沐浴洗礼。

  “他是有天份的。如果没有,我一早就让他断了这念想。艺术这个行当,成家成名是要靠运气的,这么多年,就快磨砺出来了,只要再熬熬,再熬熬……”

  纵然老爷子没有从言语中透露出责怪,但从接连不断的叹息声以及神情的疲倦,林悠知道,他同样为儿子的决定漏夜担扰。

  “他只是一时灰心了。”

  林悠向他保证,“爸,你放心,我会让他重新拿起画笔的。”

  对老人而言,冬天最是难熬。

  林悠拜访老宅不过几日,便有噩耗传来。

  天凉了,老爷子白天在院子里浇花受了寒,咳嗽了好几天,充血性心力衰竭,夜里四点多走的,走得很安详,没什么痛苦。享年八十一岁,也算寿终正寝。

  訾崇茂离世得突然,没来得及办告别展,也没来得及抱上孙子。

  而那场不欢而散的争论,竟成了訾岳庭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锦城美术协会次日发布了讣告,丧礼由訾岳庭操办的。由于事发突然,訾岳庭甚至没有想到通知远在大洋彼岸的肖冉和小檀。

  訾崇茂生时才望兼隆,德高望重,在业内声名远扬,门下生不计其数。丧礼足足办了三日,前来殡仪馆的悼念者有近千人之多。

  也是在葬礼上,訾岳庭才恍悟,自己这辈子做过最尽职尽孝的一件事,竟然是为父亲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同一套肃穆的黑西装,他穿了三天。这三天,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披麻戴孝站在门厅处,压着眉,与人弯腰握手,接受每一位亲友的悼念。

  三天,他没有落泪。不是因为不伤心,而是他想到,从小父亲就不喜欢他掉眼泪。

  可他还要怎么坚强?爸爸,妈妈,姐姐,都走了。

  十年厄运,至此以他一人的孤独终结。

  摆完最后一桌豆腐饭,訾岳庭拖着沉重的肩回到家。电饭煲里温着白粥,是给他留的。

  林悠怀孕三个月,除了丧礼的第一天,訾岳庭都没有让她去现场陪他。可哪怕他到家再晚,她都会留灯等他。

  訾岳庭脱掉外套,坐在沙发上,失神地在解衬衣领扣。

  白天,来了很多人,和他说了很多话,但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脑子是空白的状态,现在也一样。

  林悠静悄悄地来到沙发旁,握住他的手。

  “我没有爸爸了。”

  訾岳庭抬起头,用深陷的眼眶望着她,说:“现在好了,唯一的负重也没有了,我可以轻松地活着了。”

  说完这句话,他抱着林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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