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心还在,人去了75

  那所兰汀院清清冷冷空了三年,里面依旧是院子主人离去的模样。

  岳甯得闲,张济桥陪她从洛阳走到临安。那天临安初雨,整座城池烟雨朦胧,小路旁有卖酒女撑着伞在低声唱姑苏小调,吴侬软语越过雨帘悠悠入耳,岳甯心中一动,骑马过去,隔着帷帽目视女子,“这是什么酒?”

  卖酒女道:“这是新酿的桃花酒。”

  “给我一坛。”

  岳甯从她手里接过桃花酒,还未开封就能闻到清甜的花香,她恍然想起姑苏流云山下的桃林。柔声道:“你是姑苏人?”

  女子清笑点头道:“故乡姑苏。”

  岳甯骑马回到张济桥身侧,两人缓缓行入临安。岳甯高坐马背,怀里揣着一坛酒。思绪渐渐飘荡到姑苏,也飘到那人身上,这三年多,萧珩说要云游四方,他是不是已走过江南的秀丽烟雨,走过塞外的茫茫草原,然后回到他的故乡姑苏,寻一处清幽之地隐居山林。

  心中某处在跳动,岳甯忽然想去姑苏看看,她揪紧缰绳,道:“我们去姑苏。”

  张济桥视线移到桃花酒上,隔着薄纱看岳甯,他似乎猜到岳甯心中所想,倒未流露出嫉妒,低声问:“萧珩是怎样的人?”

  岳甯解开绳索取下塞口,清冽香甜的酒划入喉咙,留下淡淡花香萦绕,她偏头状似思索,片刻才道:“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一个肯为我死,为我抛弃一切的人。

  她再从记忆里寻萧珩的模样,陡然想起他离去时没入漫天大雪的背影,和手中玉佩抛下时他惊恐万分的眼神。

  张济桥牵着她的手,闷闷道:“你是不是忘不了他?”

  岳甯回神,覆上他的手坦然笑道:“他伴我这么久,我若真说忘了他,岂不是在骗自己?只是故人已去,再想起总有千般惆怅。”

  张济桥没再说什么,两人不疾不徐向姑苏前行。

  初到姑苏正值清明,小雨纷纷,氤氲水气扑面映入眼帘,碧瓦烟昏,斑驳白墙藤蔓交错,高大的柳树倒映在水中,两岸小路曲曲折折,青青幽幽,处处是小桥流水的静谧。

  这里她前世来过,当年她只觉萧珩有趣,从扬州跟着来姑苏,处处嘲弄他,调戏他,萧珩年轻气盛,再有正邪两分,同她在屋顶打起来,一路瓦飞墙裂,剑影缭乱,最后两人齐齐掉入水中,萧珩本想一掌打过来,看着她湿淋淋的身子时,劲道松去,收回软绵绵的一掌,竟不敢再多看她。

  岳甯忆起往事唇边含笑,若真在姑苏遇见他,想来最多是看见他沧桑的眉眼罢。毕竟他走遍大江南北,心胸开阔,哪里还会拘于眼前的儿女情长?

  她和张济桥绕过曲折小路,又向西行二十里路,便看见流云山下的千树万枝桃花迎风盛开,明媚张扬,密密层层,仿如和天边如火斜阳般瑰丽。

  岳甯穿入林中,暗香扑鼻,细雨浸湿花瓣,纷纷扬扬从枝头洒落。

  张济桥道:“你几时同他来这里的?”

  岳甯迎着晚霞眯了眯眼,到现在,自己也想不起来是十三年还是十四年。

  岳甯欲折桃枝在手上把玩,却被张济桥拦下,岳甯瞪他一眼,忽然看见桃林深处有一抹白影,她一怔,几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负手而立,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却是殷逍,出乎意料的是殷逍没有怒目而视,只是淡淡瞧她一眼又转回头去。

  岳甯神色恢复平静,从袖中暗取出几枚银针,道:“原来是流云派殷掌门。”她朝他身前看去,才看见那里有一处隆起的土包,地上有纸钱的灰烬,土包上面歪歪斜斜的插着木碑,字被身前的人挡住一半,她看不清楚。

  殷逍似知她所想,往右边挪一步,她彻底看清木碑上刻的几个小字。

  ——萧珩之墓

  银针悄无声息的跌落。

  岳甯茫然一阵,半晌磕磕巴巴道:“萧珩……他去云游四方,你做甚要立个碑?”

  殷逍抬眼看她,眼里多了哀意:“云游四方?”他轻笑几声,“他三年前就在这里自尽身亡,我发现他时,血都干了。”

  殷逍蹲下,把被风吹歪的木碑重新扶正,拿火折子点燃余下的纸钱,雨还在飘,他便打开纸伞挡在坟前,“没想到这么久你才来看他,他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有多孤独。”

  岳甯好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她久久没有回神,迷茫道:“他有没有留下书信?好端端的,怎么就……”

  她骤然想起墨意一字不落转告的话,什么天涯何处不是家,什么云游四方,她那时还暗道萧珩洒脱,原来这些都是假话,他一个人回到这里自尽了。

  殷逍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岳甯打开,是她亲手砸烂的玉佩。

  “他死前,身上除这枚玉佩,也只剩下翠微剑了。”

  落花飘落在坟前,淡粉的桃花浸在泥水里,岳甯从花瓣上踩过去,她站在萧珩坟前,看着黄昏下孤单单矗立的木碑,心突然抽丝剥茧的疼。

  她还记得,上一次和萧珩说话,是三年前他哭着哀求她的原谅,她便亲手打碎那枚他视若珍宝的玉佩。

  这么久以来,她气早就消了,不管是蹇鸿舟,还是莫云中,从来没他想的那么重要。

  她只是怨他竟然瞒着自己。

  岳甯两世从没猜过萧珩的心,她注视着碑上四个小小的字,想着殷逍方才说的话,此刻所有不解之处突然明了,难怪前世他身体越来越差,难怪他今生这么决然的离开,所有的起因不过是因为,自己不要他了。

  他就因为这种在岳甯看来微不足道的事自暴自弃。岳甯抚着木碑,指腹沿着字迹往下滑,仿佛眼前不是一座冰冷的碑,而是活生生的他站在面前。

  他等了整整两世,从没有得到过她倾心相待,他在兰汀院等她回心转意时,是不是非常痛苦?

  他一个人筋疲力竭走回姑苏时,是不是很绝望?

  或许当时的他已经没有绝望,冷落他那么久,心早就该如死灰沉寂。

  岳甯忽然怨起萧珩,难道没了她,他真的就活不下去吗?仿佛他的命只为她一人而活,他的世界亦只有她一人。

  她心里酸涩难受,无数怒火积压心口,张济桥从身后想牵起岳甯的手,岳甯挥手打落,不看他黯然的神色,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原来她和张济桥每个缠绵的夜晚,萧珩已化为枯骨长眠黄土。

  岳甯蓦然想起白马寺那位高僧送过的红绳,还有他的话。

  他当时便在警告她,她却不当一回事,他竟然有如此神通,会不会……会不会也能有复活萧珩的法子。

  岳甯并不抱何希望,仅凭一个念头支撑着她。她匆匆就要走,却回头问殷逍:“你为什么不杀我?我亲手杀了你师父。”

  殷逍淡道:“我有自知之明,凭一人之力,怎可能打的过你?有朝一日,我总会替师父报仇。”

  少年神色不惧,白衣飘逸,傲然站在她面前。

  岳甯笑了,他果然有个好师弟。

  她翻身上马,也不等张济桥便快马离开。

  她用了整整十天抵达白马寺,之前派去打探消息的无一不是有去无回,她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事才搁置下来。

  时隔四年再来白马寺,岳甯恍然如梦,甫一踏入大雄宝殿,便看见那名僧人已跪坐在蒲团前,拨弄着手上的佛珠。

  “大师……”

  “女施主请回吧,我话已尽了。”他重新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岳甯难掩失望,她跪在蒲团前,虔诚的望着三尊佛像,眼里泪光涌动。

  愿你来世平平安安,莫要再遇见我。

  而那天萧珩在这里许下什么愿望,她已不得而知。

  她失魂落魄的回去,兰汀院的四棵紫荆树已枯死,地上枯叶堆积,瓦檐蛛网密布,岳甯推开久未进入的卧房,灰尘浮沉,飘来一股霉味。

  屋里每一物都积满灰尘,妆柩上放着一支梨花木簪,她搬出去时,刻意把他送的木簪落下。岳甯用帕子拭掉木簪上的灰尘,把它同玉佩包在一起。

  秋华剑放在书案,玄色剑穗沿桌倾下,上面坠着一颗墨玉,这条剑穗是她缠上的,他那时爱不释手,拿剑时还要刻意抚过。

  岳甯忆起他的浅笑,神色微微柔和。

  她拿起秋华剑,剑下压着一封信笺,纸随着岁月流逝泛黄,信上寥寥几行清峻字迹——

  吾欲与汝相白首,吾知曾所为错矣,既不求汝能谅吾,既将独孤及老,吾宁先死,不可无其世,然吾甚爱汝,两世情不变,愿汝安好。

  落款处是萧珩绝笔,这封情凄意切的绝笔信,她竟然三年后才看到,如果当时她看见,她拦下萧珩,一切都会不同。

  一行清泪落在泛黄的信上,浸湿字迹,绵延而下,岳甯似笑似哭,颤声道:“你难道……就不懂得绝情吗?”

  岳甯重新搬回兰汀院,扫去满地的落叶,每一物重新拭的干干净净,她铲走坏死的树,种下新的树苗。

  没过半年花开了,她得闲便搬张椅子过来,看满树花开花落。

  张济桥还住在奉月教,他有时会过来找岳甯,岳甯并没有赶他走,只是再不亲近他,看他的眼神疏离而淡漠。

  又过一年,张济桥一人离开洛阳,再没回来。

  岳甯常常去姑苏走动,她有时能在那座孤坟前待一整天,她不难受,她只是想他,她有一次想带他最喜欢的菜过来,却发现已经两世了,她依然不知萧珩喜欢什么。

  岳甯活到了八十多岁,她总是梦起往事,梦的最多的,便是和萧珩成亲那天,他痴痴缠缠的目光如影随形。她暗想,萧珩是不是想她了?

  于是她从洛阳来到姑苏,恰逢春风拂来,满树花瓣纷纷而落,其中有一片落在她满霜银发上。

  岳甯取下花瓣,她往前看去,那棵桃花树下,那个清俊的白衣男子正含笑看她,在向她走来。

第五十三章 心还在,人去了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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