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2

  许轻舟却神色平常,眼睫低垂,俯首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若是许轻舟能知道自己一路过关斩将,进入殿试就能擢升从一品太子太傅,吃到他梦寐以求的皇粮,恐怕会开心得直从墓里蹦出来撒欢狂奔大呼万岁。

  ——可惜她姓许名一盏,并非许轻舟本人,也无法传达给许轻舟这份喜讯。

  她和许轻舟的关系,除却九年师恩,就只剩都想吃皇粮的伟大志向了。

  前几日皇榜刚出,其余进士的捷报都已传回乡里,唯独宦官登门向许一盏问候喜帖去处时,许一盏独自坐在客栈,怔愣许久,随后低眉一声轻笑,道:“家中已无亲人,就不劳公公费心了。”

  她确实已无亲人了。

  自师父许轻舟去世,她只能继承许轻舟的遗志,女扮男装一路南下,顶了许轻舟的名姓,替他考一次进士。

  宦官去而复返,这一次领了圣旨,请她前往宫中一叙。

  禁宫之中,铁骑森寒,灯火如昼。

  登基不过六年的帝王请她去了御书房,依然高高在上,睥睨着连她在内的万顷山河,赐座,上茶。

  “朕听说,许爱卿家中已无亲眷?”

  许一盏心中纳闷,想着莫非这皇帝陛下看中了她武学天分,想下嫁一个公主来借种,方便皇族自己多出几个将军?

  许一盏诺诺应了,皇帝道:“哦?爱卿才貌兼备,年近而立,竟未婚配,这倒是桩奇闻,不知是有何苦衷?”

  许一盏回忆了一下许轻舟不曾婚配的原因,坦白应答:“回皇上的话,是因太穷。”

  “......”

  许一盏担心皇帝不信,又补充道:“草民自出生便不知父母所在,只能与路边乞儿争食,后来受人扶持,自创长生斋,斋中也只有草民一人。家徒四壁,食不果腹,就连进都赶考的路费,也是草民贱卖了长生斋的地契,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今日才有幸得见圣颜。”

  她突然记起许轻舟穷得去隔壁村里偷鸡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

  “......”饶是皇帝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是头一次见人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倾诉自己有多穷。

  皇帝似有几分动容,感慨道:“...爱卿受苦了。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英雄不论出身。尽管险阻至此,依然能有如此将才为朕所用,朕亦深感欣慰。”

  来了,决定着能吃多少皇粮的关键时刻来了!

  许一盏立即跪下,满脸写着殷切,正义凛然地表忠:“草民无才无德,只此一身蛮力,堪堪读过几本兵书,愿报陛下隆恩,为陛下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有点尴尬,但又十分感动,问:“爱卿竟忠诚至此,是为何故?”

  许一盏抬起眼眸,万分恳切,振臂高呼:

  “——惟愿有生之年,黎民可以衣帛、可以无饥,开千古之盛世、壮大皖之河山,得见山河鼎盛、万国来朝!”

  她说得掷地有声,正合少年气势,斗志昂扬。

  皇帝更加感动,同样恳切回道:“爱卿之意,朕知矣。后日金銮殿拜官,朕愿封爱卿为太子太傅。太子年轻仁德,然武艺不精,不通策兵之术,万望爱卿不吝赐教。”

  这个决定和许一盏原本预料的发配军营做将军有点出入,许一盏愣了一下,决定先谢主隆恩,立马跪伏在地,又是一番感激涕零的歌功颂德,赞美得皇帝浑身舒畅。

  这一夜,圣上将新科武状元足足留至天明,促膝长谈,君臣尽欢。

  许一盏离开御书房时差点困得一个平地摔,身旁的宦官连忙扶住她,许一盏低声谢过,想了想,问:“请教公公,太子太傅是几品?俸禄又是几何?”

  宦官满脸堆笑:“哎哟,许大人这‘请教’,咱家可担不起。”

  许一盏眨眨眼,听见宦官接着说:“从一品,月俸足有七十二石!”

  许一盏两眼一花,险些没压住上翘的唇角,又问:“那,太子殿下,不会为难人罢?”

  “这话就不对,”宦官也冲她眨眼,“太子殿下的脾气,可是这各宫主子里顶好的了!人又大方,大家谁都想被派去东宫当差呢。”

  许一盏心中暗喜,尤其听见“大方”二字,顿时明白只要自己把活干好,除了那每月七十二石的皇粮,还能有别的意外之喜。

  宦官也说得兴起,突然拉拉她的袖子,朝旁努了努嘴,低声道:“许大人,您悄悄往前边看...喏,方才打右边那条宫道过来的那二位,正是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咱得问安。”

  许一盏脚步一顿,故作自然地抬起眼眸,恰望见对方一角杏黄色的衣影。

  不远处的小少年低腰扶着身旁的小女孩,两人一道向这边走来。

  那小少年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细致妥帖地护着身畔的妹妹,脸上隐约挂着温柔的笑意,好似润物春雨,悄入人心。

  很久以前,许轻舟也是这样护着自己。

  许一盏眼睑微跳,听见身边的宦官恭敬行礼:“奴才见过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

  许一盏也随之行礼。

  她实则很想抬起头来看看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学生的太子,可惜她还得装作传闻里那个志向高远的寒门将才许轻舟,因此动作不敢太大。

  太子转过脸来,冲他俩温然一笑,回以点首:“程公公。”

  另一位年幼的长公主一眼就被高高瘦瘦的许一盏吸引了目光,一边拽着太子的衣角,一边颐指气使地向许一盏抬抬下巴:“你是谁?本殿怎么没见过你?”

  “晚真,不得无礼。”太子皱了皱眉,复对许一盏歉然笑道,“晚真年幼,多有失礼,还望大人莫怪。”

  许一盏回他一礼,程公公连忙介绍:“这是今年的许状元。”

  太子眼中略有几分惊讶,却不失礼,含笑向她轻轻点首:“原是许大人,久仰。”

  天光大亮,太子殿下玄黑的眼眸似乎与天际接壤,燃着烈烈的霞光。

  与不怒自威的帝王截然不同,这位太子殿下生得一双深情目,唇红齿白,温柔有余,凌厉不足。

  这就是她的学生,她的皇粮。

  许一盏心中悄悄点评,太矮、太瘦、太白、太嫩,和她以为的白白胖胖、身强体壮的地主儿子完全不一样。

  莫非太子也会吃不饱饭?

  她已经能猜想这个武艺不精的太子在宫中饱受折磨的模样了,难怪皇帝要选她来当太子太傅。

  许一盏悄悄做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竭力揣摩其中尺度。

  她这太子太傅恐怕任重道远,还得兼任唱黑脸,否则这弱不禁风的小太子,连对宦官都这么笑脸相迎,若没有她这般魁梧英勇的太傅,岂不是人尽可欺?

  太子没等来她的回应,复道:“许大人?”

  许一盏恍然回神,神情复杂地看向她的小可怜太子:“嗯。”

  太子不明所以地笑笑:“大人应是累了,程公公,还请你多送一程。”

  “......”许一盏叹了一声,以怜爱的目光视他,道,“殿下,都会过去的。”

  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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